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歷時數年的赫魯曉夫回憶錄全譯本翻譯工作劃上句號時,回首往事,感慨萬千。
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歷程,有幸或者說不幸地同蘇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自然也同斯大林、赫魯曉夫等歷史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曾見證了“同志加兄弟”的中蘇友好蜜月期、斯大林去世、赫魯曉夫訪華、蘇共二十大、兩國關系出現裂痕、蘇聯撤走全部在華專家、“九評”之類唇槍舌劍的“口水戰”、赫魯曉夫下臺、文革中的“打倒新沙皇!”直至兩國劍拔弩張的兵刃相見,然后是赫魯曉夫去世……
記得1971年9月《人民日報》在報道赫魯曉夫去世的消息時,所加的標題是:赫魯曉夫死了。毛澤東則在一首詞中含沙射影地呵斥赫魯曉夫:“不須放屁”。曾幾何時,“同志加兄弟”成了“赫禿”、“修正主義頭子”、“篡黨奪權”的“野心家、陰謀家”,簡直就是百無一用的狗屎堆了。
耐人尋味的是,在蘇聯那邊,自1964年10月14日赫魯曉夫下臺之日起,赫魯曉夫的名字即從書刊上徹底消失,甚至教科書中也不再出現這個名字。換言之,有幾茬蘇聯中學生都誤以為斯大林之后,上臺執政的就是勃列日涅夫了,全然不知中間還有長達十年之久的赫魯曉夫時代。
話說1970年10月,美國利特爾#8226;布勞恩公司即將出版《赫魯曉夫回憶錄》的消息見諸報端,一時輿論大嘩。
這本《赫魯曉夫回憶錄》,究竟是否出自赫魯曉夫本人的手筆呢?其實,赫魯曉夫的回憶錄,從寫作到出版,可謂一波三折,歷盡艱辛。
事情還得從20世紀60年代說起。赫魯曉夫自從被其昔日的“戰友”搞下臺后,心中郁悶,無法排遣,也曾試過攝影、垂釣之類休閑活動,均半途而廢。終于有一天,他在家人和朋友的慫恿和勸說下,開始了回憶錄的口授,經過反復嘗試,漸漸地找到感覺,進入角色。赫魯曉夫當眾講話總是形象生動,引人入勝,可是讓他一連好幾個小時面對著錄音機,語言就不那么生動,也顯得不流暢了。一有聽眾,事情就干得又快又好,通常是老熟人、退休者到他那里住上一星期或者更長的時間,充當聽眾。當然,聽眾并非隨時都有。對于每個題目,赫魯曉夫都長時間地認真準備,反復考慮講什么、怎么講。通常是每天口授三五個小時,完全憑記憶口授,不動用任何文獻資料,由打字員根據錄音打印成文字,再由兒子謝爾蓋加工整理。在口授了幾千公尺錄音帶的材料后,赫魯曉夫愈來愈感到苦惱:不知回憶錄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關于赫魯曉夫正在口授回憶錄的密報,早已使羽翼漸豐的勃列日涅夫寢食難安。他派人找赫魯曉夫談話,稱中央政治局要求停止回憶錄的寫作并將已經口授的部分立即上交中央。赫魯曉夫不肯就范,他嚴詞拒絕,說他身為蘇聯公民,有權寫回憶錄,這個權利無法剝奪,他的口授記錄是供中央、黨和全體蘇聯人民使用的,希望他所寫的東西能對蘇聯人、對蘇聯的領導人和國家有所裨益。這次談話使赫魯曉夫深受刺激,回憶錄的寫作一度陷于停頓。尤其令他揪心的是,勞動可能白費,最高當局不會就此罷休,等他一閉眼,回憶錄就會被統統沒收和銷毀。急需找到一個能夠把材料穩妥地保管到可以得見天日那一天的辦法,各種各樣在國內保存磁帶和打印材料的方案均非絕對可靠,赫魯曉夫深知克格勃那些職業暗探的神通有多么廣大。他一直有在國外為手稿找一個可靠隱蔽處的想法,這時他又想到,一旦遇到非常情況或者材料被沒收時,作為對策必須出版回憶錄。只要一出版,就可徹底解決材料的完整性問題,而且沒收銷毀等已毫無意義,因為誰也不可能把書全部買光。
怎樣將材料副本送到國外去呢?這可是個大難題。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然天賜良機,兒子謝爾蓋偶然結識了一個名叫維塔利#8226;葉夫根尼耶維奇#8226;路易的人。路易時任一家英國報紙駐莫斯科的記者,擁有普通蘇聯公民望塵莫及的出國自由和交往自由。國家安全機關要求路易提供某種服務,以作為準許他替英國人工作的交換條件。雙方很快談妥,路易又成為國家權威人士與國外有關方面之間的非正式聯絡員。他所執行的微妙使命的級別愈來愈高,甚至開始與各國領導人打交道。謝爾蓋真正感興趣的,是路易正參與策劃在西方出版蘇聯國內遭禁的手稿。其時路易正在聯系斯大林女兒斯韋特蘭娜那本《致友人的二十封信》的出版事宜,該書于1967年夏天出版,路易得到一筆可觀的稿酬,并且他在當局心目中威信大增。謝爾蓋也在此時首次萌生一個想法:路易正是可以幫助在國外保存回憶錄的最佳人選。他的岳母在倫敦,材料可以放在岳母家或存到銀行,況且出版赫魯曉夫回憶錄應得的報酬絕非斯韋特蘭娜那本書所能相比。
赫魯曉夫認為,中央第一書記的回憶錄,是一個畢生致力于爭取建立蘇維埃政權和建立共產主義社會的斗爭的人的自白,其中有生活的真理,有警告,有事實,回憶錄應當讓人們讀到。就算最先在那邊問世吧,總有一天這邊也能看到。當然順序顛倒過來更好,可怎么能活到那一天呢?其實當時已別無選擇:要么找路易,要么毫無希望地等待克格勃和當局認真對待回憶錄的那一天。
