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堅
8月的正午,陽光還很烈,亮晃晃照在臺兒莊頓東村的玉米林和機耕路上。
81歲的田敬志睡到正午才下床,單腳著地,慢慢挪出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像只干瘦的老螃蟹一步步橫著穿過院子,把身子移進空蕩蕩的堂屋。半邊癱瘓的他,喘息著坐定。
院門外的繽紛世界,不屬于田敬志,他的快樂定格在60多年前的記憶中。
1946年下半年,在家看牛的田敬志,為吃飽飯,纏磨著路過臺兒莊的一個連長,當上了兵。田加入的是陳毅領導的八路軍抗戰部隊,在這之前一年,日本人投降。國共隨后轉入軍事對峙階段。
田敬志所在的部隊后來過長江,加入劉鄧大軍,成為華野三縱之一部。14歲的田敬志,在團部當通信員,來回送文件、情報。淮海戰役中打碾莊時,他還不足19歲,小八路田敬志背著大槍一頭高,走起路飛快,手榴彈一甩一甩地敲著屁股。
山東棗莊境內的臺兒莊、孟良崮,當年是中日抗戰、解放戰爭等許多戰役的戰場,中共的革命老區。沿著鄉村大道兩側,高大的意大利白楊縱橫交錯地把上萬畝密密匝匝的青紗帳,分割成一個個不規則的方塊。在青紗帳后面的村莊里,人們可以很容易找到像田敬志這樣的傷殘老兵。
這是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他們有個共同的身份標簽——老復員軍人,他們也是中國現存最老一批榮軍。如前文所述,所謂老復員軍人,指的是在1954年10月3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義務兵役制前入伍的士兵,對這批返鄉復員軍人的退后撫恤政策異于實施兵役制之后的退役軍人。
這批人中的每一個都參加過中共新政權建立前后數次著名戰役,在之后幾十年里,榮耀漸去,傷殘、苦痛和貧窮卻一直如影隨形。拿著微薄的生活補助和殘疾撫恤,他們早已成為大陸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中的一支。中共建政60年后的今天,他們如秋天凋零待落的枯葉,在孤寂和窮困中悄然消逝。
百萬榮軍大返鄉
以前每到過年,老榮軍田敬坤都能收到當地政府寄來的國家領導人畫像作為慰問品。近年不再收到畫像,他便自己上街“請”回一張來過年。
1948年的一次狙擊戰中,田敬志和他的戰友們在雪地中趴了21天。老人懷疑后來的病根子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另一次夜行軍中,田敬志被彈片擊中腿部。住院療傷7日后,他趕上了攻打孟良崮的戰役。孟良崮位于現在棗莊市山亭區,離田敬志的老家臺兒莊程莊不遠,田一邊作戰,一邊惦念著家里父母兄弟,但前線緊張,他不可能回家探望。
知道父親去世的那一年,田敬志正追隨部隊赴云南、貴州等地剿匪的路上。
50年代初,中共軍隊自長江流域進入西南邊疆,對胡志明領導抗法越盟軍提供了及時的支援。田敬志所在的部隊悄悄進入越南。援越是偷偷進行的,他們對外也不說是中國軍隊,統稱“越盟軍”。田敬志曾協助戰友俘虜了一個排的法國人,看見藍眼睛、高鼻梁的外國人在他面前舉起雙手,莊戶人家出身的田敬志心里樂開了花,這是他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刻。
1953年,田敬志的部隊又開拔至丹東鴨綠江邊,不過朝鮮戰爭的局勢業已明朗,部隊隨即撤回國內。
之后,厄運突至。22歲的田敬志一天早上醒來,突然發現半邊身子不能動彈,軍醫診斷為腦血栓。住進野戰醫院治療4年,病情卻沒有好轉的跡象。
建政不久的新中國,軍隊漸漸從戰爭狀態轉入正規建軍的新時期,擁有龐大建制的解放軍必須削減規模。
由于當年國家也在困難時期,部隊提倡沒有職務、沒有傷病的士兵復員回鄉,復員要求自覺自愿,同時提出“復員軍人是人民功臣”,要求地方政府、人民團體給予復員軍人應有的尊重和政治待遇,并根據其具體情況,盡量吸收其參加各項會議和工作。
