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常升起》是美國現代小說史的經典之作,被普遍認為是海明威的成名作與重要代表作之一。自1926年出版以來,學術界對該小說進行了多角度以及深化的批評與研究。迄今為止,多數研究主要從小說的主題、人物,以及作者的文體風格等角度入手,聚焦于小說的虛無思想、硬漢形象和藝術特色等方面。《太陽照常升起》書名出自《圣經·傳道書》,寓意無論人間滄桑,大自然總是依舊,日出日落,生生不息。本文試從生態文學批評的角度入手,研究小說中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對海明威在該小說中表現出的生態觀進行解讀。
一
生態文學批評這一概念的提出始于20世紀70年代。1974年,美國學者密克爾出版專著《生存的喜劇:文學的生態學研究》(王諾,2008:11),提出“文學的生態學”這一術語,主張探討文學對“人類與其他物種之間的關系”的揭示,密克爾首次從生態學角度評論文學。同年,另一位美國學者克洛伯爾在《現代語言學會會刊》上發表文章,將“生態學”和“生態的”概念引入文學批評。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生態文學批評呈興起狀態,發展迅速。生態批評的基本思想是整體觀、聯系觀、和諧觀等,其核心是生態整體主義。生態批評的界定從一開始就呈現出眾說紛紜的狀態,該狀態持續至今。但簡言之,生態批評就是探討人和自然的關系的文學批評。生態批評既可以是對生態文學的批評,也可以是從生態的視角對所有文學作品的批評。(王諾,2008:67)
以生態批評的角度對《太陽照常升起》進行解讀,有助于從新的視角來理解“迷惘的一代”,其中人與自然無法真正達到和諧加劇了他們的異化感與孤獨感。海明威在《太陽照常升起》中體現出頗為矛盾的生態觀,他筆下的主人公,一方面,在自然價值論的指導下,渴望回歸自然;另一方面,在人類中心思想的支配下,又表現出征服自然的欲望。
二
縱觀遠古到當代,對自然進行贊美謳歌的作家與文學作品數不勝數。人們渴望與自然和諧相處,回歸自然,在自然中找尋精神的支柱與美好的家園。愛默生宣稱自然是人類精神的象征,他認為“我們在叢林中重新找到了理智與信仰”(Miller,1991:876)。美國生態文學家約翰·繆爾認為:“在上帝的荒野里蘊藏著這個世界的希望。”“人走在大自然的荒野中就可以‘獲得新生、重新開始’”(Paul,1992:40,245)。
如果對《太陽照常升起》進行深層次的細節解讀,我們會發現渴望回歸自然,在自然中獲得力量從而重新開始的思想貫穿了這部小說,體現了海明威追求回歸自然,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深刻生態觀。小說主要描寫了“一戰”后,旅居巴黎的“迷惘一代”的生活。主人公杰克·巴恩斯和他的所謂朋友們深受戰爭之苦,又對戰后的生活極度失望,在幻滅與空虛中,他們尋歡作樂、追求刺激,但卻始終無法擺脫精神與肉體的痛苦與折磨。海明威借杰克的朋友比爾之口說出他們痛苦的根源之一:“你是一名流亡者。你已經和土地失去了聯系。冒牌的歐洲道德觀念把你毀了,……你在各家咖啡館來回轉悠。” 海明威筆下的巴黎雖然物質文明發達,但卻常使杰克感到沉悶、厭煩與空虛。有軌電車夜間在門前經過,發出煩人的聲響,杰克深陷對勃萊特無望的愛,而無法入睡,或借酒精麻醉自己,或無聲落淚。杰克的朋友們雖肆意而為、放蕩不羈,但卻同樣深感迷惘,正如勃萊特所言“在這種地方誰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城市的喧囂中,即使有他一小圈子朋友的陪伴,杰克仍倍感孤獨空虛,他渴望一種心靈的寧靜。杰克與比爾到比利牛斯山區的釣魚之旅可以被看做重建與土地的聯系的努力。杰克把大自然視為精神力量的源泉,試圖回歸自然,在自然中尋求精神的寄托與解脫。
以海明威一貫的簡潔風格,他筆下的自然雖然著墨不多,卻生機勃勃,令人印象深刻,與物質文明高度發達但卻腐化了的城市形成鮮明的對比。“莊稼開始成熟,地里盛開著罌粟花。綠茸茸的牧場里,如畫的樹林。”“青翠欲滴的,平坦的草地,灰色的參天大樹……”杰克在美麗的自然中取得了暫時的精神的寧靜。他“躺在地上感到很舒適”,甚至能平和地與比爾談起因戰爭中受的傷,喪失性能力,對勃萊特的欲愛不能,欲罷不能。在布爾戈特五天的旅行,杰克在自然中獲得片刻精神的平靜,積蓄力量,重新開始,再次面對人生的痛苦與空虛。通過釣魚之旅的描寫,海明威贊美了大自然的價值,表達了回歸自然的愿望,體現追求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觀。
