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菊在阿里等你

1

爸爸，你一定是我爸爸。你可真帥氣、英俊、年輕啊。盡管你傷心欲絕，痛苦不堪，不顧一切地向廢墟撲來，依然掩飾不住你非凡的氣質(zhì)和風(fēng)度。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我感覺出來的，而感覺的依據(jù)，則是媽媽臨終前對我長久的講述和自言自語。

媽媽開始是拍著自己的肚子，邊拍邊說:雨菊啊，我覺得你就是雨菊，是個女孩子。雨菊這個名字，是你爸爸和我商量了不知道多少次才確定下來的名字，你爸爸說，這個名字靈動、漂亮、煙雨朦朧、富有詩意，給咱們的女兒取這個名字再合適不過了。我和你爸爸還給你取了個名字，叫阿里。阿里是個男孩子的名字。你爸爸說，如果是男孩子就叫阿里，如果是女孩子就叫雨菊。憑我的感覺，你不是阿里，而是雨菊。

媽媽可真聰明啊，她猜對了，也可以說是感覺對了。女人嘛，總是敏感的，何況她是感覺自己的肚子，感覺自己的孩子。我在媽媽肚子里已經(jīng)六個月了，與媽媽形影不離六個月，天天接受媽媽的撫摸，媽媽的呢喃，媽媽的營養(yǎng)，已經(jīng)能分辨得出媽媽的聲音了，同樣我也能感覺和分辨得出爸爸的聲音。媽媽的聲音輕而柔和，溪水一樣潺潺流淌，爸爸的聲音高亢洪亮，晨鐘一般明澈回響。

在等待救援的最初時間里，媽媽不知道自己會遇難，她想自己既然在地震來臨的那個瞬間沒有死亡，在不久的將來肯定會被救出去，回到陽光燦爛的日子，見到親愛的丈夫，過平常人的日子，再過三個月，順順利利生下自己的女兒或者兒子，一家三口過著其樂融融，快樂無比的生活。所以，在那個滿懷希望的時間段里，媽媽給我講述了她和爸爸的美好往事。

媽媽來到麗江古城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在麗江古城游蕩多日了。

爸爸是個攝影愛好者，行話叫色友，他在麗江城內(nèi)和城外四處走動，脖子上掛著兩架價值不菲的相機(jī)，一架是尼康膠片機(jī)，另一架是尼康數(shù)碼相機(jī)，兩架能夠生產(chǎn)出神奇照片的相機(jī)在英俊瀟灑的爸爸肚子上顛簸滾動，爸爸很愛護(hù)它們，有時候在不拍照的時候，也會把相機(jī)握在手中，生怕兩架相機(jī)磕碰在一起，出現(xiàn)擦痕。

爸爸第一次見到媽媽的時候，是在玉龍雪山的半山腰，爸爸從山上向下走，媽媽從山下向山上攀登。兩人相遇的時候，都用詫異的眼光打量了一眼對方。因?yàn)樵谶@條陡峭艱險的山路上，幾乎所有登山者都是結(jié)伴而行，身穿色澤鮮艷的金黃、天藍(lán)、橘紅色登山服，登山靴、雪杖、雪帽、氧氣瓶、繩索、食品，等一切都一應(yīng)俱全，爸爸和媽媽卻都獨(dú)自一人。更令對方驚訝的是，兩人都穿著家常的運(yùn)動服，輕裝上陣，隨意而行。媽媽兩手空空，走走停停。爸爸只帶了兩架照相機(jī)，走一會拍照一會。兩人各自望了對方一眼，便匆匆而去，向著山下和山上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爸爸走到山下后，回頭仰望玉龍雪山，白雪皚皚的山巔云霧繚繞，彩霞滿天。半山腰光裸的山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山腳下茂密的森林微波蕩漾，鳥語花香。爸爸首先把數(shù)碼相機(jī)捧在手中，對準(zhǔn)取景框，咔嚓咔嚓連拍幾張，再換上膠片機(jī)，咔嚓咔嚓再拍幾張。在十分罕見的美景下，他常常會按這個順序使用相機(jī)，他怕難得的景致瞬息萬變，稍縱即逝。數(shù)碼相機(jī)速度快些，可以快速捕捉到想要的構(gòu)圖效果，膠片機(jī)則更講究色彩和光圈，藝術(shù)要求更高。如果拍攝不到完美的照片，拍攝一張庸常的風(fēng)景照也好。他知道攝影是門減法藝術(shù)，為了拍到一張理想的照片，常常會花費(fèi)很多時間和精力，比如一張高山云海照片，比如一張海上日出照片，有時候會耗費(fèi)幾個月時間。等待，是攝影者最常見的狀態(tài)。

