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執政黨做了很多事,有的是對的,有的是錯的,有的是當時不得不做但現在看來有問題的,我們不能把為社會主義制度辯護,變成為傳統的模式辯護
《華盛頓郵報》的專欄文章說:“我們現在都是中國人了。”《新聞周刊》的最新封面講:“我們現在都是社會主義者了。”——“他們”現在都是怎么了?
金融危機下,西方各國政府紛紛出手救市,“國有化”引發激烈爭論,爭論見諸媒體又往往伴隨著聳動的標簽——它們通過翻譯(以及省略)抵達中國,這里的很多人并不在意標簽后的具體爭論,“社會主義”足夠讓他們感覺良好。

如果這些標簽僅供懷念,或許只是一種社會情緒的釋放,但在中央黨校教授王長江看來,一種舊的思潮,正借著它們重新活躍起來,而這是需要警惕的。他認為,反思經濟危機、反思西方模式,不應該成為拒絕改革(尤其是政改)的借口。
王長江年初在媒體上發表文章,提醒人們注意新近出現的“政改麻木癥”,這位熟諳中國政治的黨校黨建教研部主任告訴本刊,知識界的這種思潮,是一個不良的信號,不但影響民眾,也可能影響高層,“他們會不會想,那么,政改就先放一放?”
人物周刊:提出“政改麻木癥”的起因是?
王長江:最近一段時間,關于經濟危機的解讀有各種觀點,其中一種就是認為,我們受影響小的原因是我們的體制好。有些學者為這個體制辯護,這也算是一種觀點,可以理解。但辯護不能到違反常理的程度。
歷史上執政黨做了很多事,有的是對,有的是錯的,有的是當時不得不做但現在看來有問題的,我們不能把為社會主義制度辯護變成為傳統的模式辯護,進而還認為社會主義應當是計劃經濟、蘇聯模式還是值得肯定,這似乎成了一種復活的思潮。
人物周刊:這種思潮在學界影響如何?
王長江:沒有大的趨勢或者格局的變化。只是金融危機后,有那方面傾向的人,似乎獲得了更多新的論據。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中國能在這次危機中處于主動,國際社會也比較看重中國,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體制中沒有改的那部分起了作用”,怎么看“沒有改的那部分”?
王長江:國家對經濟有一定的控制、宏觀調控肯定是可以的,問題在于控制的方法,還得尊重市場的規律。
人物周刊:金融危機以來,“社會主義”這個詞又在西方媒體上高頻出現,《華盛頓郵報》甚至說,“我們現在都是中國人了”,有些中國媒體也樂于轉引這類文章。
王長江:西方人用這個詞,并非是從意識形態上轉而相信社會主義,也不是說要改變西方的基本制度,這只不過是在用意識形態語言進行調侃。像這種話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有了,比如英國的艾德禮政府曾經推行了社會主義民主主義性質的改革,被英國人自稱實行了“社會主義”。這和我們說的社會主義絕對不是一回事兒。
這種調侃恰恰表明了人家的自信,人家覺得,我這個制度不會因為說幾句話就變掉了,隨便你叫什么,對我有用的我就拿來,人家的思維方式是實用主義的。
人物周刊:但似乎感覺良好的人不在少數。
王長江:這和我們的意識形態工作方式有關。我們在意識形態宣傳方面,主要還是動員式的,動不動就把具體政策和什么“主義”聯系起來。這種動員可以迅速調動起非常高的熱情,但也可能起反作用。
在美國,政府做得再不好,沒人質疑這個國家的基本制度,因為它的基本制度和政府政策是兩碼事。而中國則不同。把什么好東西都和基本制度聯系起來、都說成是什么主義的“優越性”。老百姓習慣了這種聯系,那如果有一天出現了不好的形勢怎么辦?
人物周刊:我們真的認真探討一下“優越性” 如何?
王長江:當然可以。計劃經濟給掌權者賦予了神圣使命,也給了他們無限權力。由這種制度自然而然形成的龐大權力機關,某種意義上你也可以說它是一種優勢,比如集中力量做大事情。但這也要看決策是否適當。
我覺得用“特點”比用“優越性”來概括更合適。“特點”用得好了,才會是“優點”,而要討論如何用得好,這里面值得研究的問題就又多了。
人物周刊:您很早就提出過“用民主的方法解決發展中的問題”。
王長江:主要是做一個區別:遇到問題,是用比較現代的方法來解決呢,還是用傳統的手段,用高度集中、加強行政權力的辦法來解決?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你如果給基層政府收稅、審批的權力,又不讓它尋租,怎么才能做到?民主的辦法就是大家決定,不讓一個人說了算,限制權力。而我們現在的辦法是,你若亂用了審批權,我就把它收回來,變成到上一級政府去審批。這樣一級一級往上收,那么上收了的、而且變得越來越大的權力誰來監督?這等于把腐敗的主體向上、向高層轉移了,不但不能解決腐敗問題,反而使腐敗的級別越來越高,數額越來越大。“民主的辦法”是和“集權(或行政)的辦法”相對而言。
人物周刊:病根在權力過分集中,鄧小平也早就指出過這個問題,但現在似乎官方更愿意提“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而非“讓權力分散”。這是不是某種認識論的轉變?
