去海龍屯是2008年的早春,天正下著小雨,沁涼的雨讓陡峭的山路變得很濕滑,往海龍屯攀爬的臺階跨度超出了常人的步伐,我們不得不分兩步來跨過這些臺階,一路上就走得很艱難。
有人戲說這些臺階應該是馬道而不是人道。的確,看那些騎在馬上往上攀登的人,走得就比步行的我們要愜意得多,由此我也認為這些布滿青苔的臺階本來就應該是曾經海龍屯的主人修出來的馬道,而不是修來給今天的我們攀越觀景的道路。
上鐵柱關的路就像一道天梯,那是海龍屯歷史的第一步,從這里上去,滿眼歷史的印痕就將在我們的腳下延伸,而歷史的戲說和傳說都將以不同的版本在我們的眼前出現。臺階的陳舊、道路的險峻、關上的凋零,讓人聯想到歲月的厚重與殘酷。歷史就是這樣一個時段,是繁華與衰落的臨界,它對于每一個日子的逝去來說都是殘忍的,讓人無端地幻想也讓人無端地憂傷。我的雙腳沿著寬大的臺階往上攀爬,邁出去的步伐多少就有了一些沉重,看上去就像海龍屯這段歷史最后的掙扎。
然而歷史并不總是給我帶來惆悵,站在鐵柱關上俯瞰四周的山野,春天的山嶺生機勃勃,碧綠的樹葉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在朦朦霧靄中時隱時現地隨風舞蹈著,如同歷史的書頁一樣,一頁頁地掩蓋肅殺的氣氛,又一頁頁地呈現嶄新的日子。從這里去看身后的海龍屯,那些延伸在山脊的路,那些誘惑著后來者一步步往上攀爬的臺階,突然間就讓我感到精神振作,力氣滋生。
對于初識海龍屯的我來說,海龍屯的歷史我是看不見的,但是我站到了海龍屯歷史的遺跡上,這些遺跡又讓我看見了歷史,這種看見能讓我通過感受而不是通過閱讀歷史資料來了解歷史,通過這些具象的事物來理解過去抽象的事物,海龍屯的歷史就走進了我的記憶中。
我在春意濃濃的空氣中佇立在海龍屯的桐柱關上,我的身后仍是那條一步一個臺階的山脊,站在我身邊的不僅有我,還有我們一群來自貴州全省各地的作家們,沒有他們的陪伴,也許我是不會獨自一人來攀越這些歷史臺階的。700多年的歷史在歲月的時間上飛逝如矢,腳下的臺階卻又在歷史滄桑的激流中沉淀成歲月抹不掉的印痕。那些臺階通向的一個又一個懸崖,被歷史的圍墻圈圍成一個又一個關隘,首尾相連,起伏跌宕,如同一條盤旋山嶺的巨龍,昂首闊步于大山的逶迤之間。堆砌圍墻的石頭上,歲月雕琢的痕跡還歷歷在目,墻體上的每一塊石頭,都是經過精雕細琢后顯得個性張揚,棱角分明。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組合不光呈現出極大的弧度,同時也呈現出極大的威嚴,仿佛集聚著的不是石頭本身的力量,而是整片大山的力量,讓我仿佛間看到曾經鎮守這些關隘的主人,他們迎風而立,目光如炬,威風凜凜,一臉剛毅,腰板挺直,輪廓分明。那些堆砌圍墻的石頭都很大,每一塊石頭上都能放得下好幾個人的雙腳。踩著堅硬的石頭,依托結實的石頭,還有什么狂風暴雨再讓人懼怕呢?
