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毓
海岸線
火車上。對面女子面前的那束鮮花里,像藏著一個魂,總把我的眼光吸引去。
我和鰻魚的愛隨夏天氣溫的高漲而高漲。夏天過去一半時,鰻魚跟我說,再不離開M城,她非死不可。我愛鰻魚,我決定帶鰻魚旅行,去N城。
從M城開往N城的直達快車早7點15分始發,18點10分到達,真正的朝發夕至。這趟列車剛開通不久,一切都是嶄新的,檸檬黃的窗簾,煙灰色的靠背和坐墊、咖啡色的幾案以及鋪在上面的白色麻質桌布無不給我和鰻魚明亮愉悅的心情再添一份愉悅和明亮。
我們的目的地是此前在地圖上找見的一個海島,我們打算關掉手機,在那里呆十天,讓世界只是我們兩個人的。
海鮮新鮮上市,我們來得恰好。大海的慷慨贈與使鰻魚感慨,她說剛剛明白,人類的嘴唇只該有兩個用途:接吻和品嘗各種美味。出去吃飯,回來做愛,累了睡覺,醒了發呆。能夠安靜真好啊。敢于關機真勇敢啊。但是僅僅過去兩天,我就開始心慌,坐臥不寧,起初我不敢把這情緒冒出來,只在心里強做壓抑。但是不久我發現鰻魚背著我偷偷看手機,發短信。奇怪的是,我發現了鰻魚的舉動非但沒生氣,反而幸災樂禍。我說,要不咱們還是把手機開著吧,這樣你就不用跟個賊似的了。鰻魚臉一紅,又一黑,冷然說,多沒意思啊,你好像不覺得自己是賊似的。這哪里像那個一向機智幽默的鰻魚的話,我不禁呆了。
手機還是開了,我們頃刻跌進千里之外我們的日常生活,仿佛我們不是在N城的海濱旅館里。我一看見鰻魚在電話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就立即調轉臉,走到外面去。我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走,也趁著這時分在電話里梳理幾爪遠方亂麻似的生活。
藍色海岸線,金黃沙灘,人跡杳然的天然浴場,這兩天前讓我們歡喜雀躍,感慨想要呆上一輩子的天堂所在,也似乎不像第一天那么吸引人了。
鰻魚開始擔心海水里游泳會使她皮膚太黑,太黑的皮膚會暴露她的行蹤,頓頓海鮮又使我倆肚子同樣不適,美味變得索然。不出去,就只能呆在旅館房間,窗簾制造出的暗叫人壓抑,心思慵倦,身體懨懨,我們忽然都不太好意思面對對方的身體了。
算一算,是我們出行的第四天。我在鰻魚再一次在電話里吞吞吐吐的時候下決心說話。我小聲地、討好地、假裝無所指地說,要不,我們先回去吧,往后想來的時候再來這里。鰻魚這次沒惱,她跨過我的身子,直接走到窗邊掀開窗簾,大聲說,嗨,我們游泳去吧。
這夜,我們像剛來那一兩天一樣親密、美好,纏綿、不舍。
在入睡前那近似幸福的疲憊里,我聽見鰻魚在我耳邊呢喃:我們明早就回M城吧。
M城和N城之間是對開車,車上熟悉的景象讓我恍惚,我差不多都處在發呆狀態。鰻魚也是懶洋洋的,只有眼光在掠過對面那束鮮花時會被花的生動晃一下。但那束鮮花的主人,那個女子,一整天把一個明亮的發髻沖著我們,一路沉睡,無知無覺。
列車快到終點站時,那女子才從深遠的睡中醒來,茫然四顧,終于明白自己是睡在一列高速開動的火車上,她伸了伸懶腰,向車窗外望了又望,然后,像是對即將到達的終點心里有些不確定似的發了長久的一個呆,一縷從玻璃窗上反照過來的夕陽照在女子的臉上,使她那經過一天飽睡的臉顯得飽滿。
女子從包里取了化妝包去洗漱間,女子再回來的時候光彩奪目的。妝容整潔的女子開始打電話,一天之中,第一次聽到女子的聲音,感覺好奇,女子的聲音很好聽,她說的話也悅耳,悅耳的聲音說:親愛的,半小時后我就能到站,待會兒見。把手機裝回到手袋里,女子站起來,抱起一整天占據我們桌面的那束新鮮如初的花,朝著兩節車廂之間的藍色廢物桶走去。手臂一揚,拋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把那束花投進去。
女子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和鰻魚像一個偷窺到別人秘密的人一樣,趕緊把目光投向別處。
列車到站,那女子利落下車,等我們走出車廂,再次看見那女子,歡呼著投身于一個男人的臂彎,鳥兒似的一路嘰喳著走了。
盡管知道兩人不會有誰來接站,但我和鰻魚還是各自向外走。我們慢慢拉大距離。最后,看上去,完全像兩個不相干的旅人了。
西風殘照
如果一生可以聚合于一瞬,那她,班昭班婕妤,會選擇哪一刻凝結成琥珀?
