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
一提起劉易斯·托馬斯(LewisThomas),美國人就會有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一個戴眼鏡、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形象就會出現在眼前。他聰穎睿智,學識淵博,富有修養,又不乏幽默,好幾代美國學人都欽佩他,都愛讀他的書。
人們似乎不愿意直接說他是生物學家、醫學家、教育家、作家,盡管這些“家”他都當之無愧。人們更樂意說他是“醫學桂冠詩人”,或“醫學詩人一哲學家”,或“科學詩人”。他確實在年輕時就開始愛寫詩,但其詩名尚未達到被列入美國重要詩人名冊的地步,他也愛像哲學家那樣思考問題,但其哲學觀點似乎也并未達到獨樹一幟的程度。大家之所以更喜愛稱他為“詩人”和“哲學家”,是因為他身上有著詩人和哲學家的氣質,他所寫的文章富有哲思和詩意,他觀察和思考著自然和社會,樂觀地相信大自然是一個有規律、有詩意、萬物共生的美好世界,并真切希望人類社會是一個有詩歌、有音樂而無污染、無核武器的和諧世界。
很多美國人喜歡他,推崇他,這似乎說明很多美國人也具有或向往他所具有的素質,或者說,這也在整體上反映了一個民族或—個國家在科學和文學方面力求的素養。
享譽美國的科普作家
托馬斯1913年生于紐約市皇后區弗拉盛,父親是醫生,母親是護士。他的一生可謂貫穿了美國醫學的黃金時代,在這個時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們最古老的藝術成了最年輕的科學”。他15歲就入普林斯頓大學,在哈佛醫學院修得博士學位后,除了二戰期間在沖繩島服役外,應該說是一路順利走來,先后當過醫生、研究員(先后研究微生物學、免疫學、病理學、兒科學和神經病學)、耶魯醫學院院長、紐約大學醫學院院長,最后是紐約斯隆一凱特林癌癥研究所所長,直至1980年退休。
他在免疫學和病理學研究方面有多項重要發現,發表過大量學術論文,因此先后當選美國文理院院士和國家科學院院士,并被譽為“現代免疫學和實驗病理學之父”。如今,哈佛大學和康奈爾大學各有一教授職,洛克菲勒大學有一獎項,普林斯頓大學有一實驗室,均冠以“劉易斯·托馬斯”之名。
托馬斯的名字能在全國家喻戶曉,則主要是因為他的科普作品,其中包括《細胞的生命》(1974)、《水母與蝸牛》(1979)、《最年輕的科學》(1983)、《深夜聽馬勒第九交響樂有感》(1983)和《脆弱的物種》(1992)。這些書都是多篇科學散文、隨筆的結集,擁有大量讀者,被譯為多種外語;《細胞的生命》則在現代圖書館“20世紀最佳100種非虛構作品”中名列第11,曾榮獲全國圖書獎。他還曾獲得有“美國諾貝爾醫學獎”之稱的阿爾貝特·拉斯克醫學研究獎。在國家科學院院士中,他是唯一一名兼得此兩項獎的成員。
托馬斯青少年時代的理想是當作家,但少不更事的他不知自己究竟該寫什么,于是就改變初衷而學醫。當他年近六旬,在醫學領域內已多有建樹之時,他似乎尚未去追懷早年的理想,可一次偶然的情況,卻使他那臺打慣了醫學論文的打字機開始不斷地打出散文隨筆,打出一篇篇優美的科普文章,一篇篇讓科學進入文學的華章妙論。
那是在一個關于炎癥的醫學研討會上,會議主持人請求德高望重的托馬斯來個開場白,他并無仔細準備,即興侃侃而談,談的是“細菌”,談得輕松活潑,使會議氣氛~開始就很活躍。他有所不知的是,他的講話錄音被記錄整理成文后寄給了《新英格蘭醫學雜志》,而責任編輯正是他的一個老校友。文章—刊登,反響熱烈,此后多年,他就再也逃脫不了為《新英格蘭醫學雜志》、《發現》和《紐約圖書評論》等刊物撰寫專欄的責任,《細胞的生命》及其后續者也就一本本地問世了。
