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滿族剪紙

王 光

2006年,在申報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競選中，醫巫閭山滿族剪紙以其珍稀、特異的文化價值，脫穎而出，一舉奪魁，令世人刮目相待。當初申報項目繁多，層層篩選過關，上上下下對申報剪紙信心不足.但申報者憑借著近30年對醫巫閭山滿族剪紙的搜集與研究，沒有動搖。結果如他們所期待的那樣：醫巫閭山滿族剪紙申報成功。

古老歷史的回憶

醫巫閭山位于遼寧省西部，橫跨錦州、阜新、朝陽三市境內，地處5000—8000年前的紅山文化區域。醫巫閭是東胡語“伊古奧利”的音譯，意為“大山”。春秋時期，大詩人屈原就曾在《離騷》中，訴說了自己謹循先祖高陽帝的美德，欲往祖山醫巫閭拜謁的情懷。或許這就是最早見于史籍中的記載。

在漫長的歷史年月里，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醫巫閭山的經濟文化長期處于封閉的狀態，醫巫閭山滿族剪紙，以原始的自然神崇拜(有“通天樹”“生命樹”“山神”等)、生殖崇拜(有“腹乳如山、養育萬物”的女神“嬤嬤人”等)、植物圖騰（“柳樹媽媽”）、動物圖騰（“狐神”“牛神”）、祖先崇拜以及滿族風俗為主要表現內容，保留了最原始的剪紙藝術生成形態，不但內容神秘詭譎，記載了大量的遠古文化符號，而且造型簡潔，紋樣古樸。它不用繁瑣、細密的剪法，不求精致、準確的造型，而主要以博大恢宏的氣度和樸拙古茂的神韻取勝。可以說，醫巫閭山滿族剪紙，是用圖像和符號記錄的民間文化史冊，它展示了醫巫閭山從原始社會到今天，長達七八千年的歷史文化積淀。它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它自身的美學價值，而具有了更豐富的哲學、藝術學、考古學、歷史學、民族學、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等多學科的文化價值。因此，2004年醫巫閭山滿族剪紙首次走出大山，在北京民俗博物館展出。這些神秘詭異的北方民族原生態剪紙作品，一面世立刻就引起了世人的矚目。當時來自韓國、日本博物館代表團的文物工作者們，在展廳里巡睨流連，久久不愿離去。接著在長春召開的第7屆國際薩滿文化學術研討會上，國際薩滿學會主席米哈爾·霍帕爾見到醫巫閭山滿族剪紙資料，非常興奮，當即發出邀請，前往匈牙利舉辦醫巫閭山滿族剪紙展覽。也就在這次會上，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馮驥才先生，看到4幅醫巫閭山滿族剪紙作品，驚喜地贊嘆道：“太精彩了!”

流傳至今的醫巫閭山滿族剪紙，不論是歷史較為久遠的原生態剪紙，還是內容更加豐富的、由各民族文化融合而形成的文化融合態剪紙，都生存于醫巫閭山人博大、深遠的精神世界。這些帶著泥土芳香的剪紙作品，還沒有受到功利思想和市場經濟價值觀念的侵染和制約，體現的是醫巫閭山勞動者真實的審美觀念和精神品質，以及各民族文化相互融合的基本形態，是當地民眾為了滿足自身的民俗文化生活的需求，創作、應用和流傳的。正是由于這種原生態的藝術生產方式，給了作者隨心所欲的創作空間，使得醫巫閭山滿族剪紙保留了極具個性化的藝術特色。而且那些優秀的民間剪紙藝術家，其實是在用剪紙藝術坦誠、率真地記述著千姿百態的個體生命史，他們是用剪紙藝術，真實地呈現著鮮活蓬勃的精神生活。

2008年被命名為中國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醫巫閭山滿族剪紙傳承人汪秀霞，從小就跟著村里的老人學習剪紙，17歲嫁到醫巫閭山深處的三道溝村。這是一個古代守護遼代陵墓的契丹人聚居過的地方，彌漫著濃郁的薩滿文化氣息。汪秀霞的婆婆就是當地有名的薩滿。薩滿，是山林民族薩滿教的神職巫師。醫巫閭山民間剪紙中有很多記述薩滿跳神場景的作品，它們傳遞了作者對薩滿精神世界的理解。汪秀霞的剪紙作品，展現的就是一個詭異、癲狂、而又充滿了與大自然血肉親緣的薩滿世界。她的剪紙藝術簡直就是薩滿之歌的絕唱!