王長江:其實這些問題都沒有完全弄清楚。權力集中,不在于掌權者該不該有權力,而在于權力的運行過程不科學。有多大權力,就該負多大的責任;權力從哪兒來,就該對誰負責。這些問題沒搞清楚,所以看起來似乎搞民主和保持權力的有效性,永遠處在矛盾之中。
比如說,既然權力是人民給予的,那總有一個授予的過程吧,老百姓總不能一點發言權沒有吧,所以這個授予的過程必須有老百姓參與,不能集中了事。
一旦完成了授權,就應該讓掌權者有充分自主來使用權力。現在的問題是,該讓老百姓參與的,卻偏偏實行上級任命制;而已經完成的授權,反而又大講民主,讓掌權者無法決策。真正是該民主時不民主,該集中時不集中。回過頭來,又有學者用出現的問題來論證中國不應急于搞民主!
人物周刊:再回到金融危機的話題,有人 說,當前金融危機是西方國家基本經濟制度和經濟體制內在矛盾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有人說,這是新自由主義的失敗。
王長江:前一段我剛好去美國訪問,聽國外的專家聊起這個問題。實際上,他們就是把調控當作一種手段,左與右沒有固定的分界線,按照需要隨時調整。反倒是我們過于強調概念,把政策意識形態化。
我看不出他們有被“社會主義化”的恐慌。至于說有人從這場危機中看出資本主義失敗甚至滅亡,我只能說這是個笑話。
人物周刊:您對“麻木癥”的癥狀描述是,忽然覺得政改沒那么必要、有迫切性了。
王長江:我想說的是,知識界出現的回潮動向,給老百姓造成的感覺是這樣,而且領導人也會看這個動向。如果這種觀感強烈了,領導人會不會也想,那么政改放一放,我們先對付經濟危機吧!總之,這種動向是有影響和有迷惑性的。
人物周刊:有網友評論說,不是“麻木癥”,是“敏感癥”和“恐懼癥”。
王長江:(笑)從我的角度,選來選去,可能還是“麻木癥”比較容易被接受吧。
人物周刊:在現有利益格局下,政改的動力來源于什么?
王長江:剛才說過,由于沒有用民主的辦法來解決問題,權力一層層往上收,而權責并不對等,責任都被推到基層了。這樣基層官員會不滿意,因為責任比天大,權力卻很小,所以他們會希望改革。
最高層身處其位,要對黨和國家負責,也會希望改革。問題在某些收了權的部門,權力越來越大,卻可以不用向下面負責,有了既得利益,他們往往不愿改革。既得利益擋改革的道,這是最大的問題。
人物周刊:經濟學家為既得利益代言,公眾已不陌生,政治學者為某些力量代言,按您的說法是“為了取悅什么”,“取悅”的“收益”如何?政治學者的底線在何處?王長江:這個問題我已經在理論上作了不少呼吁和論爭。有人說,讓老百姓說了算,那么“黨管干部”的原則怎么辦?這種質問,實際上正表明我們對“黨管干部”的理解多么狹隘:把“黨管干部”等同于“黨管人頭”。你管了人頭了,那老百姓還有什么選擇權?選擇權體現不出來,“當家作主”豈不成了空中樓閣?
授權民主是所有其他方面民主的前提。我們有些學者不是從老百姓利益、從民主的基本要求出發,而是兩眼朝上,天天琢磨上面比他權大的人愛聽什么,便來論證什么是合理的,最后還得出結論:“選舉式民主不適合中國國情。”
授權階段都沒有民主,那后面的權力運行和對權力的監督如何能有民主?后面的所謂民主,全都不可能是民主,因為封建皇帝也能做到。皇帝也可以在決策前多聽幾個人的意見,皇帝也可以借用網絡這種工具,讓老百姓都來發表意見,皇帝也可以允許老百姓對他行使權力的過程進行監督。但你能認為這就叫民主政治嗎?
其實,這些人不是不懂這一切,而是為了取悅某種既得利益。你可以說現階段中國國情復雜,可能不太適合選舉,這也算是你對國情的判斷,但你說“選舉式民主不適合中國國情”,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自己也知道自己論點站不住腳,卻昧著良心說假話,這就越過了我說的學者良知的底線。當然,取悅有好處,不光能獲得話語權,更能獲得實際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