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4月底,本來已逐步穩定下來的政治局勢,突然間又發生了變化,一個名為“三反一粉碎”的運動在悄然之中孕育著。有一天我到城內(貴陽)大十字時,見到前面浩浩蕩蕩來了一支游行隊伍,從郵電大樓方向蜿蜒而來。其中一段恰恰是文化體育系統造反派組成,他們打著旗子,敲著鼓——內里我發現一個熟人,一個在文化系統工作的朋友,他頭戴藤帽,指揮著他的同伴,把當時省文化局局長田兵、省體育運動委員會副主任張濤等走資派,押解游街示眾。張濤我認識,他是起義將領,田兵雖知其名卻不曾見過,因為他胸前掛有牌子,在名字上打有紅色的××,所以我才知道這位頭發花白的老者,就是那個著名的詩人了。
當時,我看那個朋友王××十分粗暴,推著這幫牛鬼蛇神,叫他們快走。可憐這幾個廳級干部先前何曾遇到過這種待遇,他們多是進出有小車可坐的,如今踉踉蹌蹌,步履艱難,且脖頸還有一塊分量不輕的掛牌,我不禁有些可憐起他們了。但轉念一想,隱隱地感到對我不利,因為一葉知秋,這走資派被斗,總是要有人做陪客的,我是一個“右派”,而不久前還在翻案,說不定城門失火會殃及池魚。于是我無心再觀看這種場面,趕緊把自行車轉向鄰近的河東路,穿過紫林庵,向金華鎮方向逃去。因為我騎的這破車是借來的,想先還給人家,再思考應付方法。
不料才騎到金華農場門口,迎面來了幾輛解放牌大卡車,正是冤家路窄,車上都是我所在單位貴州煤炭局113地質隊的人,他們押著隊黨委書記張超峰等,正要趕進城去“湊熱鬧”。
真是冤家路窄,造反派頭頭之一徐××一看到我,忙叫車停下,指揮幾個工人,連人帶自行車,把我拽了上去,然后大卡車快速地往北京路省煤管局駛去。到了局門口,煤炭系統的造反隊伍已經久候多時,一等各位“要人”下車,游街示眾也隨即展開。
我最先看到前面有一個矮矮的人,低著頭,胸口一塊牌子,上書“走資派李濟民”。唉——原來是他!我想起“文化大革命”前曾找過這個局長,雖到他辦公室許多次,都不曾找到,如今卻要與我同行,彎腰走在我前面了。我正在“幸災樂禍”,幾個敖凡沖礦井的工人沖了上來,用鋼釬夾住我。這一下算是倒了大霉,因為原先綁我的都是本單位工人,多少有些人情味,熟人嘛!押著走還不痛苦,那時我也才三十多歲,往好處想就相當于逛馬路。但如今換成外單位的,他們一看我的牌子“翻案右派”,立馬兇狠狠地揪住我的頭發,又勒令我彎腰。于是我再無暇看其他牛鬼蛇神的尊姓大名了,只感到麻麻匝匝有一大串,鄰近我的一個人,看不清他的面貌,在游至云巖電影院門口時,此人被拖死了。我才聽到有人說,此位到馬克思處報到的人,是林東中學校長,是個“中統特務”,據說游街前已服了毒藥,那當然是“畏罪自殺”了。
我呢?我是不會自殺的!因為我被打成右派的罪名是“反蘇”,而“反蘇”的具體事實是我在1958年秋,在清鎮勞動鍛煉時,對一個資本家兒子譚百維,說過“蘇聯與南斯拉夫究竟誰是誰非,不能過早下結論,20年后歷史自有分曉”這句話。這是譚向我提問時我回答的,他看到《貴州日報》國際版一個新聞,就關心起國際大事,來向我請教。我當時剛離開西南政法學院,看到過赫魯曉夫與布爾加寧訪英的講話,也看到過鐵托在貝爾格萊德的演說資料,對蘇南關系有些看法。當時年輕,缺乏警惕,隨口而出,卻被這個資本家的兒子,作為材料匯報上去請功邀賞。這一言論,到了1964年,中央發表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以后,就不能算是反動了,我曾多次就此事向省委工交部告狀。因為原處分單位是貴州機械工業廳,廳長申云浦架子大,開始還訓斥我,后來他下臺了,我到他家去,抓住他1959年2月批斗我時說過的一句話:“赫魯曉夫是英明的政治家,20年后蘇聯一定可以建成共產主義……”,我要拉他到大街上去公開辯論。那是1968年春天的事,他怕事,向我認錯,還寫有文字證明,我憑這些證明,告到省革委。省革委生產指揮部政工組軍代表,收下材料,答應后期處理,有一位領導干部還表態說:如果沒有其他問題,可以平反。
“所以我不會自殺的,我要挺住!”我這么告誡自己。但我真正擔心的還是游街,更怕游街時被打死打傷,因為即使平了反,打傷我的也是工人階級,是革命群眾,你能去向他們算賬,要求賠償醫藥費?