按照當時的評殘規定,田敬志未被算為戰傷,評不上傷殘等級。1954年10月前,26歲的田敬志成為百萬中共復員大軍中的一員,回到了山東棗莊。當了8年兵,田敬志領到240元的回鄉補助費,部隊另外發給他80元,讓他回去繼續看病。
田敬志選擇在頓東村入了戶,后來好歹找了個當地姑娘成了家。幾乎沒人理會田敬志,因為身體殘疾的他無法成為生產隊里的骨干,掙不了工分。為了持家,他拖著半邊麻痹的身子去了薛莊鄉政府,要求救濟,鄉上干部報以同情,卻說沒有專款,對他無能為力。
正當壯年的田敬志只得依靠老伴從田里刨食養他,眼巴巴地看著老伴挺拔的身軀,被生活的重負慢慢壓折成九十度直角的駝背。
眼瞅著田敬志一家6口人吃不上飯,鄉里有時會送上二三十斤的救濟糧。
幸運的“二百五”
上世紀80年代末的一天,餓得暈乎乎的田敬志在路上挪行時,有人告訴他可以去鄉民政辦領取5元的老復員軍人補助金了。從此,每個月等盼補助金成為田敬志日常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
以后幾十年里,補助全從每月5元、10元、15元,慢慢漲到45元、70元。去年10月1日,最新的一次“提標”政策后,田敬志的補助金漲到250元。
但這點微薄的補助金實在難以維持生計,有時吃個飽飯都難。出嫁的閨女時不時拿些煎餅和豆油,從幾十里外村莊趕來接濟他們。
對田敬志來說,飯可以少吃幾餐,藥卻必須得吃。田敬志有高血壓、胃潰瘍,又半身不遂,只要頭一暈,趕緊抓起一把藥往觜里塞。雖然降壓藥買的是最便宜的,但吃藥勤過吃飯,一個月光吃藥就要花去30元。剛做完白內障手術的老伴,每個月眼藥水要花21元。扣除這些,250元剩下不到200元了。
“我80多歲了,當個農民也干不了啥活,政府給個250塊,已經不錯了。何況比我功勞大的都這樣。”聽田敬志說這話,駝背老伴說他有腦血栓,腦子有時犯糊涂。
田敬志說的那個“比他功勞大”的人是頓西村的包勝元。包勝元和自家一個兄弟1944年參加革命,在戰場上命大,胸口中了兩槍不死,右腳腳踝被打掉半只。老包揣著三等革命傷殘軍人證回來,日子卻同樣過得很苦。
2000年時,對他們這樣的在鄉老復員軍人,臺兒莊區政府給的是每月45元的生活定補金,老包除這筆錢外還有每月100多元的傷殘撫恤。與老包比,田敬志有時天真地想,自己是多么幸運啊,混到了“二百五”定補金!而老包兄弟倆早死了,死的那年,他們領到手的生活補助金還只有45元。
83歲的田敬坤也是解放前入伍,打過碾莊,參加過解放上海、一江山島、大陳島、抗美援朝等戰役和戰爭,立過2次二等功、5次三等功。由于1949年入黨,田敬坤除了去年開始的250元定補金,比其他老榮軍多拿了每年幾百元的黨員慰問金。
田敬坤自己有高血壓、風濕病,腦袋整天暈暈乎乎,卻舍不得吃幾塊錢一把的降壓藥。他拿的是跟田敬志一樣的補助金。雖然早在2007年民政部門就出臺文件,從當年起,給參加過那幾次戰役的老兵增加生活補助金。不過沒人通知他去領取這筆錢。
政府原先每年年底發給他家一袋大米和一床被子,但老田記得,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已有4年沒有在他家門口出現了。
田家進門的兩面墻壁上,滿滿當當地貼著地方政府各個年頭擁軍優屬的宣傳畫,中共幾代領導人物像在上面微笑著看他。對他來說,政府每年過年還是會慰問他的,慰問品就是一張這樣的畫,或者一封打印好的慰問信。不過這幾年,政府有時連慰問宣傳畫都忘了寄來,田敬坤便上街花幾塊錢把領袖畫“請”回來,恭恭敬敬地貼上墻。
老榮軍之死
因為身殘無法下地耕作的田敬志,只能靠相依為命的老伴養活自己,忍看老伴累彎了背。
老榮軍們的日子過得著實不如莊上的低保戶,在田敬志的孫子田成帥看來,低保戶們至少能吃個飽飯,而像他爺爺這樣的老人有時還餓肚子,卻沒人管。
1997年,田敬志唯一的兒子田仲強感染了肺結核,欠下一萬元債務后,還是因無錢醫治去世了。一年多后,兒媳李月俠也因肺結核去世。16歲的大孫子田成將和15歲的小孫子田成帥把父母欠的債寫在墻上,相繼輟學,外出打工還債。
