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掄逸事
曾昭掄(1899-1967),字叔偉,湖南湘鄉人。我國化學研究工作開拓者之一。1920年在清華學校高等科畢業后赴美學習,1926年獲麻省理工學院科學博士學位,同年回國任中央大學化工系教授兼系主任。1931年應北京大學理學院院長劉樹杞之邀,任北大化學系教授、系主任。曾昭掄把北大化學系建成了一個重要的研究中心。
傳聞北大聘請他還有一連串奇聞軼事。那是1931年的某一天,中央大學校長朱家驊早早地去參加教授會。在會議廳,他突然發現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看上去像一個服務員,正沒頭沒腦地尋找著什么。“你是誰?”朱厲聲喝道,“出去!”這個可憐兮兮的家伙一言未發,轉身就離開了。第二天,朱收到那個陌生人的一封信,是署名“化學系教授曾昭掄”的辭職書。
在西南聯大,曾昭掄是化學系開課門類最多的教師。在李鐘湘的記憶中,曾教授不僅是一位化學專業優秀的教授,還是一個國際形勢分析家,他在《西南聯大始末記》中寫道:
曾昭掄(叔偉)教授講授有機化學、無機工業化學,他能文能武,文章下筆千言,有求必應,對軍事學也有特別研究,整年一襲藍布長衫,一雙破皮鞋。有一次公開演講,他推斷當時歐洲戰場盟軍登陸地點和時間,深得某盟軍軍事專家的推許。后來盟軍在歐洲開辟第二戰場,登陸的時間與曾教授推斷僅差兩天,而地點則完全相同。
曾昭掄教授還熱衷旅行,他在1938年時參加湘黔滇旅行團赴昆明。1941年3月,滇緬公路開通后,曾昭掄由昆明到滇區邊境實地考察。為何去緬甸公路考察?一來因為滇緬路是當時抗戰階段中重要的國際交通路線;二來因為滇緬邊境,向來是被認作一種神秘區域。3月11日,曾昭掄由昆明動身,搭乘某機關的便車,踏上旅行的道路。雖然只有10多天時間,但也正如他在游記中提到的,是“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記,差不多每幾公里都有筆記記下來”,因此,真實地記錄了邊陲民族的風土人情,珍貴稀有的植物和美麗壯觀的自然景色。他的《緬邊日記》是這次旅行的成果,1941年出版,收在巴金主編的“文化生活叢刊”。他多次野外考察,并養成撰寫游記和日記的習慣,《緬邊日記》是其日記中的普通一種。
據說,曾昭掄研究問題經常到了忘我的地步。一次,家人久等不見他回來,出去一找,卻見他對著電線桿興致勃勃地講話,大約是在研究上有了什么新的發現,把電線桿誤認為自己的同事,急于把新的發現告訴他。類似的情況還有,他離開實驗室,天下著雨。他明明夾著雨傘,由于腦中思考著問題,一直淋著雨走,全然不覺,經別人提醒,才把雨傘撐開,而衣服已被淋濕了。
曾昭掄不修邊幅,穿一件帶有污點的褪色的藍布大褂,有時套一件似乎總是掉了紐扣的粗糙的白襯衫。舊鞋子總是露出腳指頭和腳后跟,頭發亂蓬蓬的。只有極少數場合,比如參加重要的會議,他才會理發剃須。有一次,為了及時參加在華西大學舉辦的中國化學學會的年會,他從田野考察回來,仍穿著沾滿泥點的長袍,帶著呢帽,穿著草鞋,他踏上講臺,與化學協會董事會其他著名學者坐在一起。
聯大的學生喜歡這個淳樸謙和的教授,因為他很容易與學生打成一片。他從不拒絕學生的邀請,自在地與他們一起吃飯、休息、參加政治辯論。跑警報在外燒飯時,他會和其他人一起撿柴火。
當時聯大的教授們生活貧困,于是,兼職五花八門,曾昭掄幫人開了一個肥皂廠,制造肥皂出售,算是教授中間的“富翁”了,每月家里總能吃上幾頓油葷,可顧了吃顧不上穿,上課的時候腳上的皮鞋常常破著幾個洞,這位肥皂專家也無可奈何。曾昭掄在日記中提到聯大教授的生活窘況。1940年7月6日,曾昭掄在日記中記錄:“昆明教育界生活日趨艱苦,聯大教授中,每月小家庭開支達五百元者,為數不少。月薪不足之數,系由自己補貼。昨聞黃子卿云,彼家即每月需貼百余元,一年以來,已貼一千元以上,原來存款,即將用罄,現連太太私房及老媽子工錢,也一并貼入,同時還當賣東西,以資補助云。”