幸虧我小時,熟讀《水滸傳》,這時就想到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于是那天游街結束,我被押回113隊,關進牛棚后,就開始思忖如何逃亡的計劃了。當時關在牛棚里的有很多人,其中有一個姓李的轉業軍人,他是因男女關系被定為壞分子的,算是我的“四哥”了。我悄悄告訴他準備逃走,要他一起。但他不敢,我只好一人行動了,我把平時換到的全國糧票50斤,人民幣100元,卷成筒狀塞進內褲后面的小袋中(類似于后來流行的保險褲),又把一支牙刷塞進襯衣口袋,毛巾不敢取,因沒處放,目標大,會引起別人懷疑。看守牛棚的是一個受過工傷的工人,叫羅洪書,平時,我常給他代寫家信,有時還送他一些飯菜票,私人關系比較好,我推說要上廁所,他就放我出了牛棚。
我快步跑到一株大樹下,坐下來喘氣,思考這逃跑計劃的第一步是否可行。要是從大門出去,就很容易被人看見,因為地質隊家屬宿舍就在附近,我這個右派又是全隊人人皆知的。平時,連一個沒有文化的家庭婦女,都可以訓斥甚至責罵我。這時家屬們又成立了什么委員會,對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要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每次隊部開批斗會,有幾個家屬中的所謂積極分子,喊“打倒翻案右派趙云來”的口號聲音尤為響亮,因此我必須避開他們。轉念一想,我只有從后山翻出去,才不會被人察覺,這時已接近深夜,初更時分,滿天星斗,一彎月亮斜掛樹梢。我從河關大隊旁邊的小路上去,翻過幾個山頭。平時聽生產隊社員講過,這些小山上是有野狗和狼的,但那時我也顧不得許多了,一口氣越過山頂,下山一看,模模糊糊地看到狗場金華鎮糧站的房子,于是松了一口氣,摸了摸屁股上凸起的地方,慶幸錢和糧票都在,就大步上了公路,往貴陽方向逃去,好容易到了火車站,趕緊翻上北上的火車。
逃到北京,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到國務院,中央“文化大革命”接待處,但被接待處告知,由于我的問題已不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案件,不予受理。后來找到內務部人事管理局,一個姓祝的年輕人接待了我,倒是挺和氣的。說是對右派問題,一般不甄別,但個別確屬錯案,可以在“文化大革命”后期處理。至于何時算后期,他也說不清。不過還算民主,讓我看了紅頭文件,還給我一張接待的書面回信,好回單位交差。我摸摸屁股上的包包,已沒剩多少錢了,就要求他發些路費。年輕人說:“你來晚了,從5月1日起,對上訪者就不再發錢了。”
我一聽此言,心頭沉了一下,大概是那位叫祝豐年的同志,看到了我失望的神色,又溫和地說:“如果你愿意到一個農場去勞動的話,每天可得一元錢的報酬,吃飯、住宿是不花錢的,你去干兩個月,可得60元,作回貴陽的路費也就差不多了。”那時節,由北京返貴陽硬座是34.60元,吃簡單些,也就用10元可以應付了。但我轉念又想這是什么性質的農場呢?得問清楚才行,又問他:“這農場在哪里,歸什么單位領導?”他告訴我,農場叫沙河農場,歸公安部領導。我一聽,連忙擺手說不去,不去。
原來我畢竟在政法學院待過,腦筋算是敏感的,那沙河不沙河,是農場或其他的名稱,我可以不管,但屬公安部領導,這農場的性質就特殊了。那是收容流竄人員、無業游民的場所,我雖然在逃,但并未開除公職,且還保留著行政22級的干部身份,生活行動是自由的,即使關牛棚,也是和做了走資派的原黨委書記在一起,如果去沙河農場,就類似準勞教人員了。那公安管教人員不會對我有好臉色看,也許晚上睡大鋪左邊是個小偷,右邊是個大流氓,吃的是大鍋飯,蹲在地上八人一圈,菜也堆在一個大洗臉盆里!