托馬斯自稱是以一個“生物觀察家”的身份來看這個神秘的世界,來寫他的“筆記”的。他寫“細胞”——人的細胞、其他生物體的細胞,感慨所有生命都由單一細胞衍化而來,人與周圍的生命都有同一性,人與自然密切相連。他寫“這個世界的音樂”——畫眉的婉轉歌聲、啄木鳥的打擊樂、北美洲的云雀用300個音符譜寫的歌曲,告誡人們別忘了自然界還有那么豐富而動聽的音樂,別一個勁兒地陷于人類自身的噪音和廢話之中。他談“細菌”——被人們稱為“現代化魔鬼”的細菌,大膽為細菌“平反”,因為細菌致病十分罕見,病毒才是我們患病的主因,所以那種用紫外線照射馬桶坐墊,還要把它像國家機密一樣封起來的做法,如果不是多余,也至少是可笑的。他也談“我們的健康”——不是那種所謂“保健組織”所允諾定能保住的少數人的健康,而是建立更好的健康普及教育制度,建立給所有人提供良好醫療的新制度,由此而帶來的全民的健康。
他的作品題材豐富而新鮮,思想博大而精深。他將其關于生命、人生、社會和世界的思考,都寫進了他的文章里。當今重要的社會問題,如艾滋病、吸毒、環境、保健、人口老化等,他都有所闡發。他的文筆類似法國散文家蒙田的風格,流暢清新,言簡意賅,詼諧風趣,詩意雋永。美國著名女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稱贊他說,作為一個科學家,他卻能用詩的語言來傳遞人類真理,而過去,那些常識性的真理常被渲染得神秘莫測。她還以他的作品為范文,教她的學生怎樣寫作。生物學家、普利策獎兩度獲得者E·O·威爾遜說:“假如蒙田掌握了20世紀的生物學知識,他就是劉易斯·托馬斯。”
從音樂中聽到核彈的爆炸
托馬斯像一生迷戀科學一樣始終酷愛音樂。他常聽古典音樂作品,白天無暇聽,就晚上聽,常聽到深夜。他全神貫注地聆聽,努力領悟古典音樂家們用其音符所表達的思想、情感。他在晚年曾表示一生有兩大遺憾。他說:“我若能說、聽地道的法語就好了。”又說:“我若能彈鋼琴就好了。”不會彈琴的他,就更想在文章里提及音樂,借用音樂術語,或描寫他所聽到的音樂,或以音樂作比喻,連熱力學理論的數量模式,他也以音樂為根據。自然界的聲音,昆蟲、禽鳥的鳴叫,都像音樂一樣讓他感到親切。他說,任何能在其最初發育階段創造出巴赫音樂的物種都是好樣的。他建議在進行星際交流時把巴赫音樂播送到太空中去。
他曾多次聽馬勒的第九交響樂馬勒,這位奧地利的猶太作曲家,鑒于貝多芬、舒伯特等多名音樂家寫完第九交響樂后即謝世,曾拖著病體趕寫第十交響樂,以避免“9”這一不吉利數字,可惜未能完成即亡故,所以他最后的完整作品還是第九。在這部作品中,他表達了對世界的熱愛、對大自然的崇敬、對和平生活的渴望,也表達了對生命的眷戀,以悲傷的心情告別生活,迎接死亡。
1980年代初的一天,托馬斯聽馬勒的第九直至午夜,后來撰寫《深夜聽馬勒第九交響樂有感》一文,寫出他先后聽這部樂曲時的不同感受。先前,他常懷著一種既憂郁又喻悅的心情聽此曲,最后樂章反復用弦樂描寫死亡的幽靜旋律,在他聽來也很自然,因為他從來認為每一種生物的死亡都應是一種平靜安謐的體驗但這一次聽到最后樂章,他內心竟產生了先前從未有過、有如破門而入的那種強烈沖動,因為他看到了“到處都有死亡,一切都在死亡”,看到了“人類的末日”。
他寫道:“整個最后曲調的演奏過程中,我的腦海中充滿了一個熱核炸彈開始爆炸的世界的景象,在紐約和舊金山爆炸,在莫斯科和列寧格勒爆炸,還在巴黎、巴黎、巴黎。在牛津和劍橋,在愛丁堡。我無法推卻這個想象:大片放射云沿著(瑞士)恩加丁山谷飄浮,從馬洛要山口到弗坦小鎮,摧毀著地球上這個我比任何其他地區更喜歡的地區。”
這次,他在馬勒對死亡的平靜描寫中聽到了核彈的爆炸聲,感受了人類的巨大悲劇,這是因為在他面前的書桌上,放著一本由國會技術評估辦公室印發、題為《洲際導彈部署》的小冊子。據這本小冊子分析,美國將擁有數百枚洲際導彈,每枚可以形成好幾個人工太陽來汽化掉100個廣島,它們合在一起使用則可摧毀任何大陸的所有生命。
托馬斯敏銳地意識到,里根政府當時提出的關于建立太空反彈道導彈系統的“戰略防御倡議”是一種會導致全球性災難的核威脅,而那些本應用于真正的科學研究的經費都會轉移給所謂的“星球大戰”及其他軍事研究。他也悲哀地想到,如果一枚導彈射到紐約或莫斯科,造成數百萬人的死亡,再好的醫療技術又有何用?