再上飛虎關和飛龍關,歷史的肅殺就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了。“殺人溝”被枝叢茂密的荊棘嚴嚴實實地覆蓋著,雖然多了幾分寧靜與祥和,但是那個碑刻、那個萬丈深淵所帶來的肅殺氣息,還是讓身臨其境的我感到脊背隱隱發麻。殺人溝這樣一個名字,讓我閱讀到了曾經的歷史是多么的殘酷。殘酷的歷史里,社會的需要才是歷史發展的主流,而主流歷史中的那些人,就只能是歲月枯黃中一片弱小的落葉,任歷史的秋風吹來蕩去,隨風飄落。殺人溝旁邊的臺階,是血染的通向天堂的不歸路,是人世間歷史演變的偈子,是人的生命與歷史的生命相交融的銜接點,是封建暴力與和諧歷史相對話的渠道。這里的每一個臺階都超越了歷史的腳步,它們使我讀懂了更多歷史的發展,在歷史興衰凋落的瞬息里,人的生命遠不如這些被鋪成臺階的石頭,石頭上還可以尋覓到歷史的痕跡,而殺人溝里那些逝去生命的靈魂卻渺小得連痕跡都難以尋覓。至今離開海龍屯已經有些時日了,但我仍難忘殺人溝那塊聳立在懸崖邊上的石碑,以及石碑旁邊那些陡峭的猶如鋪向天梯的臺階。
通過這些歷史臺階連著的還有飛鳳關、朝天關等,每一關都能居高臨下,都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行走在通往這些關隘的山道上,攀爬在通往每一道關隘的臺階,都會讓人想起“雄關漫道,固若金湯”這句話來。
穿過“朝天門”,跨出“飛鳳門”,沿著臺階往前走,一直走到屯堡的另一片天地,一路上只見歲月已經抹去了許多歷史的痕跡,新的民居、新的房屋、田地里新長出來的莊稼表明了新的歷史已經形成。只有來路上的臺階依舊延伸,歷史的厚重依然沒有在腳下的臺階上銳減。順著這些臺階,我們冒雨去看海龍屯最后一個主人楊應龍的王宮,那是在屯頂的另一道山梁上,被稱為“新王宮”的地方其實只是一個占地面積1.26萬平方米的殘基,雖然文字資料的介紹中它有正廳,有廳前兩側對稱排列的房屋,有廳后成片的樓宇,但展現于我們面前的卻只是一些屋基臺階及柱礎,還有就是一些歷史的滄桑。
因為雨,我們就只能靜靜地待在據說是王宮正廳的一個小廟宇中,沒能繼續在古舊的歷史中尋覓,雨絲紛紛揚揚,成千上萬的雨滴,把我意識里與歷史有關的傷感情緒全部淋濕了。雨念著它們的符咒,舞著它們的舞蹈,在海龍屯所屬的崇山峻嶺上,為春天的到來做著圣潔的沐浴。在歷史的更替中,每一個歷史轉換臨界點的那一頁悲壯,都會蛻化成或偉大、或渺小,或英雄、或丑陋的遺骸,然后沒入時光的歲月中,一層又一層地,全部覆蓋在歷史的墓穴中。
我想海龍屯的最后一位主人楊應龍也應該體驗過歷史輝煌的景象吧,但絕不是在他自縊身亡的時候,而是在海龍屯的勢力如日中天的日子。那個時候的楊應龍一定會站在海龍屯某一個懸崖的關隘上,雄心勃勃地俯視山腳下那些莽莽叢山,日復一日地構思自己醞釀許久的計劃。他一定會聯想到自己貴為一代土司,長期卻被迫蝸居于小小一方播州,管理著一方小小的山頭,聽著別人的擺布,讓自己英雄氣短,壯志難酬。而今海龍屯兵強馬壯,人富糧豐,正應該是干一番大事業的時候了。于是1599年,時為播州宣慰使的楊應龍舉兵反明,掀起了一場持續兩年多的戰爭,戰爭的結果是楊應龍落得個兵敗自縊而死,其親屬69人被押送京師行刑。楊應龍的兵敗使沿襲了700多年的播州楊氏,從此后退出歷史舞臺,海龍屯也從此衰敗。楊應龍經歷了人生的大喜大悲,海龍屯經歷了歷史的大起大落,海龍屯的歷史也引發了我們這些后來者更多的思考。
我無法印證400多年前那場戰爭洗禮后海龍屯的景象,但我想應該是比我在春雨霏霏的日子里看到的景象更慘烈吧。殘枝斷樹,遍地狼藉,那些因戰爭而不得不流血的士兵們或者那些無辜的平民們,或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或因傷痛苦地在地上扭曲呻吟,因為生命不光經不起歲月的洗禮,更經不起戰爭的磨難。我更無法印證楊應龍戰敗自縊時的心情,當敵人吶喊著從那些臺階上向他最后依托的“王宮”涌來的時候,他一定想到了他曾經的輝煌,一定想到了他曾經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后擁地帶著一大幫隨從沿著臺階到山下的田園去踏春的那種美好的日子,轉瞬間這些日子就不復存在了。心靈的落差和悲慘的結局,讓他不得不悲從中來,用自縊結束自己最后的生命。
歷史的臺階就是這樣,延伸出去的路誰也不敢妄言自己就能夠走到頭,它們只是一種存在,只是讓更多行走在這些臺階上的人,去不斷地完成自己生命的最后設計,楊應龍不能逃避,海龍屯也不能逃避。
雨停后我沿著那些布滿青苔的臺階離開了海龍屯,一路上只見嶄新的生命在春雨的滋潤中顯現出了鮮活的生機,它們和我腳下古舊的臺階形成鮮明的反差,和我身后海龍屯的衰敗形成鮮明的對比,于是就更加襯托出了海龍屯歷史的厚重,以及通往海龍屯那些臺階的歲月的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