會是她新晉為婕妤的日子么?那時愛益濃,寵正深,日子新鮮完滿如君王手中的合歡扇,皎潔如霜雪,團圓似明月,君王的懷抱,正是春日暖暖。
她會不會反復回想這樣的一瞬?年輕英俊的皇上,當著眾人的面,含笑向她伸手:上來,這黃金的輦車,朕與你比肩同乘!這是何等的恩寵?但是,她遲疑了,婉謝了。她說,從來賢圣之君的身旁只有名臣在,哪里有她這樣一個女子相伴的理由?她的話說得中正溫婉。她看見他眉宇之間的沉吟,以及隱約的敬意。
往事可待追憶,當時已經惘然。她的懷想里有悔意么?她會不會期待,往日重現,她變了態度,她熱切地向他遞上自己的雙手:執子之手,與君同乘。既然明日難期,就讓幸福一次揮霍掉吧。
如果生命戛然止于這一瞬,在注定了被遺忘的時光里,就讓這樣的一刻悄然生成琥珀。
但是,恩寵墜地如一枚落葉,回望枝頭,是難企及的奢望和遙遠。
如果時光再往回轉,那時她的夫君曹世叔尚在人世,她還是以學問聞名的曹夫人,加上班氏家族的良好出身,她端莊優雅地出入宮廷,教授皇后和妃嬪婦德、婦容、婦才、婦工諸多方面的修養,被宮中尊稱為“曹大家”。每當有奇異的物品進貢皇宮,就是她展紙研墨,著文作賦,頌揚贊美的時候。這段日子該是她一生中最為安寧自在的時光吧。
云無心以出岫,月有意而入窗。偏偏的,她卻成了皇上的婕妤。既有了班婕妤,又為何還要有趙婕妤呢?但是趙飛燕來了,趙合德也來了,賢淑不敵妖媚,連許皇后都死了,班婕妤又奈何得了命運?“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極力持身修己,還沒有享到福,去做那些邪惡之事,還有指望嗎?”她對命運唯一的一聲質疑,竟也說得如此溫婉。成帝在她聲雖輕態度卻是凜然的抗爭里感到一點點羞愧,一點點猶疑,他賜班昭金百斤,順帶抹平了心里對她的那一點點愧疚。他終究是不能自禁的,他又何需要禁自己什么?在男人那里,總是女人敗給女人,這其實只是女人自欺的借口。
涼風驅走炎熱,秋扇的歸宿是箱底。她能找到的箱底是王太后:成帝的母后。她懇請皇上讓她去長信宮伺候太后,因為王太后給過她最有力的夸贊,感慨她賢淑:“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好。”現在,這感慨成為班婕妤飄搖命運的唯一救命浮木。她無法在風暴的漩渦里求生存,她必須把腳落在泥土里,她只能做一株陸生的植物。長信宮中秋月明,長信官早已滄桑的月亮一定看懂了她的心思,聽見過她壓抑日久的深沉的嘆息吧。
時間一去真的不再回頭,絢爛零落在地碾作塵土,漢成帝,她生命中又一個男人死了,但她仍活著。活著真漫長。
她再一次選擇,她選擇守護他。他活著的時候他和她之間隔著無法穿越的熱鬧,現在他死了,死亡在他和她之間制造了安靜,制造了平等。這一次,她能穿越并且抵達,走近他。
每天的同一時間,班婕妤都見塬下那個農婦走上塬來,到塬那邊撿拾柴禾。如果有耐心,她也能等得她負薪下塬回家。農家婦人的日子,在柴米油鹽的煙火味氣里。偶爾她會歇腳在她近前,使她看清她有太陽紅的臉頰,她濃黑粗放的眉眼,她沾了柴薪碎屑的頭發。她寬敞的懷使她隱約看見躲在其間的她的孩子。她是辛苦的、貧窮的、是被貧賤壓迫著的。她有的,不都是她沒有的么。班婕妤忽然發現自己在和眼前這個粗壯的農婦比較,吃了一驚。
吃驚過后,一綹笑紋現在她的嘴角。枯燈黃卷,夜風敲窗,她是咸陽塬上寂靜的守墓人。
她驚怕了一輩子,幽怨了一輩子,也只有在這里,在死人這邊,她找到最后的安全感和歸宿感。在她看來,守衛延陵的那些巨大的石人石馬是比人間的人有溫度的,他們和她一樣,諦聽著松風天籟,會有思想釋放如祭壇上繚繞不歇的煙霧吧。
白天,她常常漫游在石人石馬間,傾聽陽光與花草萬木的私語,空氣里松脂的香氣讓她百結的心片刻舒展。她看見陽光下自己的身影在腳下伸展,時而頎長優雅,時而又矮短如怪物,時而窩縮在腳底不能邁步,她會蹲下身子給影子說話。躲避是沒用的。她說。她看見樹葉打著旋落下來,各有各的歸宿。
白露已過,咸陽塬上的草一日黃似一日,亭臺廊柱投下的陰影越來越長,班婕妤感到涼從腳底升起。
遠眺塬下隱約的村莊,這才想起有好多天沒有看見那個農婦上塬來了,仔細回想,才最后確信,原來是自己多日沒踏出門檻了。
她再次感覺到腳底那曬也曬不暖的寒意,確信自己的死是從心生,從腳下落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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