然而同樣是表現植物圖騰的“柳樹媽媽”，出自91歲剪紙藝人張喜榮之手，與汪秀霞的剪紙風格大不一樣。張喜榮剪的女神柳樹媽媽生的是宇宙，而且是順生：先生出飄著云彩的天,緊跟著生出奔跑著鹿的大地，最后生出的是魚在其中游戲的水!

她用剪紙藝術告訴人們，天人合一，聽天由命。她一生多舛艱辛，直到70歲因剪紙出名，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從不自怨自艾，平和又精明，勤儉又從容，剪紙也傳遞著自然平和的氣息。

生活歷程的眷念

醫巫閭山民間剪紙作品，記錄的是醫巫閭山各族人民、各個歷史時期的民俗風情。其中有對民族領袖努爾哈赤英雄業績的描述；有對滿族及北方民族婚、喪、嫁、娶、衣、食、住、行、祭祀、娛樂等日常生活的記敘。這些或溫馨、或火爆、或壯麗、或凄美的畫面，傾注著作者赤誠的民族情感，傳遞著對民族文化的自豪和依戀，以及對過去艱難生活的回憶。

剪紙藝人王鳳君，雖然過著舒心寬裕的生活，但是，青少年時代的痛苦經歷，像一支難忘的歌縈繞在她的心頭。于是，她用農婦手中最常用的剪刀，讓這支歌在一片片剪紙上輕輕吟唱，汩汩流淌。王鳳君三歲喪母，寄住在姥姥家。四歲時，父親接她回家。此后，貧窮和繼母的虐待，像無邊的苦難，早早就埋葬了她的童年。在那些日子里，她趁沒人時用撿來的紙片剪“媳婦人”、剪小貓小狗，就是她唯一的樂趣。她在剪紙作品《童年》里記述父親領她回家的記憶。畫面中，春風吹拂的柳枝和呢喃的春燕，陪伴苦命的女孩走上人生之路。從此，希望和苦難就成為了她生命的和弦!結婚后，為了生存，為了爭得在家庭中的一席之地，她日夜操勞。剪紙《大老王磨豆奶》，便是她又一幀生命歷程的寫照：邊哺乳，邊磨豆，血汗和希望在一起研磨。大老王的綽號來自她留給村民的吃苦耐勞的印象，她十分認可和珍惜，特地留在剪紙上。她靈秀、唯美的藝術風格，俗世、溫情的作品題材，在醫巫閭山滿族剪紙中獨樹一幟。

過去在傳統自給自足的農業社會，就地取材制作方便生活、美化生活的工具器皿，是祖傳手藝的拿手好戲，也是幾千年農業社會經驗和智慧的結晶。如今，隨著社會的轉型，這些取自自然，還原自然的手藝，也即將消失。這些剪紙作品的作者在刻畫傳統手藝的畫面上，留下了深深的眷戀和淡淡的憂傷，表達了他們對即將消失的傳統農業經濟習俗的集體記憶。

87歲的剪紙藝人馬鳳云，每天剪紙不息。她告訴6個兒女：我每幅剪紙都剪6份，分別放在6個盒子里，那就是我留給你們的遺產。其實，聰穎過人、有著極高天賦的馬鳳云，用她大膽的、無拘無束的，卻又簡約、準確的構圖形式，剪出了她最熟悉不過的農業社會里諸如生產勞動、娛樂、禮儀等等林林總總的社會景象。連“吃火鍋”、“編炕席”這些活生生的生活場景，都被她惟妙惟肖地剪了下來。老藝人陳萬增擅長皮影剪紙，他一生都在用快樂抗擊貧窮，皮影剪紙除了用來演皮影戲，還可給兒童玩耍或作墻花美化環境，其作品就是民間文化的快樂記憶。這些留有農業社會民間文化記憶的作品，不僅僅是留給子女，也是留給整個民族的寶貴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