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安東尼奧·斯卡梅塔作
二十五年前,詩人巴勃羅·聶魯達在智利圣地亞哥一家醫(yī)院里與世長辭。多年前他就患了癌癥,1972年他辭去駐法國大使的職務(wù),回到位于太平洋岸邊的住所——神秘的黑島。黑島既不是島,也不黑,而是一處離首都一百公里的浴場,詩人異想天開,便把它命名為黑島。如果說在那片“在波濤和奔騰下說是說不”的大海邊他希望過平靜的生活,希望找到使他身體恢復力氣以抵抗疾病的天然安身處的話,那么他最終找到的卻是在阿連德政府和它的反對派之間發(fā)生暴烈斗爭的流血的祖國。反對派放棄了良好的方式,以暴動的惡毒形式涌上街頭,要求軍隊推翻社會主義總統(tǒng)。
詩人在國家運動場舉行的一次群眾大會上受到歡迎,因為祖國人民一直期待著向他表示敬意,因為他在前一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十年來,他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對此,有一次他這樣說:對列入競爭者名單,他都感到厭倦了,仿佛他是一匹賽馬。他必須從慶祝活動轉(zhuǎn)向?qū)嶋H行動;由于他在本國和世界上的巨大聲譽,共產(chǎn)黨和社會黨都請求他提醒世界人民注意:智利即將發(fā)生軍事政變,甚至爆發(fā)內(nèi)戰(zhàn)。
根據(jù)他作為外交官和西班牙共和派擁護者而經(jīng)受的痛苦經(jīng)驗,和他親愛的兄弟加西亞·洛爾卡被殺害給他帶來的不可挽回的哀痛,聶魯達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以免歷史在他自己的國家重演,他提議召開大會讓世人關(guān)注在天涯海角、在那塊“由于明顯的地理狀況而同其他所有國家分離的領(lǐng)土上”發(fā)生的事情。他的努力無濟于事。槍炮發(fā)生威力的時刻到了,詩歌未能以其威望進入兵營。1973年 11月9日,武裝力量對政府發(fā)動了準確而無情的襲擊,成立了以皮諾切特為首的軍政府,以野蠻的鎮(zhèn)壓開始了它的統(tǒng)治,造成了一起起謀殺案,多少人被槍殺,多少人失蹤,多少人被關(guān)入集中營,多少人失去工作,有的進外國使館避難,無數(shù)人流亡。
腫瘤醫(yī)生們知道,如果有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他很可能多活一段時間。但是政變發(fā)生后,聶魯達站在面向大海的窗前,身上發(fā)燒,幻覺重重,不停地喊著:“他們在屠殺所有的人,他們在屠殺所有的人。”為了毀壞他的肉體,疾病在痛苦中找到了可靠的地盤。兩個星期后,一輛急救車把他拉向圣地亞哥,在傲慢無禮的軍人監(jiān)視下,他被送進一家醫(yī)院,幾個小時后他就死了。與此同時,他在圣地亞哥的家被極端分子侵占,被他們破壞和淹沒。在其遺孀瑪?shù)贍柕碌拿鞔_指示下,詩人的棺木被抬到成為廢墟的家,就是在那個地方,人們?yōu)檫@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舉行了守靈禮。真相比流傳的任何報紙的錯誤描述都具有說服力。詩人的最忠實的朋友和崇拜者明知有生命危險,仍然在數(shù)百名士兵的嚴密監(jiān)視下參加了他的葬禮。在墓地附近,他那些最富有斗爭精神的朋友視死如歸地高聲唱著《國際歌》。歷史向人們展示了一個完美的比喻:詩人死了,民主完了。
在把詩人變成20世紀一個巨大的謎的許多路標中,這樣的結(jié)局也許是最悲慘的,這無疑會在世界上進一步引起人們對他的已經(jīng)獲得諾貝爾獎的作品的注意,然而聶魯達這位熟練的藝術(shù)家卻用另一類作品贏得了人們的廣泛歡迎。
比如他對日常生活中最簡單的事情所唱的輕松而流暢的贊歌就是這樣。這些贊歌甚至教會了最樸實的人們?nèi)绾我栽姷募で楹碗[喻的才能觀察世界。贊歌具有流傳的特點。通過提高聲音歌唱形象的事物來贊美生活的藝術(shù):連缺乏詩意的刺菜薊也“閃著斗士的光輝”,洋蔥也好像是“水靈的玫瑰”。
但是這種能把人壓垮的名聲根本不可能和他的愛情詩為他塑造的偶像同日而語。在世界上有成千上萬行為放蕩的人或卑劣下流的人承認,他們曾對某個姑娘悄聲朗誦《二十首情詩》中的詩句來引誘她;在這些詩篇中找到特殊的饒舌方式的女人也很多。他的愛情詩的崇拜者們懷著盲目的信仰毫不猶豫地認為,作者本人應該從他那些由于他的詩而愛上他的女人那里得到回報。然而,從作品中留下的生平蹤跡看,詩人一生有許多機會,但往往達不到目的,或者只是面對十分嚴酷的選擇,圍繞目的轉(zhuǎn)悠。
關(guān)于愛情詩人聶魯達的神話很早就開始流傳了。他是從智利南方的特木科來到首都圣地亞哥的,特木科是地球上的一個潮濕而凄涼的地區(qū),少年聶魯達在那里接受了初級教育,他特別喜歡化學課。他暢想:美好的歲月一定到來。根據(jù)他在《特木科筆記》一書(僅僅在一年前,這位天才最早的作品才得到搶救)里的記載,幾乎還是個孩子的聶魯達這樣看自己:“一個只有15歲的少年/由于心中的痛苦而做詩/他品嘗過悲慘的教訓/許多人則享受著歡笑和柔情。”
在圣地亞哥,他的衣著突出了他的痛苦面容。他面孔蒼白或發(fā)黃,面頰瘦削,沒有笑容,穿著坎肩,又長又細的手指夾著香煙,一只手藏在口袋里,戴著一頂寬沿黑帽,尖尖的鼻子像一把刀子一樣從帽子底下伸出來,只有一件一直垂到膝頭下的長袍使他顯得高貴,可惜它千百次被雨水濺臟。
1924年他的第二部作品《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出版,取得了爆炸性的成功,這種情況在智利是很稀罕的,因為一般說來,只有她的兒女“在國外得勝”的時候,智利才承認他們。作品的成功超出了讀者圈,擴大到了文學新手和在書中找到護身符的渴求愛情的人。這本書我讀過十余遍,我曾千百個夜晚一遍遍地讀它,死記硬背書中的詩篇,以便把詩句送入某個女朋友的耳朵。我掌握了他的詩歌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形式,并在大學里教給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