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年過去了,亨利·杜南發起的紅十字與紅新月運動已經成為世界人類意識的一部分,它在幾代人手中傳承下來,并未被戰爭和災難阻斷。但是,戰爭和災難也從來沒有因為那些“高尚的人的美好愿望”從人類歷史中退出,哪怕是減少一點。杜南偉大的設想,讓這個世界改變了多少,又將能夠改變多少?從索爾費里諾戰役和杜南身上追溯這一設想的歷史建構,也許可以給我們一種解讀。
在日內瓦的國際紅十字和紅新月博物館,我被一面寫滿文字的墻吸引。從左而右,每個年份下面都記錄著當年世界發生的重大武裝沖突和自然災難,幾近環繞了整層圓形展廳。入口處的1859年是起點,亨利·杜南在《索爾費里諾回憶錄》里寫到的那場戰役距今正好150年。截點在20世紀90年代,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解釋說,后面的空白只是暫時的,因為所有發生過的戰爭和災難經過一個專家委員會進行程度評估以后,才能決定是否永久記錄到這面墻上,這種評估需要大約20年時間跟蹤比較。
即便標準嚴格,目前可見的每一個年份下,戰爭和災難也都是長長一串,白墻黑字肅然壓迫著它面前的觀看者。那一瞬間我感到挫敗和絕望,腦子里驀然跳出梁漱溟先生一本談話錄的書名——《這個世界會好嗎》
“第一反應是行動,是幫助”
1862年7月,60歲的法國文豪維克多·雨果在流放中寫完他的《悲慘世界》,出版后洛陽紙貴,主人公冉阿讓的命運,讓人道主義的悲憫和拯救成為讀者最動容的談資。這年11月,34歲的瑞士公民亨利·杜南也在日內瓦印行了《索爾費里諾回憶錄》。一本記錄個人親歷的小書,4萬多字,講述3年前一場慘酷的戰爭以及后面兩星期里發生的戰場救助。杜南是個商人,沒有出版商會對他寫的這樣一本書感興趣,這一點他早就想到,自己掏錢印了幾十本,寄給朋友,還有他能想到的貴族和王室成員——他覺得,這些擁有地位和影響力的人可能對他希望達成的目標提供幫助。這個年輕商人的設想看起來好像不切實際,也不合他當時無足輕重的身份:他呼吁成立一個能被國際協議保護的傷兵救助委員會,在所有戰爭中維護一定的人道標準,保護生命和尊嚴。
1862年,就這樣先后誕生了兩本將被世人永遠紀念的人道主義杰作,影響著他們的時代直到100多年后的世界。維克多·雨果和亨利·杜南,身份懸殊,年齡也懸殊,卻同樣渴求世人能夠認同和追隨自己的理想世界:仁慈、善良和博愛是人類生活的最高準則。
在日內瓦總部,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人力資源部主任馬庫斯·多爾德談到創始人杜南時充滿敬意。多爾德在非洲和亞洲武裝沖突一線執行任務17年,經歷過盧旺達大屠殺,比其他人更能體會到戰場殺戮對人的心理產生的巨大沖擊。他在接受我采訪時說,杜南本是一個商人,途經意大利為的是生意、是利潤,但他的現實世界在目睹了他人苦難后瞬間翻轉,人道運動成為他后半生的唯一使命?!耙苍S我可以這樣說,能夠如此謙恭地去幫助他人的人,一定來自天性。不管怎樣,杜南是他那個時代的產物,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博愛思想的影響。他能夠把自己的想法變成行動并實踐為一個運動,19世紀的博愛思潮顯然是一塊足夠滋養他的土壤?!?/p>
杜南出生在日內瓦一個富裕家庭,父親是銀行家,母親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我向日內瓦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總部的工作人員打聽杜南故居如今在哪條街道,回答說不太清楚,平時也很少有人問起。如果想了解他的生平,多數人會選擇來國際紅十字與紅新月博物館參觀,這里每年接待將近9萬人。博物館緊鄰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和對面坡腳下的聯合國日內瓦總部只隔了一條馬路。和其他博物館不同,總面積3600多平方米的三層空間全部設在地下,里面展示了1萬多件杜南個人以及紅十字與紅新月運動的歷史檔案、紀念實物。瑞士還另有一個亨利·杜南博物館,建在海登。那座小城是杜南最后20年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孤獨離開人世的地方。