曾昭掄的妻子俞大絪是西語系教授,是重慶政府兵工署署長、后來的軍政部次長俞大維將軍的妹妹。俞大絪是曾國藩的曾外孫女,陳寅恪先生的表妹。曾氏夫婦倆關系頗為緊張。她沒有陪同丈夫來昆明。據說,曾夫人堅決要求,凌亂邋遢的丈夫只有洗過澡后才能親近她。
曾昭掄雖然是曾國藩的嫡傳后人,但他打破了忠君思想,畢生追求民主政治,是中國民主同盟最早的中央委員。
曾昭掄的妹妹曾昭燏留學英德主攻考古專業,歸國后在學術上卓有成就,在國際考古學界很有名望。抗戰時期,中央研究院在大理設工作站,曾昭燏曾在此從事考古工作。1941年,曾昭掄考察緬甸公路時經過大理,兄妹相逢。曾昭燏在此從事考古工作,她為曾昭掄介紹大理的掌故,一起游覽大理城西北角的三塔寺,看南詔舊城遺址大理的古碑。
1949年,曾昭掄教授選擇留在大陸。新中國成立后,曾昭掄曾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長,中國科學院研究所所長等職。曾昭燏對中國考古事業懷有深厚的感情,不僅不隨國民黨政府去臺灣,并且極力反對將出土文物運往臺灣。1949年4月14日,她還聯合其他人士公開呼吁,把運往臺灣的文物收回。新中國成立后,她曾任南京博物院院長。
然而,在隨后的政治運動中,曾氏家族和俞氏家族的知識分子群體受到打擊和殘酷迫害。1957年,曾昭掄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被降級下放武漢大學。這時他已經身患癌癥,但他仍然努力工作,組織撰寫了《元素有機化學》叢書,第一冊《通論》由他親自執筆撰寫。遺憾的是“文革”開始后,災難又降臨到他的身上。當癌細胞開始轉移、病魔嚴重威脅著身體時,他不僅得不到必要的治療,也逃脫不了被隔離審查和批斗的命運。不僅在肉體上受到了摧殘,而且在精神上受到了折磨。他在1967年12月8日默默地離開了人世,終年68歲。而在曾昭掄去世前,他先后失去了妹妹和夫人。
1964年3月,曾昭燏在各種運動和政治清理雙重擠壓下,患了精神抑郁癥。12月22日,她從南京郊外靈谷寺靈谷塔跳下身亡。
1966年8月24日,北大西語系俞大絪教授在被抄家和毆打侮辱之后,在家中自殺身亡。
張奚若:無政可參,路費退回
政治系主任張奚若,八字胡須,衣冠楚楚,手不離杖,做事一絲不茍。
張奚若是一位可圈可點的教授,西南聯大正是擁有這樣的大學者,才能稱之為“大”———大學之“大”,大師之“大”。如果沒有這些個性獨特的教授,“大”就無從體現。這位連蔣介石都敢罵的教授,為中國的自由和民主引領了時代風騷。張奚若(1889-1973),原名熙若,陜西朝邑(今屬大荔)人,現代政治學家,西方政治思想史學者。
在易社強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一幅張奚若的精神素描和生活肖像。他寫道:
張(奚若)堪稱禮貌得體沉穩謹慎的楷模,總是隱忍克制,總是字斟句酌。有個觀察者寫道,他的嘴就像北平紫禁城的城門,“似乎永遠是緊閉的”。有位同事回憶,他是條“硬漢”。然而,他演講時,溫文爾雅,機智幽默,極富魅力。在“西方政治思想史”和“政治學概論”課堂上,他狡黠地故作無意發表風趣的評論,然后繼續他的講演,好像沒聽到學生們的笑聲。
稱張奚若為“硬漢”,不是聯大時期張的同事,而是張的朋友———詩人徐志摩。徐志摩非常欣賞張奚若的個性,他認為:“奚若這位先生……是個‘硬’人。他是一塊巖石,還是一塊長滿著蒼苔的(巖石)”。“他的身體是硬的”,“他的品行是硬的”,“他的意志,不用說,更是硬的”,“他的說話也是硬的,直挺挺的幾段,直挺挺的幾句,有時這直挺挺中也有一種異樣的嫵媚,像張飛與牛皋那味道。”