想象著MX這種精確度極高、殺傷力極強的洲際導彈向他國發射,想象著他國用類似的武器反擊美國,托馬斯再也聽不見先前的馬勒了,那最后樂章中大提琴演奏的漸漸遠去、消失的幾小節曲調,現在竟成了導彈的呼嘯聲和爆炸聲,作為癌癥研究所所長,他當然知道癌癥對人類生命的嚴重挑戰,知道人們正在尋找各種有效手段來對付和制服癌癥,而當他知道人類至今還要用戰爭、用核武器自相殘殺、自我毀滅,產生比癌癥更可怕、更可悲的結果時,他怎能不心潮起伏,憂憤難平!
熱愛世界和平的醫生
一心拯救人的生命的醫生都熱愛世界和平。研究自然界中一切有生命的物體的生物學家都相信共生觀念(自然界一切生物體互相依賴、互相有利),支持英國化學家詹姆斯-拉夫洛克于上世紀70年代初提出的“蓋亞假設”。這一理論認為,地球是一個生物體,一個自我調節、自我維持的統一有機體,為維持其生命而不斷調節其環境。“蓋亞”(Gaia)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地女神。
托馬斯也贊同蓋亞假設,相信“地球最終是由協調、合作和組合支撐著的自我調節系統”,“地球是一個巨大的生物體”,人與自然之間存在著“必然的共生關系”,人在處理生命與環境之間關系上、在決定環境改變上起著重要作用。他眼里的世界是一個各種物種“利他合作”的世界。他認為,“生物利他主義”不可或缺,因為缺少它,不知道人與自然的“親屬關系”以及人對自然的責任,我們就會付出最嚴重的代價。
他寫道:“如果我們做錯事,到處亂扔污染物質,讓太多二氧化碳密布大氣層,焚燒森林,投擲炸彈,毀滅稀薄的臭氧層,以為我們擁有這地方就可肆意蹂躪自然,那就會反過來要付出重大代價,到頭來,啥也付不起。”
1992年的—天,一名采訪記者問他:“作為一個物種,我們人類要設法越過許多驚人的障礙才能生存下來:饑荒、瘟疫、戰爭、天災,你認為眼下我們更嚴重的問題是什么?”
他答道:“顯然,掠奪地球資源是如今最讓人憂慮的大問題。現在整個生物界都一致同意,‘共生是一個規律,而非反常現象。有機體的互相依存相當驚人。地球本身的行為就很像一個有機體。有些人不喜歡這種說法,不喜歡‘蓋亞,我可已經有了定論:拉夫洛克等人20年前提出的假設是對的,地球就是以這種方式運轉的。人類的行為應該符合利他主義,這是所有生物固有的規律。”
托馬斯認為,人類至今還是一個脆弱的物種,他自己是這個脆弱物種的一員,因為用進化時間來計算,人類還是地球上最年輕的物種,與有數百萬年歷史的群居昆蟲相比,只有三四千年歷史的人類現在尚處于少年時期。怎樣與地球上其他生物相處好,人類還需多多學習,還需總結經驗教訓,尤其不能再自私地、貪得無厭地去蹂躪自然,掠奪資源。
從聽馬勒第九交響曲想到人類可能遭遇的在核戰爭中的死亡,托馬斯激動不安,悲憤難掩。可當他自己進入生命的最后時辰,知道自己罹患淋巴癌將不久于人世時,他卻顯得相當從容而平靜。他甚至在死前不久還坐在輪椅上接受了《紐約時報》記者的采訪。他當然覺得遺憾,一個癌癥研究所前所長將死于癌癥,但他對記者說:“我告訴你吧,我不怕死,真的。想到生命的結束是很沉重的。每個人都會沉重。但有一點很清楚,我們個人走向死亡與物種的延續不斷有某種關系。我們的死亡可能跟植物的死亡一樣重要。我們死了,可又活在我們的后繼者身上。我對你說啊,即使我可以永生,我也不想。科學發展方向有可能使人活到140至150歲。你想想,人老了卻還要虛弱更多年,社會還要照顧這么多老人,那是很可怕的前景。對我來說,虛弱比死亡更難忍受。……我也不想轉世化身,這是肯定的。當你有了有意義的生活經歷——有可愛的家,有朋友,你就不需要轉世化身。我不相信有天堂。只要我們現在一起生活得越來越好,我想,‘死后生活看來就不是個重要問題,我們也用不著考慮什么‘永垂不朽。”
劉易斯托馬斯于1993年12月病逝于紐約,享年80歲。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
二戰期間在沖繩島服役的劉易斯·托馬斯(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