小孫子在江蘇鎮江一個硫酸廠搬布袋,10個一摞往地上堆放,讓田敬志心疼不已:“小孩干不了,累苦了。”那幾年,田敬志硬是挺了下來,別人在路上看見他半是開玩笑地問道,你個老東西,為啥不死,拖累家人。
其實他也并不是真的怕死,雖然現在還是很窮,但好歹熬過了苦日子,和老伴都活下來了。小孫子去年結了婚,這是令田敬志在世幾十年唯一滿意的。親情的慰藉是支撐田敬志活下去的理由,他說,否則他也會像王昌藍一樣,選擇喝藥自殺。
去年9月,82歲的呼莊村老榮軍王昌藍被發現獨自死在家里。
呼莊離田敬志他們的村不遠,都屬于臺兒莊區。呼莊周圍幾個村的人們都認識這位老人。“他一個人做飯吃,晚飯后,一個人在村上的大路上來回走。”
王昌藍以前在解放軍騎兵連,給首長當過警衛。他散步時腰板筆挺,走路風風火火的。他有時也坐下來跟村里人拉拉家常,講他以前的軼聞趣事,逗鄉人一樂。
但王昌藍還是孤獨地去了。自殺前,老人什么也沒交代。他把前院后院打掃好,又把自己的衣服全都洗了一遍,把桌椅板凳擦得一塵不染,最后,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躺在床上,擰開農藥瓶喝下了藥。
在那個靜謐的秋夜,心氣高的老人走時在想什么,無人知曉。
“他性格很樂觀,為人處事可好了。”呼莊村民說。他們估計,王昌藍突然自殺,是因為太窮了。王昌藍的老伴去世好多年,兩個閨女遠嫁偏遠的江蘇山區農村,他平時靠開拖拉機的侄子和鄰居照顧。他跟同一時期的老榮軍一樣,去世前每月領著70元的生活補助金過日子——他一定沒想到,他死后不到一個月,國家把他們的補助金提到了250元。
“去世前幾天,老人跟人說他沒錢充煤氣了,好幾天揭不了鍋。”村民說,侄子和社員都忙于農事,把這事忘了,估計他一時想不開。王昌藍的侄子最先發現他在村北頭的老屋死去。
村里人都說王昌藍是個實誠人。1950年代從部隊回來后,王昌藍一度當過馬蘭鄉供銷社經理,后來叫人給擠了出來,有人誣說他有麻風病。
“他身體那么健康,要是生活條件好,再活10年都沒問題。”村里的老人肯定地說
老榮軍王昌藍去世后,呼莊村和澗頭鎮政府撥出2000元撫恤費辦了后事,他的兩個女兒從江蘇趕回來奔喪。
消逝的老兵
田敬志以前領補助,憑著一本《定期定量補助領取證》和身份證,或者叫老伴或者自己拖著半邊身子去鎮民政辦領補助金。后來政府把錢打在農信社的卡上,一季領一次,他就不需要去鎮里了。
去民政辦領錢,也有好處,當年一起入伍的老哥們都能見上一面,知道彼此活著。現在拿銀行卡取錢,見不到人了。1946年田敬志參軍,與他一起去的還有薛莊鄉周圍幾個村子的200多個莊戶人,后來復員回來剩下不到80個。
薛莊入伍的莊戶人中,田敬志年齡最小,他打聽到,去年一年,當年同去的老兵又“老”了5、6個。老榮軍越來越少了。
田敬志、田敬坤們,是中國一大批參加和見證中共建政史的農村老兵,而今大都步入人生的最后階段。2005年8月,大陸官方公布,這批在鄉復員軍人的人數為220萬人。這些老兵每年以30萬以上的速度遞減。
“對參與中共建政的在鄉復員軍人、傷病殘軍人等特殊優撫群體,應該搶救式地加以撫恤關懷,讓這些人分享和諧社會建設成果。”大陸民政系統有人士表示,老榮軍已時日不多,甚至沒有能力以上訪等形式表達自己的處境和意見,不應令他們陷入社會底層,淪為弱勢群體
當地老榮軍包勝元的遺孀。在丈夫死后,90多歲的她一個人在窩棚里過日子。
“想想自己,打碾莊那會兒,整整21天呀,炮一響,就沖上去。那時年輕,一點都不怕死,”田敬志喟嘆,現在真的越來越擔心某一天突然“老去”,“80多歲的人,說句不好聽的話,不說以后,現在還能跟你聊天,也許到晚上就去了。”
作為臺兒莊區的重點優撫對象,田敬志去年參加了區里的新農合醫保體系。但做一本合作醫療本,鎮上扣去他200塊錢,他至今還心疼。
田敬志的心愿是,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政府的補助金能提到500元一月,這樣他能勉強支付他和老伴日常的生活和醫療開支,不用拖累小輩。坐在家里,他老想著,幾個孫子在外面打工掙錢過得有多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