這個“硬漢”怎樣給學生上課呢?張奚若在清華大學任教時,也在北大兼職授課。有一次,他在北大上課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從早上十時一直講到下午一時左右,然后在下午三點繼續講,直到五點結束。張奚若能包容各種觀點,但明顯偏愛民主思想。臣服于黑格爾嚴苛的批判,但他講授盧梭時充滿激情,極富感染力。據何兆武回憶,英譯本的馬克思《共產黨宣言》、列寧《國家與革命》是張奚若指定的必讀書。
在西南聯大,他任政治系主任,講授政治學概論、西方政治思想史等課。和吳晗講課一樣,張奚若也經常在課堂里扯閑話,抨擊腐敗,針砭時弊。
讓我們聽一聽張奚若在課堂上發出的聲音,據何兆武回憶:
比如講亞里士多德說“人是政治的動物”,動物過的是“merelife”(單純的生活),但是人除此以外還應該有“noblelife”(高貴的生活),接著張先生又說:“現在米都賣到五千塊錢一擔了,merelife都維持不了,還講什么no?鄄blelife?!”張先生有時候發的牢騷挺有意思,最記得他不止一次地感慨道:“現在已經是民國了,為什么還老喊‘萬歲’?那是皇上才提的。”(指“蔣委員長萬歲”)
張奚若還有一次在課堂上發牢騷,是針對他的同事馮友蘭的《新理學》,說:“現在有人講‘新理學’,我看了看,也沒有什么‘新’。”當然,他沒有點馮先生的名字,何兆武和聽課的學生,當然都知道說的是馮友蘭。1941年,馮友蘭的學術新著《新理學》在教育部得了一等獎。
張奚若的課在聯大也是以嚴格而聞名。鸚鵡學舌、拾人牙慧者并不能得高分,因為他最欣賞獨立思考,哪怕與他的觀點對立。考試成績公布時,在80到100分這一檔幾乎沒有人,有些人的成績卻在30到50分之間徘徊。有一個讓學生談之色變而又無限傾慕的掌故。1936年秋,只有八位極為勤奮的學生選修他的課,結果四人不及格,其中一人得了零分。他卻給張翰書(后來成為臺灣立法委員)九十九分,外加一分得了滿分。這件事在北大、清華,包括兩校校長在內,人人皆知。
抗戰初期,張奚若是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他發現重慶的當權派“獨裁專斷、腐敗無能”,意識到這個參政會不過是為國民黨的一黨專政裝點門面,就拒不參加。有一次國民參政會開會,他當著蔣介石的面發言批評國民黨的腐敗和獨裁,蔣介石感到難堪,就打斷他的發言:“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張奚若先生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從此不再出席參政會。等到下一次參政會開會,國民黨政府并沒有忘記他,給他寄來開會路費和通知,張奚若先生當即回電一封:“無政可參,路費退回。”當時教育部規定大學系主任以上領導人員,一律參加國民黨。張奚若拒不填表。事實上,張奚若本來擁護國民黨,但在1941年皖南事變而引起的民主運動中轉向。不歸屬于任何黨派,是為了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
1946年1月1日,重慶召開政治協商會議,召集各黨派、無黨派的代表人士總共三十八人來參加,其中國民黨八人,共產黨七人,民主同盟、社會賢達各九人、青年黨五人。學者傅斯年、張奚若,他們都是無黨派的代表。張奚若的代表名額是共產黨提出來的,國民黨說:張奚若是本黨黨員,不能由你們提。張奚若為此致信重慶《大公報》發表聲明,宣稱他曾以同盟會會員身份參加過辛亥革命,但從未加入國民黨。這個聲明,也具有“硬人”的風格:“近有人在外造謠,誤稱本人為國民黨員,實為對本人一大侮辱,茲特鄭重聲明,本人不屬于任何黨派。”