海明威童年受父親影響很深。海明威的父親熱衷于戶外活動,對大自然充滿崇拜。海明威從很小起就跟隨父親外出打獵、釣魚、游泳及參加其他接近大自然的活動,對大自然也漸漸變得極為依戀。在其作品中,不乏對大自然的贊美:《永別了,武器》中的蒙特爾山林;《喪鐘為誰而鳴》中的松林;《老人與海》中的大海,等等。終其一生,生機勃勃的大自然總是能給予海明威精神上的慰藉與創造上的靈感。他一生親歷過兩次世界大戰和西班牙內戰,戰爭的創傷,戰后的迷惘,及對人類社會文明的失望越發激起他對大自然的熱愛。海明威游歷頗豐,但總是渴望親近自然,在自然中療傷,汲取重新開始的力量與勇氣,體現出回歸自然,渴望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觀。
三
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深深根植于西方的哲學、文化和宗教傳統中。人類中心主義主導下的人與自然,表現為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創世紀》(Genesis)記載了上帝創造了萬物,并說:讓人類統治海洋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牛羊以及所有的野生動物和地上所有的爬物……(戴斯,2002:108)《圣經》中所體現出的人類中心主義以及征服自然、統治自然的思想對西方社會的影響極為深遠。正如著名的生態文學家卡森所言“猶太—基督教教義把人當作自然之中心的觀念統治了我們的思想,……人類把自己視為地球上所有物質的主宰,認為地球上的一切——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動物、植物和礦物——甚至就連地球本身都是專門為人類創造的。”(王諾,2008:138)托馬斯·阿奎那甚至聲稱“由于動物天生要被人所用,這是一種自然的過程。相應地,根據神的旨意,人類可以隨心所欲地駕馭之……”(戴斯,2002:105-106) 而西方許多思想家和哲學家也宣揚和鼓吹人類中心主義和征服自然的思想。例如,亞里士多德認為:“植物的存在就是為了動物的降生,其他一些動物又是為了人類而生存。”(苗力田,1994:17)蘇格拉底、培根、笛卡兒等也有類似的以人類為中心,統治與征服自然的思想。受此思想的支配,許多文學作品都通過描寫對自然以及自然力量的征服來體現人類的勇氣和力量,從而實現自我。
《太陽照常升起》中對杰克一行前往西班牙,觀看斗牛比賽的過程的具體描寫反映了海明威以人為中心,征服自然的生態觀。與漁民捕魚、獵手打獵以維持人類主體自身生存需要不同,斗牛比賽是以斗牛士挑戰、馴服、殺戮公牛來滿足人類的觀賞欲。雖然斗牛長久以來一直被推崇為一門藝術,但小說中的細節描寫,體現出人類對動物的殘酷性,對以牛為代表的自然力量的征服欲。
斗牛是一項血淋淋的運動,該運動對動物的殘酷性可以從海明威的只言片語中加以領會。“馬兒被牛角挑得腸子都流出來……”杰克因擔心勃萊特無法忍受,在他們觀看斗牛前告誡她“牛抵了馬之后,不要去看馬,注意牛的沖刺,看長矛手怎樣設法避開牛的攻擊,但是如果馬受到了攻擊,只要沒有死,你就不要再看它。”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在對動物殘酷的殺戮中追求片刻的刺激與快樂。在隨后的斗牛中,勃萊特雖感到 “它們確乎挨到了怪可怕的對待,”卻一直盯著看。勃萊特對動物的遭遇未給予絲毫同情,但她的表現卻受到眾人的肯定,海明威借另一人物邁克之口對她大加贊賞,“她是個了不起的娘兒們。“。而科恩因為第一匹馬的遭遇而感到難受時,卻受到他人的嘲弄。海明威的主人公們關心的主要是觀看斗牛會不會感到乏味,是不是很刺激,在斗牛的殘酷中,體會片刻的生命快感。充分暴露了海明威以人為中心,主體快樂道德的倫理殘酷性。