真是天助我也，終于拍到了玉龍雪山最美的風(fēng)采。爸爸自言自語道。

還沒等他笑出聲來，一陣驚雷，烏云翻滾，雷鳴閃電。玉龍雪山不見了，礫石和森林不見了，瓢潑大雨，鋪天蓋地。他快速躲進(jìn)一個巖洞，抹掉頭上、臉上的雨水，用衣角擦拭相機(jī)上的水珠。雨繼續(xù)下著，將巖洞變成了一個天然水簾洞。爸爸在山洞內(nèi)來回走著，后來干脆坐在巖洞內(nèi)看雨。看著，看著，忽然想起了什么，剛才那個女孩子沒有任何裝備，甚至連一頂草帽都沒有，狂風(fēng)暴雨下的她會不會有危險，她是否已經(jīng)登頂，或者在下山的路上，或者跟自己一樣，在某個山洞內(nèi)避雨。對于登頂，他持懷疑態(tài)度，再怎么神速，也不會這么快登上高聳入云的雪山之巔，玉龍雪山不是誰都能登上去的。但誰能說得清，道得明，登上世界著名高山的人不全是裝備精良，訓(xùn)練有素的職業(yè)登山者，也會有一些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男人和女人。

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把頭伸出巖洞，雨簾被他撞破，脖子和頭上落滿了水珠。他再一次伸手抹掉水珠，就在這個瞬間，云開霧散，晴空萬里，千陽燦爛。雨，風(fēng)一樣不見了。他走出巖洞，精神抖擻，順著山澗小溪，一直走到麗江古城。他把自己置身在一個酒吧，一杯一杯喝著啤酒，他喜歡這個酒吧。喜歡的主要原因是這個酒吧有著一個曼妙的名字，一米陽光。

2

媽媽被掩埋在廢墟中，盡管身上只是一點(diǎn)皮毛之傷，對生命沒有多少威脅，但畢竟在隨時都有垮塌危險的廢墟里，余震不斷，危機(jī)四伏。這堆廢墟原來是一家商店，地震來臨的時候，媽媽正在逛商店。媽媽自從跟爸爸結(jié)婚以后，隨爸爸住在四川西北部的這個小城，媽媽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吃起了火鍋，吃起了干鍋，還喜歡吃麻辣燙。她像所有孕婦一樣，一分鐘前想吃這種食品，一分鐘后又想吃另外一種食品。媽媽當(dāng)時正在貨架上挑選火鍋底料，房屋和貨架就轟然倒塌了，她被卡在貨架下狹小的空間內(nèi)，胳臂和腿剛好能夠伸直。她想了很多辦法，用盡全身力氣，還是爬不出去。她哭喊和求救了很多次，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隱隱約約的一點(diǎn)光線。

媽媽幾乎就是在黑暗中向我傾訴，也可以說是向她自己傾訴。當(dāng)她繼續(xù)講述的時候，沒有一點(diǎn)悲傷之意，反倒是飽含熱情，滿懷愛意。媽媽越講越有激情，越講越聲情并茂，她大概不清楚自己面臨的危險，或者只是為了驅(qū)散恐懼，才事無巨細(xì)，把她和爸爸的秘密全都告訴給我。

爸爸第二次見到媽媽的時候，是在清晨的四方街。

麗江人每日清晨都要用水清洗四方街的，水是從玉龍雪山流淌下來的清澈溪水，有著濃郁的凜冽之氣，四方街上的石板也是多年前從山上鑿取而來的。爸爸想要拍一張純粹的四方街照片，也就是說，不想畫面太復(fù)雜，太紛亂。