既然不愿去農場,只好另做打算。第一步是設法找友人借,首先想到的是李思忠。他是我參加革命初期的訓練班好友,這個訓練班是重慶市軍管會貿易部辦的。不久改稱西南軍政委員會貿易訓練班。我是第一小組長,李原是地下黨員韓覺民開的商店里的學徒,解放后,就到訓練班來學習。我是重慶南泉新聞專科學校新聞系一年級的學生,一解放還沒畢業就到訓練班了。介紹人是重慶永生錢莊的會計主任陳子進,也是一個地下黨員,因他的侄女陳淑容是我的女友,算是裙帶關系吧,沾了光。我文化程度較高,主任安排我當第一小組長,李在這個組對我十分欽佩。后來他去了西藏貿易公司,又到印度葛倫堡,在中國大使館商務參贊部門工作,聽說已劃歸外交部領導了。“文化大革命”前有人講他已回到北京,于是我去東交民巷外交部找他借錢。
東交民巷很有名,一問就找到了,到了大門口,朝里一看,白色的墻壁上貼了不少大字報,我一看,寫打倒陳毅的并不多,大部分是揭發、批判劉新權的。劉是外交部的政治部主任,群眾憤恨他執行過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立面大,所以大字報特多。我無心細看,向傳達室說要找朋友,哪知值班員也不問我的身份,就回答“去外交部街那里辦公室問好了……”
唉——,過去我只知東交民巷是外交部機關所在地,哪里還有什么外交部街?就再問值班人員這個外交部街怎么走,他說:“你到王府井一問就可找到。”這樣我本是無心逛商場的逃亡者,又到了這個北京的黃金地段,果然在那里輕易地找到了外交部另一個辦公地點。因為已經上班,傳達室告訴我現在是學習時間,雷打不動,不能找人,但還算客氣,叫我在里面一間屋子里休息等候。當年我們貴州省省級機關傳達室是只有一間房子的,椅子也是木料制的,但外交部傳達室里卻有布面的軟沙發,我一坐下去就舒服得不想動,因前幾天奔波勞累,竟立即沉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在叫:“同志醒醒!”
“同志醒醒……”,我可是近十年沒聽到人們喊我同志了,迷迷糊糊地揉了下眼睛,原來已到十一點鐘了,值班人說:“你登記一下,找誰?我們打打電話進去查……”
我簡單寫了一下,當然一沒寫自己是右派,二沒寫來找朋友借錢,當值班員打電話時,我正在思索,見了李思忠,怎樣編套理由來說,哪知電話掛斷后,值班員告訴“李思忠已去波蘭大使館了”,還說有信可以代轉。我怏怏地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外交部,思索著下一步該怎么辦。走了一段路,來到了石油部,那是幢灰色大樓,約莫五層樓高。我口渴了,想進去找傳達室要點水喝。一上臺階,卻見一位中年婦女,手拿長長竹帚正在細細掃地。我說:“同志——”,請還沒說出來,卻見她面露愁容,在整潔的淺灰色上衣袖子上,套了一圈黑布,寫有“壞分子”,后面有名字,但打上×××。我嚇了一跳,盡管她眉清目秀,身材苗條,像個機關的政治干部。但這一個布圈,卻標明她是“老四”。我是“老五”,地富反壞右,她算是我的“四姐”了,既是“四姐”豈能搭訕?否則引火燒身就麻煩了。我當時投以同情的一瞥,趕緊轉身離開。
那時候礦泉水尚未面世,但在一街邊卻有老鷹茶賣,一分錢一碗。我花了兩分錢,咕嚕咕嚕連灌下去兩大碗,定了定神,又開始在街頭徘徊。