1946年初,就在政協開幕前夕,張奚若先生在西南聯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做了一次大為轟動的講演,聽眾達六七千人,他在正式講演前大聲說:“假如我有機會看到蔣先生,我一定對他說,請他下野。這是客氣話。說得不客氣點,便是請他滾蛋!”他還說:“現在中國害的政治病是———政權為一些毫無知識的、非常愚蠢的、極端貪污的、極端反動的和非常專制的政治集團所壟斷。這個集團就是中國國民黨。”
張奚若是英美自由主義派知識分子。他樂于告訴學生,“人家說胡適之中了美國的毒,我就僅次于胡適之了。”戰時,他是中國民主同盟的堅定分子。課堂上,張奚若告誡政治學系學生要成為社會改革者,而不是緊盯著官府職位。這是針對報考政治學系的新生說的,他大澆冷水———想當官的不要來,即使四年,也培養不出政治學學者,大學只是教給學習的能力和方法。他說,大學畢業如果做不了社會改革者,那至少要成為正派的政治學者,即便當平民百姓也比一心想做官強。
張奚若在北大、哥倫比亞和倫敦經濟學院受過教育,英語流利,法語尚可,張奚若絕對見多識廣。妻子楊景任是陜西省遣送留學的第一位女生。夫婦倆極為好客,經常英漢并用,與博學的客人交談。聯大最優秀的英語講師之一李賦寧在這種交流中脫穎而出———使他對自己的專業和異域文化更加熟悉。
早年與張奚若同在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的金岳霖先生,在晚年的《回憶錄》中說道:“張熙若這個人,王蒂瀓(周培源夫人)曾說過:‘完全是四方的,我同意這個說法。’四方形的角很尖,碰上了角,當然是很不好受的。可是,這個四方形的四邊是非常之廣泛,又非常之和藹可親的。同時,他既是一個外洋留學生,又是一個保存了中國風格的學者。”金先生的這番話,貼切地概括了自己“最老的朋友”。
張奚若最令人可敬者,莫過于他的直言的風骨。1957年,“大躍進”前夕的一次座談會上,張奚若針對共產黨和政府工作中一些做法,總結了十六個字:“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既往、迷信將來。”聯系到張奚若的言行,我們不得不慨嘆,像這樣的“棱角先生”、這樣的“硬漢”,只有到歷史中尋找了。
葉公超太懶?
“喜畫蘭,怒畫竹。”他精通英國語言文學,也有深厚的國學根底,擅長書法和繪畫。這就是西南聯大外文系葉公超(1904-1981)教授。1961年,葉公超在臺灣被蔣介石軟禁,連在大學授課都不得,只好以書法繪畫消遣度日。我們不難想見,晚年葉公超畫竹多一些吧。不知此時,這個高傲的學者是否后悔從政。
在聯大外文系學生趙瑞蕻的印象中:“葉先生在外表有副西方紳士的派頭,仿佛很神氣,如果跟他接觸多了,便會發現他是一個真誠、極有人情味兒的人,一個博學多才的知識分子。他并沒有什么架子,相反的跟年輕同事相處得挺好,樂于助人,而且十分重視人才,愛護人才。”
在西南聯大外文系,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葉公超是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不少當年聯大的學生認為這是錢鐘書的言論,盡管楊絳撰文否認。許淵沖認為:“這句話看起來像是錢先生說的,因為它是一個警句。”與其探討這話是不是錢鐘書說的,不如看一看這話說得是否準確。葉公超是不是太懶?許淵沖在《錢鐘書先生和我》一文中,列舉了很多證據:
他的學生季羨林說:“他幾乎從不講解”;另一個學生趙蘿蕤說:“我猜他不怎么備課”;他的同事柳無忌說:“這時的西南聯大尚在草創階段,三校合并,人事方面不免錯綜復雜,但我們的外文系卻相安無事,那是由于公超(系主任)的讓教授各自為學,無為而治的政策———我甚至不能記憶我們是否開過系務會議。”我(許淵沖)還記得1939年10月2日我去外文系選課時,系主任葉先生坐在那里,吳宓先生站在他旁邊,替他審查學生的選課單,他卻動也不動,看也不看一眼,字也不簽一個,只是蓋個圖章而已,真是夠懶的了。
1938-1939年,楊振寧和許淵沖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讀一年級,兩人都上過葉公超教授的英文課。他們都認為聯大絕對是一流的大學,“我們兩個后來的工作都要感謝聯大給我的教育”。據楊振寧回憶,葉公超教授的英文極枯燥,他對學生不感興趣,有時甚至要作弄我們。“我不記得從他那里學到什么”。
當然,對一位教授的評價和印象,因人而異。李賦寧總結葉公超先生授課的特點是:“先在黑板上用英文寫下簡明扼要的講課要點,然后提綱挈領地加以解釋說明。接著就是自由發揮和當機立斷的評論。這種教學法既保證了基本理論和基本知識的傳授,又能啟發學生的獨立思考和探索,并能培養學生高雅的趣味和準確可靠的鑒賞力。葉公超語言純正、典雅,遣詞造句幽默、秀逸,講授生動。”
1925年,葉公超來到英國,幸運地認識了艾略特,后成為我國第一位介紹艾略特詩與詩論的人。早在1934年葉公超就寫過一篇相當深入的評論,題為《艾略特的詩》,發表于當年四月出版的《清華學報》第九卷第二期。1936年底,趙蘿蕤在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讀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戴望舒聽說她曾試譯過《荒原》的第一節,就約她把全詩譯出,由上海新詩社出版。在此之前,她已經聽過美籍教授溫德詳細地講解過這首詩,所以她的譯者注基本就采用了溫德的講解。她還請其師葉公超教授寫了一篇序,序言顯示出葉公超對其作品及作品的影響有著超出一般水平的理解,其中還說了這樣一句話:“他的影響之大竟令人感覺,也許將來他的詩本身的價值還不及他的影響的價值呢。”
趙蘿蕤在《懷念葉公超老師》一文中描寫葉公超的家庭說:“一所開間寬闊的平房,那擺設說明兩位主人是深具中西兩種文化素養的。書,還是書是最顯著的裝飾品,淺淺的牛奶調在咖啡里的顏色,幾個樸素舒適的沙發、桌椅、臺燈、窗簾,令人覺得無比和諧。吃起飯來,不多不少,兩個三個菜,一碗湯,精致,可又不像有些地道的蘇州人那樣考究,而是色味齊備,卻又普普通通,說明兩位主人追求的不是‘享受’,而是‘文化’,當然‘文化’也是一種享受。”趙蘿蕤所寫的情形,大概是戰前的北平生活。在昆明,優雅、舒適的生活不再有。在趙瑞蕻的記憶中,葉公超窮得還向學生借五十元錢呢。
在此一提,葉公超和他的夫人袁永熹。上世紀30年代初,葉公超和畢業于燕京大學的袁永熹喜結良緣。在西南聯合大學時期,一直單身的吳宓教授常在葉公超家中吃飯,并和葉家的孩子嬉戲。感受到家庭生活之樂趣,多少對吳宓的生活是一種補償。關于袁永熹,《吳宓日記》中有多次記錄,1940年10月19日有評論:“葉(葉公超)宅晚飯。近一年來,與熹(袁永熹)恒接近,深佩熹為一出眾超俗之女子。……設想超(葉公超)昔年竟娶賢(陳仰賢,南洋華僑,燕京大學女生,葉公超的追求者———引者注),則宓在超家其情況又自不同。……又覺熹之性行頗似彥(毛彥文)。使宓以昔待彥者對熹,必立即徑庭。”吳宓不但愛慕陳仰賢,而且也欣賞袁永熹。許淵沖曾在葉公超先生家見過葉夫人,他在《一代人的愛情》文中寫道:“知道她(葉夫人)是我同班同學袁永熙(后來成了清華大學黨委書記)的姐姐,那時已有一女一子,她叫女兒給我們唱英文歌,可見她是一位賢妻良母。”
許淵沖提到的袁永熙,就讀聯大經濟系,是地下中共黨員。1939年春任西南聯大黨支部書記、總支書記。袁永熙讀聯大時,和就讀于聯大地質系的陳璉(陳布雷之女)戀愛。皖南事變后,這對戀人曾到個舊隱蔽。1947年8月10日,陳璉和袁永熙在北平六國飯店舉行婚禮。
