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黃的記憶里永遠珍藏著一朵小花兒,那是距今并不遙遠的山間小調。
那是曾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所孕育出的人生基調。人們通過它傳達感情、表達思想、展示個性、歌唱生活、喜慶豐收,寄托美好的人生向往。太陽升起來,歌聲就飄起來。無論日子多苦也能唱出婉轉的心聲,悠揚的生活。唱甜了愛情,愛與山泉一起流淌;唱熟了五谷,五谷與向往一起豐登。云在樹上,樹在山上,山在歌上。
“這山望見那山高,望見一樹好櫻桃,櫻桃好吃樹難栽,小調好唱口難開,表妹兒嫁不來。”櫻桃樹并不難栽,小時候我非常不理解,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難栽的是山上那一樹的愛情。這山的歌很輕易地飄過那山,那山的妹子要嫁過來是那么地艱難,山路十八彎是不足以描述兩山之間苦苦守望的愛的。眼望的那一樹好櫻桃最后能吃上,那你這個小伙兒是最幸福的。你肯定是這一年最優秀的青年,你的婚姻會得到人們共同的祝福。長長的迎親隊伍一路敲打一路歌,葷的素的,男的女的,你幾句他幾句,對唱中抒發著自己的苦樂,描繪著生活的藍圖。孩子們跟隨著跑,賺一天的快樂,也能混個好吃喝。我曾經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個。那時偶爾有大人笑著對我說,等你將來長大如何如何,我似懂非懂地笑。山間小調給了我一個朦朧的將來,我也曾在生活的跋涉中一次次描繪過它,我童年的甜蜜在期待里并沒有長成“一樹好櫻桃”。當我遠離秦巴山地的時候,我的心一直沒有遠離童年生活過的那種韻律。那是一種淡雅恬靜的日子,質樸中透出彬彬之氣,那可是夢一般的日子,可惜我不慎將它遺落在秦巴山地里。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常常只能在茶余飯后從記憶的世界里尋覓那曾為之感動的韻律。
小調興盛的時期是在1958年前后,我是聽大哥說的。說它藝術了秦巴山地的生活,藝術了一個大山的時代,純凈了精神,激揚了熱情。秦巴山地的人民在自己的生命韻律里向險惡的自然宣戰。盡管日子苦,但小調的韻律在人們的心里盤旋,人們的生活里總蕩漾著希望。“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這首詩的標題就叫《我來了》,它展現了當時山地人民的精神風貌。我很小的時候就能背下它,至今還很喜愛。我生命里的豪情、不屈、堅韌與頑強也就深深地扎根在這首詩里。
山地的六月金銀花開得最旺,山里的女孩子天天在山間采花。于是六月的山間小調就孕育出了愛情。那年夏天,我為了跟滿堂學吹嗩吶,爬上一個山丘。山下就有一個女孩邊唱小調邊采花,滿堂就鉚足了勁吹。滿堂與鳳子的婚姻雖說是四嬸兒保的媒,可我聽很多人說滿堂是靠小喇叭把媳婦吹進門的,這點我非常相信。因為我經常看到滿堂吹小喇叭的時侯鳳子聽得很入迷。滿堂結婚那天下大雪。我喊叫著問:“滿哥,聽說小時候騎羊,長大娶媳婦兒才下雪,你騎了沒有?”轎上的鳳子姐聽到我的喊叫就笑出聲來。
后來電影的流行給山里年輕人的文化生活帶來了巨變,喜慶豐收等一系列喜慶活動都用一場電影代替,年輕人聽說什么地方放電影更是不惜跑幾十里山路。這樣的情形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那一年革命委員會組織群眾看《紅燈記》,滿堂送鳳子到場后暗自回家。這在當時本身就是個錯誤,偏偏他在回家的路上忘情地唱起了小調。“高山推車來得猛,城墻不怕母豬攻,秋后的茄子做不了種。”歌者無心,聽者有意。第二天天不亮滿堂就被抓,他成了反革命的典型。鳳子由于不愿與自己的男人劃清界線,也被揪去陪斗。每次批斗會上,我都能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一分堅貞,讀出一分生命的亮色,她凄美的神采常常使會場變得有點詼諧。
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以后的日子里,人們各忙各的土地。滿堂和鳳子干脆開了個小吃店,土地也轉包給了別人。他們本是個生意人家,生意使滿堂染上了愛唱的習慣,也因為他愛熱鬧才娶到如花似玉的妻子。小店開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集貿市場旁。滿堂整天歌不離口,無論是干著活還是閑著。他們的生意竟也因小調漸漸紅火起來。我聽他唱得最多的小調是《賣餃子》。一天傍晚,店鋪打烊了,他坐在店門口扯起嗓子高唱:“姐兒今年一十七,挑起擔子上街去,做起餃生意,哎吆做起了餃生意。昨日賣的是三百錢,今天賣的是三百三,還是老價錢。”很快圍攏了一圈人,人們開心地笑著。我也曾試著唱這首小調,可怎么唱就是唱不出那種生活的韻味。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我再次回到秦巴山地的時候正是春節。在外打工的青年男女也都回到家鄉,秦巴山地的大門已徹底打開。正月的天永遠是美好的,為了尋夢,我爬上一個荒棄的山寨,望著白云繚繞的群山。我讓幾個同行的青年吼幾句小調,他們笑著說不會。我從他們的眼神里讀出了兩個字:老土。他們帶著“隨身聽”,正聽著他們以為最時尚的歌曲。我又想起了那古老而熟悉的小調《賣餃子》,就放聲唱起來:“姐兒今年一十七……”我還沒唱幾句,身后的年輕人就笑出聲來。
責任編輯張琳琳程 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