一人在街道的奔牛中,被牛扎死,海明威特意提到該牛在當天下午被羅梅羅在斗牛表演中殺死。羅梅羅是海明威作品中典型的“硬漢”。他在斗牛中,盡可能地靠近牛,表現得自如、穩健、優美,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刺死公牛。羅梅羅以戰勝自然力量的代表——牛的方式,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實現了人生的價值。通過羅梅羅這一硬漢形象的塑造,海明威歌頌了人的勇氣與最終的勝利,體現了征服自然,從而實現自我的思想。
海明威出自一個典型的美國清教徒家庭,從小遵從父母安排參加社區教堂的唱詩班。雖然成年后,海明威曾對宗教的教義表現出某種程度的懷疑或厭惡,但無法否認西方宗教中以人類為中心的思想對海明威根深蒂固的影響。雖然對自然懷有深厚的愛,但由于受到以人類為中心思想的影響,加上他本人爭強好勝的個體特質,海明威又表現出與自然力量對抗、征服自然的生態觀。該生態觀在他的作品中有很多體現,例如,《法蘭西斯·麥考伯短暫愉快的一生》中,主人公最終勇于挑戰自然力量的代表——獅子,人格變得強大起來。
四
《太陽照常升起》這一作品體現了海明威一方面渴望回歸自然,從自然中汲取力量,另一方面又渴望張揚自我,實現人生價值,征服自然的生態觀悖論。正如海明威研究學者安·普特南所言,“在海明威的作品中,總是呈現出一種自我分裂的趨向。與大自然融合為一體的田園沖動總是與征服自然的悲劇性沖動相沖突”(Fleming,1999:99)。
參考文獻
[1]Fenton, Charles.The Apprenticeship of Ernest Hemingway: The Early Years New York: Random House,1954
[2]Fleming, Robert, ed Hemingway and The Natural World Idaho: University of Idaho, 1999
[3]Garrard, Greg Ecocriticism [M]. London: Routledge,2004
[4]Miller, James E, Jr ed Heritage of American Literature: Beginnings to the Civil War (1)[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91
[5]Paul, Sherman For Love of the World: Essays on Nature Writers [M]. 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1992
[6]Slovic, Scott Seeking Awareness in American Nature Writing [M].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1992
[7]Zimmerman, Michael E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From Animal Rights to Radical Ecology Upper Saddle River: Prentice-Hall, Inc, 1998
[8]戴斯·賈丁斯.環境倫理學[M].林官明、楊愛民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9]何懷宏.生態倫理——精神資源與哲學基礎[M].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
[10]苗力田.亞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
[11]王諾.歐美生態批評——生態學研究概論[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
苗穎(1975—),女,遼寧省丹東市人,碩士,上海電力學院直屬外語系講師。研究方向:英美現代文學,商務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