攝影作品嘛，講究簡潔。爸爸常常對媽媽這樣說。

但白天的四方街總是人頭攢動，川流不息。四方街是麗江的一張名片，所有來麗江的人不到四方街就等于沒有到過麗江。攝影的最佳時間，一般在日出清晨和日落黃昏。麗江的黃昏比趕集還熱鬧，外地來的游客像得了命令一般，全都集中在這里，燃起篝火，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載歌載舞，徹夜狂歡。黃昏的四方街，自然無法拍攝到畫面寧靜，留白較多的照片。爸爸只能選擇清晨。

爸爸來到四方街的時候，石板街剛被沖洗過，濕漉漉、清爽爽的，古舊滄桑的石板上有著許多光滑的坑凹，坑凹是那樣柔和、細(xì)膩，小凹里有一些水，淺淺的，微微蕩漾的，明澈的。爸爸干脆蹲下來，靜靜欣賞一個小石凹，和小石凹里的一掬水。在細(xì)微的水波里，他看見了一彎新月，括弧一般鑲嵌在天宇。他抬了一下頭，新月多光鮮啊，黛色的天空多純凈啊，散發(fā)著清晨特有的清輝。他又低了一下頭，看那一窩清水，新月不見了，水凹呈現(xiàn)出孔雀綠。他眨了一下眼睛，以為看錯了，剛才還黛色的天空怎么說變就變了呢。他有點(diǎn)懷疑自己的視力，但很快就否定了這種懷疑。水凹里的孔雀綠變成了人的肩膀，接著是人的上半身，然后是一個裊娜的女孩子。爸爸被驚呆了，爸爸驚得差點(diǎn)一屁股坐在石板街上。

媽媽講到這兒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忍不住呵呵呵地笑出聲來。

爸爸快速將水凹里的媽媽拍攝下來，才抬頭尋找媽媽。媽媽走進(jìn)一條小巷，肩上披著一條孔雀綠的披肩，披肩是納西族婦女手工扎染的，是媽媽頭一天在街市上買的。

行走在麗江古色古香，清靜雅致，濕漉漉的小巷里，披一條這樣的披肩是和諧的。這也是媽媽告訴我的，說是爸爸的原話。

媽媽走在清晨的小巷，小巷是濕潤的，恬淡的，靜謐的，身旁流水淙淙，嘩嘩作響。水所流經(jīng)的地方，生著嫩綠的水草，水草有生在溪水里的，年復(fù)一年，冬來春去，在或清冷或溫暖的溪水中搖曳生輝，翩翩躚躚，逶逶迤迤。水草有的生長在岸上，終年清爽潔凈，水霧彌漫。冬日的清晨，或雨過天晴，陽光婆娑時分，溪水會生出輕輕淡淡的煙霧，水草便多了幾分云蒸霞蔚，煙雨迷蒙的感覺。溪水邊不單生長水草，還生長大麗花、杜鵑花、三角梅，還有就是淡黃、潔白的雨菊。雨菊在色彩繽紛的花朵中并不顯眼，細(xì)小、低矮，生長期卻長，香味淡雅、綿長。

爸爸跟隨媽媽，走在煙波浩渺的幽深小巷。媽媽有一頭長長的秀發(fā)，瀑布一樣飄揚(yáng)在麗江清晨的風(fēng)中。披肩隨意地搭在媽媽肩膀上。媽媽穿一雙高跟鞋，時不時發(fā)出幾聲清脆的響聲，響聲大的時候，會驚飛幾只小鳥。爸爸不時按動快門，為媽媽、小巷、古屋、飛檐、溪水、飛鳥拍了許多照片。爸爸跟媽媽保持著一段距離，他知道麗江處處可以入鏡，處處可以入畫，處處都是華章。如詩如畫的景致里有這么一位優(yōu)雅古典的女孩子，畫面就靈動了，詩篇就飛翔了，主題就有神韻了。