從小隨母親到貧民窟救濟窮人,杜南天性中的慷慨被不斷放大。成年后,他加入了基督青年會。在杜南還是少年時,1844年由英國商人喬治·威廉創辦的這個組織就開始影響歐洲大陸,也受到美國和加拿大的年輕教徒的歡迎。杜南成為瑞士基督青年會的創辦者之一,常到法國、比利時和荷蘭去參加活動,但根據現任“日內瓦亨利·杜南協會”主席羅熱·迪朗的研究,這個教會青年組織主要從事文化方面的活動,沒有涉及多少人道救助工作。1853年,26歲的杜南在阿爾及利亞開始了他作為商人和銀行家的職業生涯。
阿爾及利亞1830年被法國據為殖民地,吸引了很多年輕冒險家去做發財夢。如同多數日內瓦公民的家族歷史一樣,杜南祖上也是從法國避居瑞士的加爾文教徒。拿破侖時代法國在歐洲重新變得強大,杜南希望恢復自己的法國公民身份。他像法國青年一樣跑到阿爾及利亞去創業,依靠家族在日內瓦上層社會一些朋友提供的資金做起了玉米貿易,還開了采石場。1858年杜南向阿爾及利亞殖民當局遞交了恢復法國籍以及公司用水權的申請,無人理會他。杜南決定自己去面見拿破侖三世,陳述開發阿爾及利亞的設想。
已經可以看到,在青年杜南身上,人性和神性、生而平等和強權崇拜,就如同他所處的19世紀歐洲一樣纏雜難分。他同情身陷苦難之人,在北非6年最愛讀的書是《湯姆叔叔的小屋》,激烈反對販奴貿易和奴隸制,但他也發自內心地仰慕強權拿破侖三世,對歐洲各國王室以及上層社會十分認同。當人道主義者雨果因為抨擊拿破侖三世而被迫流亡的時候,人道主義者杜南卻對這位法國皇帝抱持敬意,帶著致敬信從阿爾及利亞趕往前線。對青年杜南產生重大影響的,更多是文藝復興時期萌生的那種普遍意義上的人道理念,與18世紀啟蒙思想家盧梭所主張的平權思想并不相同。如果把杜南在1859年后所做的事情放到整個19世紀歐洲的思想背景里去觀察,他的設想和行動實際上是對早期人道主義觀念的現實實現,即肯定并尋求一種為了人的普遍性價值和尊嚴。
傳記文章中提到,在杜南生長的年代和從小生長的階層,周圍人熱衷討論的問題是廢除死刑、改善監獄條件、增加受教育的機會,作為虔誠教徒的母親則帶他看到窮人的世界并懂得悲憫。文藝復興以來的歐洲,人性沖擊神性。到18世紀啟蒙運動,以盧梭《社會契約論》為代表的啟蒙學者為歐洲描繪了理想王國,恩格斯后來在《反杜林論》中稱其為“華美諾言”。18世紀末到19世紀早期,這種人道主義在歐洲發展成為一種抽象的人道主義思潮——人本主義,各種思潮都圍繞著人本主義蔓延,圣西門、傅立葉和歐文為代表的空想社會主義希望人人平等、個個幸福,德國古典哲學和浪漫主義文學運動把主觀精神價值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所有這些,都影響到杜南精神世界的形成。
1859年6月24日,杜南路過了索爾費里諾,一個即將改變他命運、也因為他而影響世界150年的意大利北部小鎮。一心要在阿爾及利亞為法蘭西帝國建功立業的日內瓦公民杜南,偶然目睹了19世紀傷亡最慘烈的戰役之一——歷史記載,法、奧雙方投入兵力30萬人,在長達15英里的戰線上血肉相搏15個小時,死傷4萬多人。3年后,杜南在他的《索爾費里諾回憶錄》里描述了自己看見的可怕場景:傷兵被丟棄在戰場上,炮車和騎兵馬隊從他們身體上無情軋過,數千人因為缺少包扎、藥品和食物哀嚎死去。杜南此時已經忘記了自己來此地的目的,他跑去面見法軍指揮官,說服他釋放戰俘中的奧地利外科軍醫,讓他們為傷兵動手術救命。在附近村莊一位神父的幫助下,他動員組織了當地幾百名婦女和路過的人把4000多名傷兵安置到教堂和村民家里。杜南在索爾費里諾滯留兩個星期,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包括寫信請求日內瓦的朋友們寄送衣服、食物和急救藥品。
在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日內瓦總部的辦公室里,全球行動部主任皮埃爾·克雷恩布爾和我談起150年前杜南做的這一切,他說:“杜南身上最讓人銘記的地方,是當他在索爾費里諾面對可怕的受難場景時,第一反應是行動,是幫助。他的不平凡,是他不滿足個人做這樣一次善事而由此努力推動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創立,并促成了第一個日內瓦公約簽訂。”杜南回到日內瓦后,很多有身份的人邀請他到家里甚至宮廷里做客,講述索爾費里諾的救助經歷。如果到此為止,對商人杜南來說就是一個完滿的結局——榮譽、身份、友情、信任,他成了日內瓦上流社會最受歡迎的人,財富也將隨之而來。但杜南覺得他還應該做得更多。3年后他在《索爾費里諾回憶錄》的后半部分寫下了自己對人類戰爭的思考:“在一個有著諸多進步與文明的年代里,我們也不會幸免于戰爭,因此,加快步伐,用人類的文明去防止或至少減輕戰爭的恐怖,難道不是當務之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