跑了幾天,一點借錢的線索都沒有,口袋里的錢卻花去不少,我不得不采取節約方法。行的方面,設法不買公共車票,看到別的乘客有月票使用,就在王府井百貨大樓買個月票套,把帶來的證件中的借書證剪小些,裝入套中,放在襯衣口袋,讓外衣敞開。那售票女郎,隱隱約約看到我口袋上邊有張卡露出照片,誤認為就是月票了。這樣每天大約可省一元多錢。
吃的方面我也動了不少腦筋。那時進中山公園免票,公園內有家飯廳,排隊的人不少。我取出三兩糧票,買了一個榨菜肉湯三兩飯,共兩角六分。坐下來吃時,旁邊有位年輕的母親,長得十分秀麗,她胸口抱了個奶娃娃,要了一份魚,一個雞湯,那誘人的香氣撲面而來,讓人不禁流口水。那娃娃手一抓,一雙竹筷,掉到地下,我忙去撿起,并掏出一張干凈的信紙來擦拭,輕輕遞給她。她說了句謝謝,并叫我吃她買的魚,我想吃又怕丟臉,這是知識分子愛面子的思想作祟,因此一直沒敢伸筷子。可能因為娃娃太鬧的緣故,她只吃了幾口就起身走了。我覷了一下服務員,忙把那盆魚輕輕移到我面前,立即下箸大嚼,那魚的滋味多么鮮美啊!我已經顧不得斯文掃地了,因為,自從遇難以來,我已經兩年不識魚的滋味了……
但這種東奔西跑的日子卻毫無結果,翻案也一時難見實效,荷包里的錢越來越少卻是實情。我想天已熱了,棉衣全然無用,就拿到一家拍賣行去,要求立即“兌現”。一個戴眼鏡的店員說:“可得5元錢,但要憑戶口本來拿”。天哪!我是北京城的流浪者,不被通緝令追捕回去就算好運氣了,哪來的戶口本?唉,倒霉時,秦瓊可以賣馬,楊志能夠賣刀,我有什么可賣的呢?只有一件棉衣,可那時北京卻不準擺地攤兒!
真是萬般無奈,只有在住上節約了,不住小旅社,到永定門火車站去。候車室椅子上已坐滿了人,我就睡在地上,好在已是夏天了,氣溫慢慢轉暖,我這流浪漢,就在火車站落腳,身子一躺下,就沉入了夢鄉。
第二天,我口袋里只剩12元錢,無法在北京繼續生活下去,只好先買張到濟南的火車票,到站卻不下車,混到了南京,從解放軍外語學院我弟弟處借了點錢,再到上海老家。我天天到南京路上海市圖書館去找《貴州日報》看,待見到貴州省革委發出抓革命促生產的通知后,才敢大膽地返程。我母親給我湊足了車費,我才有能力返回貴陽。
由于當時貴州省革委領導班子更換頻繁,我申訴的案子一直拖延下來,到1973年才有了復查的機會。可是處分我的單位是貴州省機械工業廳,該廳是以“借用”名義把我騙到貴州省煤炭地質隊的,造成了現在所在單位與原處分單位互相推諉的局面。我看情況不妙,這“文化大革命”“春花秋月何時了”?萬一情況變化,有些機構撤銷,這復查工作也隨時可能泡湯,就寫信給當時省革委生產領導小組。那組長是原省長李立、副組長是原省計委主任傅愛農,他分工管機械廳、煤管局。謝天謝地,這位由山東調到貴州的老同志重視我的申訴,在1973年7月4日批示“由原處理單位查處”,才算明確了復查單位。但事情執行起來又不這么簡單了,當時因所謂“清理階級隊伍”任務太重,積案不少,過了兩年半,在1976年桃花吐紅,李樹掛白的時候,我才獲得了平反。白紙黑字,貴州省機械工業廳蓋有紅大印的平反通知書上,居然寫著:“沒有報上級批準定為右派是錯誤的,應予撤銷……”
這時我才知道,不僅我的言論沒有反黨,原來連手續都不符合規定,我竟稀里糊涂地當了17年的“黑右派”。雖然,當過貴州機械廳原廳長的×××向我道了歉,但當年主持批斗我的,左而兇的李××,那時已隨夫調到北京,自然不好跟她“算賬”了。只聽說那個沒跟我一起逃亡的李志清,1968年在第二次游街時,手被激動的革命群眾扭斷,看來,我能全身而回也算不幸中之大幸,我不禁要高呼“逃亡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