媽媽在晨霧中彳亍著，漫步著，亭亭玉立著，玉樹臨風(fēng)著。爸爸一直跟著，一直拍照著。當(dāng)媽媽走進(jìn)一條更加狹窄的小巷的時候，爸爸的心動了一下。怎么會尾隨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呢。她顯然只是一個游客，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個舉止優(yōu)雅、超凡脫俗的女孩子。女孩子顯然有一些孤獨(dú)，有一些落寞，有一些惆悵。爸爸在這一刻，想起了一句美妙的詩句——撐著油紙傘，獨(dú)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是啊，女孩子如果撐著油紙傘，是多么絕妙的構(gòu)圖啊，麗江雖然不是江南，卻有著江南水鄉(xiāng)的魅力，江南霧的神奇，江南小巷的典雅。哦，女孩子應(yīng)該有一把傘，最好是油紙傘。爸爸正計(jì)謀著，思慮著。媽媽彎了一下腰，輕輕采摘了一朵雨菊，她把雨菊舉到唇邊，顧盼了一下，回眸了一下。

哦——媽媽驚嚇般地叫了一聲。

啊——爸爸吃驚地叫出聲來。

爸爸認(rèn)出了媽媽，媽媽就是幾天前獨(dú)自一人攀登玉龍雪山的女孩。他慌慌張張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媽媽沒有認(rèn)出爸爸，也沒有跟爸爸搭訕，她走進(jìn)了更加幽深又寂寥的小巷。

3

雨菊，我想把你生下來，媽媽可能沒救了，可能逃不過這一劫了，但媽媽想讓你活著，你爸爸肯定會來救我們的，如果我死了，能救出你，你能活著，我在九泉之下也心安了，在未來的日子里，有你陪伴在他身邊，我會感動和幸福。

雨菊，你已經(jīng)六個月了，通常情況下，如果強(qiáng)行生下你，雖然是早產(chǎn)兒，你依然會成活的。雨菊，乖女兒啊，別怪我狠心，我要生下你，生下你，讓你活著，讓你活著見到你的爸爸。我要用勁了，你多擔(dān)待啊，配合一下媽媽。雨菊，我多愛你爸爸啊，我不能讓你爸爸失去你。你是爸爸和媽媽的愛情結(jié)晶，我可能要死了，但我得讓你活著。我愛你啊，雨菊，我的女兒，你爸爸多愛我啊，我不能……

我感覺到了，媽媽在用力，媽媽在擠壓肚子，在大喊大叫，在廢墟里翻滾。嘩啦啦的廢墟搖晃起來，媽媽咬緊牙關(guān)，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媽媽哭喊的時候，不像其他女人那樣一個勁地哭，媽媽邊哭喊，邊繼續(xù)講述，講著，講著，哭喊聲變?nèi)趿耍V說的味道多了起來，到后來，簡直就是在講故事了，但媽媽沒有忘記生我的頭等大事，媽媽拼命掙扎，大汗淋漓。她在生我，在生她懷孕六個月的孩子——我，雨菊。

媽媽的生命之門漸漸開啟，我的頭朝下，幾次都撞到了她的生命之門上，幾次又縮了回去。我在媽媽的肚子里時間太久了，都六個月了，跟媽媽結(jié)成了生死同盟，是媽媽身體的一部分，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媽媽肚子里的感覺。這會兒，媽媽想要把我生下來，想讓我脫離媽媽的母體，我還舍不得哩。這一切，我都不理解，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提前生我。媽媽要生就生吧，我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也沒有任何怨言，我的生命是爸爸媽媽給我的，爸爸去外省出差了，不在我和媽媽身邊，在這種特殊情況下，我的命就掌握在媽媽手中，我只能順其自然，聽之任之。

后來，我漸漸懂得了媽媽的意思，她努力著，我也配合著她，不知用了多少力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的頭漸漸伸出了媽媽的身體，眼睛漸漸睜開了。可我的身子還在媽媽肚子里，一時半會出不來。