再回到“葉公超太懶”這個話題上來。有人認為,葉公超述而不著,可惜了一肚子學問。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他“懶”。1941年葉公超離開西南聯大,到重慶外交部任職。那一代學者從政,鮮有成功的個案。連王云五也說,自己從政不過是客串。葉公超的這個轉型,很難說成功,倒是接近悲劇。
聯大教授愛昆曲
在戰時的昆明,聯大的教授愛好昆曲。筆者收集到很多這方面的信息。先來了解一下昆曲。昆曲原稱昆山腔,簡稱昆腔,最初是江蘇昆山一帶民間流行的南戲(宋、元時流行于南方的一種戲曲,為區別于北方的元雜劇而稱為南戲)的清唱腔調,數百年來對許多地方戲曲都有深而且廣的影響,是我國最古老的聲腔之一。因此,一般文人學士都喜歡把昆曲作為古代戲曲音樂的活化石來欣賞、品味。
清華大學遷移長沙和昆明之前的戰前歲月,俞平伯許寶馴夫婦好昆曲,以他們夫婦為中心,吸引了昆曲知音,浦江清、許寶馬錄、沈有鼎、朱自清的夫人陳竹隱、譚其驤等人,他們成立“清華谷音社”,俞平伯發起并任社長,定期雅集。
在戰時的昆明,從北平而來的教授、文人、藝術家,不乏愛好昆曲者。我們不妨透過老舍到昆明訪問時的日記,看看聯大教授們戰時的文化生活。
許寶馬錄先生是統計學家,年輕,瘦瘦的,聰明絕頂。我最不會算術,而他成天地畫方程式。他在英國留學畢業后,即留校教書,我想,他的方程式必定畫得不錯!假若他除了統計學,別無所知,我只好閉口無言,全沒辦法。可是,他還會唱叁百多出昆曲。在昆曲上,他是羅莘田先生與錢晉華女士的“老師”。羅先生學昆曲,是要看看制曲與配樂的關系,屬于那聲的字容或有一定的譜法,雖腔調萬變,而不難找出個作譜的原則。錢女士學昆曲,因為她是個音樂家。我本來學過幾句昆曲,到這里也想再學一點。可是,不知怎的一天一天的度過去,天天說拍曲,天天一拍也未拍,只好與許先生約定:到抗戰勝利后,一同回北平去學,不但學,而且要彩唱!
老舍文中提到的聯大教授,當時住在昆明青云街靛花巷。錢晉華女士是聯大外文系教授袁家驊(著名語言學家,在聯大開展對西南地區少數民族語言的調查和研究)的夫人。羅莘田是老舍的好友羅常培,羅常培去世后,老舍在悼念文章中,也提到他唱昆曲:“他會唱許多折昆曲。莘田哪,再也聽不到你的圓滑的嗓音,高唱《長生殿》與《夜奔》了!”
查浦江清1943年日記,也見有教授們唱昆曲之記載。元旦那天:“晚飯后,陶光來邀至無線電臺廣播昆曲,幫腔吹笛。是晚播《游園》(張充和)、《夜奔》(吳君)、《南浦》(聯大同學),不甚佳。”
浦江清是聯大中文系教授,專講“詞選”、“曲選”等課程,對昆曲有精深的研究,對唱曲要求高,故有“不甚佳”的評語。
去電臺唱《游園》的張充和,是合肥張家四姐妹之一,沈從文夫人張兆和的妹妹。張家四姐妹都喜歡昆曲。張充和在昆明生活一段時間,去了重慶,從《梅貽琦日記》可知,梅貽琦出差到重慶,張充和常來拜訪,有時,為梅校長清唱昆曲。
與昆曲相比,查閱到的聯大師生與京劇的資料少。但毫無疑問,北大和清華的教授們喜歡京劇,像楊振聲、梅貽琦等人都愛好京劇。
秦泥執筆的《聯大敘永分校生活紀實》文中提到,當時娛樂活動極端缺乏,1941年春節,學校放假唱了幾天京戲,戲班子是愛好京劇的同學自己組織的。在敘永分校就讀的張之良在《我的大學生活》文中也寫道:
春節到了,由楊振聲教授支持唱了五天京戲。記得有一個劇目是《蘇三起解》,是工學院姓王的同學主演,他在北平時,從小在家請家庭教師教戲,所以表演唱腔均好。后來這位同學中途輟學,參加中印空運工作,在一次飛機失事中犧牲了。
(選自《絕代風流:西南聯大生活錄》/劉宜慶 著/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