謝爾蓋下決心邁出這一步。他來到路易的住所,路易在閑談中主動提出在西方出版回憶錄。謝爾蓋說,回憶錄寫作剛剛開始不久,還需要幾年的時間才能寫好,眼下談不上出版,倒是有個比出版更重要的問題:保證手稿完好無損。他想請路易將手稿副本帶出去,比如可帶到英國。路易說,此事難度甚大,但并不是毫無辦法,只是得花錢。謝爾蓋明確表示,錢的問題好辦,回憶錄如果出版可得一大筆稿費,路易可以自由支配。于是路易答應鼎力相助,但他告誡說出版的事情也不宜久拖,再過十年,世界就會忘掉赫魯曉夫這個人,到那時再出回憶錄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引起轟動了。
謝爾蓋把磁帶和手稿副本送到路易的別墅。過了一段時間,路易出國,一個月后才回來,他對謝爾蓋說:一切都辦妥了,如今東西已放在可靠的地方———銀行的保險柜里。從此一批又一批材料便源源不斷地轉移到國外的保險柜里。
過了一段時間,赫魯曉夫忽然又提到在國外出版回憶錄的話題,他對兒子說:最好讓中間人去找一家可信賴的出版社,讓他們出書,等我們這邊發出信號后再出。接著他又說: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他們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不是悄悄偷走材料,就是沒收。
路易得知赫魯曉夫這一決定,喜形于色。他說出版社并不難找,他已經摸過美國時代公司的底。談判之初,出版商對于所提供稿件的可信程度表示懷疑。寫信的方式并不可取,因為極易敗露。一個聰明腦袋瓜想出了主意,決定請照相機來幫忙。有人從維也納給赫魯曉夫帶來兩頂禮帽:一頂鮮紅色,一頂為黑色。赫魯曉夫就這樣一頂帽子戴在頭上、一頂帽子拿在手里照了一張相。出版商不久即收到照片,按照事先的約定,那張照片即可證明材料確系出自赫魯曉夫的手筆,并同時證明他同意出版。
出版商將手稿的編譯工作交給當時還默默無聞的牛津大學學生斯特羅布#8226;塔爾博特。他廢寢忘食地工作,做飯和打掃房間均無暇顧及。幸虧同宿舍的比爾#8226;克林頓,也就是未來的美國總統主動承擔了這些生活雜務。日后,塔爾博特當上了克林頓政府的副國務卿。
果然不出所料,克格勃趁赫魯曉夫一次因病住院之機,千方百計地迫使謝爾蓋交出全部手稿。謝爾蓋認定已到了危急關頭,需當機立斷,便著手準備在西方出書。他立即找到路易。事不宜遲,路易火速赴美,十天后回來說,事情已經談妥:第一卷于年底或次年年初出書,第二卷因工作量大,幾年后方可出版。
1970年11月初,蘇聯當局得知《赫魯曉夫回憶錄》即將在美國出版的消息,驚恐萬狀,命令赫魯曉夫立即去黨的監察委員會。經過一番唇槍舌劍的爭論后,赫魯曉夫同意在一份聲明上簽字,聲明中說,該回憶錄純系偽造,他本人從未將任何回憶錄或者回憶錄性質的材料交給任何人。
1971年1月,赫魯曉夫終于見到了英文版的《赫魯曉夫回憶錄》,八個月后他即離開人世。又過了三年,回憶錄第二卷問世。該書先后被譯成包括中文在內的15種文字。而在蘇聯,直至戈爾巴喬夫上臺四年之后的1989年,人們才在《星火》雜志上陸續看到回憶錄的片斷,全文則從1990年2月起在《歷史問題》雜志上連載數年。1999年,俄國莫斯科新聞信息出版公司出版了裝幀精美的四卷本《赫魯曉夫回憶錄》,此書由赫魯曉夫的兒子親自編輯整理,是迄今為止最完備、最權威的版本。
赫魯曉夫回憶錄的價值何在呢?
赫魯曉夫的一生和經歷儼如整個蘇聯時期的一面鏡子:革命,內戰,饑荒,集體化,大清洗,第二次世界大戰,冷戰,斯大林主義,后斯大林主義。他晚年撰寫的回憶錄,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蘇聯各個歷史時期的政治畫面,披露了長期以來諱莫如深的蘇聯最高層的重要活動,介紹了某些政治事件的始末,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歷史文獻。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不讀他的回憶錄,就無法徹底弄清蘇聯的興衰和冷戰的歷史。
然而在我國,普通百姓由于受到主流話語的影響,長期以來對赫魯曉夫缺乏了解,也對蘇聯的真相缺乏了解。如能把赫魯曉夫回憶錄介紹到中國,就將有助于廣大讀者認識和了解一個真實的赫魯曉夫、一個真實的蘇聯和一段真實的歷史。誠然,早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國就出現了黑色封面的兩本赫魯曉夫回憶錄,書名分別為《赫魯曉夫回憶錄》和《最后的遺言》,內部發行。遺憾的是,兩本書都是根據美國利特爾#8226;布勞恩公司1971年和1974年的英譯本譯出,而英譯本中材料被大大壓縮,有關戰爭的部分幾乎悉被刪去,只留下個別片段,有關農業、住宅建設的章節也作了刪節;愛德華#8226;克倫克肖還在每章前面加上簡短的導言,這就很難說是原汁原味的赫魯曉夫回憶錄了。
(選自《夢醒莫斯科》/述弢 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