媽媽更加大聲地喊叫，這時的她，不哭了，只是喊叫，一聲一聲喊叫爸爸的名字。我聽清楚爸爸的名字了，爸爸原來有這么一個偉岸大氣的名字，爸爸的名字真好聽啊。媽媽喊一陣爸爸的名字，講一段他們的過去，再喊叫一陣，再講一陣。我斷斷續(xù)續(xù)聽清了爸爸媽媽后來的故事。

爸爸終于正式見到了媽媽，他作了自我介紹，把媽媽的幾張照片遞到媽媽手中，媽媽的臉紅暈了，有了稍微的羞澀。他們自然是在一米陽光酒吧見的面。對于媽媽來說，完全是一種巧合，而爸爸呢，就有點(diǎn)處心積慮，蓄謀已久的意思了。

聽見爸爸的問好，媽媽第一反應(yīng)就是點(diǎn)頭，然后禮節(jié)性地回一聲:你好。

接著，媽媽發(fā)出一連串的驚嘆，因?yàn)樗谝淮慰匆娮约旱谋秤啊?cè)身、回眸、低頭，被放置進(jìn)專業(yè)性很強(qiáng)的照片中，自己成了攝影作品的主人公。媽媽立即喜歡上了自己的藝術(shù)形象，對創(chuàng)作這些藝術(shù)形象的爸爸也頓生好感。當(dāng)然啦，那個時候，爸爸還不是爸爸哩，只是一個模樣很酷的男士，一個攝影愛好者。

就這樣，爸爸和媽媽說了很多話，喝了很多啤酒和咖啡，越說越投機(jī)，越說越相見恨晚，最后就形影不離，如膠似漆了。

媽媽還說到了她的前男友，就是因?yàn)榍澳杏褌α怂钾?fù)了她，她才獨(dú)自一人，云游四方。來麗江以前，媽媽已經(jīng)走了很多地方，大海、高山、丘陵、戈壁，無處不留下她孤獨(dú)傷感的身影。

她說，每當(dāng)回憶起當(dāng)年走過的秀美山川，名勝古跡，想起的不是那里的風(fēng)土人情，綺麗風(fēng)光，悠久歷史，留下深刻記憶的反倒是自己眼淚流淌的姿勢。眼淚從臉頰滾落到胸前，發(fā)出的那種寒風(fēng)一樣的聲音，和千奇百怪的形狀。

自從和爸爸相識相戀以后，媽媽是多么快樂，多么幸福，多么滿足啊!他們結(jié)伴而行，到了虎跳峽，看萬丈峽谷的神奇險峻，金沙江水的萬馬奔騰，一瀉千里。到了瀘沽湖，感受摩梭人走婚的妙趣橫生，碧波湖水。還到了騰沖，眺望大自然給地球留下的大小天坑，地?zé)釡厝：髞砭偷搅讼愀窭锢?/p>

香格里拉的牧場真遼闊啊，爸爸媽媽各騎一匹駿馬，游蕩在青草萋萋的原野，餓了，喝一口酥油茶，渴了，喝一口酥油茶，酥油茶是草原上最好的食物。太陽當(dāng)頭的時候，兩人下了馬，追逐牛羊，追趕雄鷹，采摘野花，編織成兩只巨大的艷麗花環(huán)，戴在戀人的脖子上。接著打馬揚(yáng)鞭，馳騁而去。星星出來的時候，兩人下了馬，并排躺在綿軟的牧場，一遍一遍數(shù)天上的星星。爸爸給媽媽指定了一顆星星，說那顆星是媽媽。媽媽也給爸爸指定了一顆星星，說那顆星是爸爸。爸爸星和媽媽星常常挨得很近，一閃一閃亮晶晶，有時候相跟著游弋在夜幕之上，明明暗暗，光耀萬里。

他們在云南、四川、西藏三省交匯處的高山大川、原始森林，愛得死去活來，驚天地泣鬼神。莽莽大山見證了他們的愛情，奔騰不息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成為他們的證婚人。爸爸和媽媽在滇西北大氣磅礴的高山峽谷，崇山峻嶺，豪邁奔放地相親相愛了，愛得轟轟烈烈，蕩氣回腸。三江并流艷慕著他們的純真，橫斷山脈聆聽著他們的私語。

他們相約一起去西藏，把愛的激情灑滿青藏高原，灑滿冰清玉潔的雪域之上。

4

雨菊，我還是不能生下你，在這種地方，就是生下你，也很難存活。沒有人來救我們，或許救我們的人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你爸爸就是從外省趕回來，恐怕也來不及了。從光線的明暗變化分析，今天已經(jīng)是地震第三天了。

第一天，我抱著極大的希望，作了很大努力，希望能夠獲救，能夠很快回到你爸爸的身邊，然后順順利利生下你，一家三口過著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生活。第二天，我想生下你，想著我可能活不久了，將你生下來，被你爸爸救出去，將你養(yǎng)大成人，成為他的小棉襖，你小的時候，他疼愛你，就像疼愛我一樣。當(dāng)你爸爸老了的時候，你孝敬他，相伴他左右，給他無限力量和愛護(hù)，就像我愛護(hù)他一樣。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了，我用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時間，耗盡了最后一點(diǎn)體力，還是沒有把你生下來。

雨菊，我的女兒啊，我生不出你，我無法將你平平安安地送到你爸爸的懷里，無法讓他養(yǎng)育你，將你培養(yǎng)成聰慧善良的大姑娘，也無法讓你為他養(yǎng)老送終，相伴他一生。我不甘心啊，雨菊。我愛你，更愛你爸爸。我努力了，想讓你過早地來到人世，讓你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但嚴(yán)酷的現(xiàn)實(shí)擺在我們面前，現(xiàn)在就是生下你，你也回到你爸爸的身邊，可是，你一生下來就沒有媽媽，你是個沒有媽媽的孩子。沒有媽媽的孩子，就像沒有根的浮萍，該怎樣面對短暫而長久的一生呢?一般來說，再短暫的生命也有幾十年哩，當(dāng)你越來越年長，越來越懂事的時候，你的思考會越多，思考多了，痛苦就會隨之而來，并且伴隨一生。

——況且，況且你爸爸那樣年輕，才華橫溢，生機(jī)勃勃，不可能不給你迎娶一位新媽媽，也就是你的后媽。如果你的那位后媽富有愛心，像我愛你一樣呵護(hù)你，你將三生有幸，幸福安康。假如……雨菊，我說的是假如，你還是個沒有出生的孩子，不明白人世間的恩恩怨怨，愛恨情仇，紛繁浮躁。很多事情都是會改變的，都是有變數(shù)的。再假如，你爸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愛你，那樣細(xì)致入微地疼你，關(guān)心你。而是厭惡你，嫌棄你，覺得你是他往后生活的累贅，是他幸福的絆腳石，我該如何是好?

作為愛人，作為我深愛的丈夫，我不想給他添麻煩，不想讓他承受生活的壓力，不想讓他為生活所累，想讓他的生活充滿陽光，生活幸福，愛情甜蜜……雨菊，我的女兒，我不敢想象，我是生下你呢，還是讓你跟我一樣，成為人世間的過眼云煙，如同塵埃，無聲無息，離開這個難以割舍，又多災(zāi)多難的世界。

雨菊，我不作努力了，不想生下你了，我知道你的頭已經(jīng)出來了，身子還在我肚子里，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生下你，現(xiàn)在也沒有生下你的愿望了。

雨菊，我的女兒，我給你當(dāng)了一回媽媽，你給我當(dāng)了一回女兒，我們是有緣分的，我要感謝你哩，雖然不知道將來如何，或許，或許我們倆被你爸爸救出去，或者被某個好心人救出去，那可太好啦。但這種可能性似乎不大，我感到自己越來越不行了，隨時都有死去的可能。我該怎么辦啊，雨菊，我是一鼓作氣，盡最大努力生下你，給你一條生路，還是就這樣將你卡在我的生命之門上。我知道，這樣很危險，稍不留心，你就會被憋死。

雨菊，我的女兒，還是順其自然吧。你能活著，是你的造化，你如果死了，也是你的造化。你和我，女兒和母親，都順其自然吧，我真的無能為力了，不知如何是好，對不起啊，女兒。

雨菊，我的女兒，現(xiàn)在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給你講述你的爸爸，講述我和你爸爸的愛情故事。這樣，我就不恐懼了，不害怕了，不疼痛了。你要知道，一個常人在生孩子的時候，有多疼痛，多艱難，我在廢墟里已經(jīng)三天了，滴水未進(jìn)，精疲力竭，奄奄一息。我還在幻想奇跡發(fā)生，還在做著最后的掙扎，我爬不出水泥鋼筋混凝土的魔掌，爬不出死亡半步，但是我沒有放棄，沒有放棄我自己，和我親愛的女兒，你，雨菊。

雨菊，我還是繼續(xù)給你講我和你爸爸的故事吧，回憶使我幸福、安詳、輕松、平靜，作為爸爸和媽媽的女兒，能夠分享爸爸媽媽的幸福時光，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啊。我不停地回憶你爸爸，講述你爸爸，你爸爸就跟我們在一起了，他就陪伴在我們左右了，有他的陪伴，我們就不害怕了，就是死亡，通向死亡的路上也有愛在陪伴。

女兒啊，我繼續(xù)回憶啦，你好好聽著吧，可別睡過去了，此時此刻，睡過去就永遠(yuǎn)睡過去了。雨菊啊，你還是想睡就睡吧，就這樣睡著了也好，安安詳詳?shù)厮ァＲ磺须S緣……

爸爸，我是雨菊，我是你的女兒，終于看見你啦，可是你來晚了。我的媽媽，你深深愛著的那個有著瀑布般秀發(fā)，氣質(zhì)高雅的女人，她死了，就在你撲向廢墟的那一刻，她停止了絮叨，整個身體冰柱一般冷硬。我被她卡著，卡在她的生命之門上，出不來，進(jìn)不去，窒息得快要死了。我肯定必死無疑，我是那么嬌嫩，我纖細(xì)的脖子，怎么能承受得住媽媽鋼刀般的割鋸呢。

盡管我要死了，還是要感謝我的媽媽，在我即將來到人世和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媽媽一直陪伴著我，對我不棄不離，把我當(dāng)成了知心朋友和至親至愛的人，讓我分享了她的幸福，使我知道了一個女人如火如荼、甜蜜、純粹的愛情故事，還使我認(rèn)識了你，爸爸。

爸爸，當(dāng)你驚濤駭浪般撲向廢墟的那一刻，我為媽媽惋惜和興奮。媽媽，你如果再堅(jiān)持一會該多好啊，爸爸來救我們了，但一切都太晚了。媽媽，你沒有白來這個世界，你并不是麗江古城的晨霧，縹緲易去，你是一株嬌艷欲滴的雨菊花哩，那種生長在川滇藏三省交匯處的原始森林中，與原始森林同樣古老、多彩、幽香的雨菊。

我的爸爸是多么愛你啊，媽媽。

我馬上也要死了，跟隨媽媽而去，但我有個愿望，希望媽媽的靈魂帶著我的靈魂，飛翔到西藏，到阿里。因?yàn)閶寢屨f過，下一次她跟爸爸的出行計(jì)劃，就是穿越喜馬拉雅山脈和岡底斯山脈中間的河谷地帶，沿著波瀾壯闊的雅魯藏布江，經(jīng)過圣山岡仁波齊峰，拜謁古格王國遺址，然后，一路西行，去那獅泉河畔的阿里。

爸爸，我肯定會喜歡那里的，因?yàn)槟鞘菋寢尯湍阆蛲牡胤健寢屨f過，那是一塊圣潔、純凈、祥和的地方。爸爸，我和媽媽先走啦，別忘啦，我們在阿里等你。

作者簡介

杜文娟，女，大學(xué)文化。曾在《十月》、《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大家》、《山花》等刊物及美國，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其他作品多部。著有長篇小說《走向珠穆朗瑪》，小說集《有夢相約》，散文集《杜鵑聲聲》、《天堂女孩》。陜西文學(xué)研究所重點(diǎn)研究對象。陜西文學(xué)院首批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