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舟
“艾佳,有人找!”前排同學喊我,帶著一絲驚訝。
門口,果然是他,一件紅白相間的運動衣,越發襯托出他的明眸皓齒,儼然就是handsome的生動注解。
“你回不回家?”他問。
我匆匆收拾好書包沖出去,把所有好奇的目光撇在身后,特別是薛維的一瞥。一路走著,和他的談話不特別投機,也不算乏味。我家和他家隔著一條路,遙遙相對。在路口,他說:“明天還去找你?”他不用任何語氣詞,聽起來又像問話又像敘述。我說:“當然。再見,假惺惺?!奔傩市?,是我給他起的綽號。
第二天中午,我和薛維照例散步聊天打排球。假惺惺出現得很是時候,一身筆挺的西裝,手里卻拍著一個籃球,不倫不類的。
“嘿,艾佳!”他跟我打招呼,總是一種隨便的口吻。
我故意親熱地搶過他的籃球拍了幾下,和他開玩笑:“穿西裝打籃球,真瀟灑!”他粲然一笑,接過籃球:“放學見!”薛維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我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外語卷子發下來了,我和薛維又是平分秋色,都是班里的最高分。下課后,江東走過來找前桌的薛維問問題,不知說了什么,逗得薛維笑個不停。江東是個風趣的男孩。文科班是典型的陰盛陽衰,男生人數不到女生的一半,有氣質的就更少了。江東卻是文科男生中少有的人物,高個兒,相貌不錯,學習也好,做體委兼宣傳委員。物以稀為貴,何況江東又的確出色,所以能贏得幾乎全體女生的好感也不足怪。
晚自習,江東坐到薛維旁邊,說是做功課,卻總有笑聲傳過來。我坐到最后一排,頭也不抬地做作業。
“艾佳,有人找。”
門口。是假惺惺。“我去打球,走的時候到后操場找我?!?/p>
“好。”我盡量柔和地一笑。
“是誰?”薛維終于忍不住問我。
“高三的。”我含含糊糊地說。
“是不是上次獨唱比賽得亞軍的那個?”江東問。江東什么都好,就是五音不全。
“對?!蔽业鼗卮稹N仪宄乜匆娧S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欲言又止。
心里有一種快意泛起來。雖然酸酸澀澀的并不舒服。我背起書包去找假惺惺,忽然一個念頭冒出來:艾佳,你到底在于什么,你自己清楚嗎?
從小學,不,從幼兒園到初二,我一直是班里最得寵的學生。因為我學習好,人長得好看。又很活潑,玩游戲時有了我就格外有趣。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受寵的日子,直到初三時薛維轉到我們班。
薛維的成績總和我不相上下,這個圓臉女孩唱起歌來十分甜美,就像她甜甜的模樣。她一出現,我的“一枝獨秀”就變成了我們倆“平分秋色”。我和同樣出色的她在一起,覺得投機而且默契,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但同時,我是班長,她是團支部書記;成績單上的第一名不是我就是她;各種競賽,有了我就肯定少不了她,有了她也不會沒有我。那種在暗中處處都要爭個高下的對手關系,在我們之間早已是心照不宣。
幾年來,就像馬拉松,只要有一點兒落后于薛維,我就咬牙趕上,薛維也一樣。從小潛移默化養成的驕傲、好強的個性,使我無法容忍自己輸給薛維一點兒。這場馬拉松,我們就這樣不分高下地并肩跑下來。忽然,江東闖了進來。
不知從哪天起,江東開始沒話找話地和薛維說笑。薛維在談話中也越來越多地提到江東。她津津有味地講他的許多瑣事,語氣又快樂又帶一點陶醉。
他們的關系突飛猛進,我的心情也越來越糟。至于原因,我自己也說不清,并不是對江東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不停地問自己:難道我比薛維差嗎?
就在這時,我認識了高三畢業班的假惺惺??匆谎劬椭浪悄欠N不會循規蹈矩的男生,說話油腔滑調,學習不上不下。我自然不會欣賞這種人,也就沒把他放在心上。直到那天放學,我們同路回家,我無意中說起晚自習后回家,天黑路遠,有些害怕。他馬上說:“那每晚我去找你一起回家吧!”我一愣一從沒見過這么自來熟的人。我掃了他一眼,高高大大,明眸皓齒,以前都沒注意,他竟有一副白馬王子的外形。
剎那間,—個念頭在我腦際掠過。
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好。但我實在無法抵御那份誘惑,那份面對薛維和江東時能夠揚眉吐氣的誘惑……
從那天起,假惺惺開始每天出現在我們教室門口,響亮地叫我一起回家。當然,他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那樣的男生,走到哪兒都不會被人忽視的。一天,薛維終于問起假惺惺的情況。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然后偷偷注意她的反應?!八L得真精神。”薛維這樣說。
就是這樣一句贊美,瞬間就填滿了我一直空落的心。我不由自主地對她笑一笑,好像一塊黑布從頭頂揭開,陽光又灑了下來。莫名其妙!我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心底隱隱覺出一點悔和一點痛。
薛維和江東越來越親密了,頗有點我行我素的勁頭。同學中也漸漸開始有了議論和猜測。而這期間,薛維對學習也似乎不再全力以赴,雖然她的成績依然優秀。我是該抓住這個機會超過她,還是該從好朋友的角度提醒她呢?這個問題弄得我心神不寧。
正心煩時,假惺惺又來找我。緊身的白色夾克衫,肥肥的牛仔褲,這身打扮使他看上去分外清爽。
“走嗎?”他問?!澳阆茸甙伞!迸⒄媸巧谱儯瑤滋烨斑€那么熱衷的游戲,現在卻避之唯恐不及?!澳俏业饶愫昧耍诨@球場?!蔽矣行@訝地抬頭看他。他在笑,一反我見慣的油滑的樣子,溫和,清秀,有點動人。
我離開教室時退校鈴已打過許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拖到那么晚。我只覺得心里很亂,說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感到一個個溫熱的潮頭在心底卷起又落下。我好像想了很多,又一團亂麻似的理不出個頭緒,茫茫然欲哭無淚,欲訴無言。
鎖好教室門,皮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寂寞的聲響。突然想起,假惺惺說過等我的。天早黑了,他當然不會還在打籃球。我沒抱什么希望,但還是去他的教室找了一遍。人,早就走光了,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做好了獨自走夜路的準備。
下了樓,路過籃球場,忽然有人喊我?;璋抵?,假惺惺走了過來?!澳悖銢]走?”我吃了一驚。“說過等你的嘛,我向來守信用。”他仍是一副油腔滑調。說著他遞過來一件衣服,“穿上吧,晚上風大?!笔且患\動衣,大概是他為體育課準備的。“我不冷。”我說。他卻不動,固執地托著那件衣服,直直地伸向我。
我也忽然固執起來,堅決不肯接過來。兩個人就這樣對峙著。他終于收回手,笑嘻嘻地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只覺得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從那天以后,假惺惺再沒來找過我。
破天荒地,一天內我連續兩次“贏”了薛維。
一次是投票選舉三好學生,我的票數遠遠多于薛維,這是從未有過的。薛維的群眾關系直落千丈,原因在江東那兒。江東是文科班女生最關注的boy,他和薛維非同一般的友情,使薛維失去了人數上占絕對優勢的女生的擁戴。這原因太微妙,只可意會無法言傳。
另一次是數學小測驗,我竟比薛維足足高
出10分,這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我并不高興。中午,徘徊許久,我還是決定安慰一下薛維。我在圖書閱覽室找到了她,她正在看一篇關于中學生的報告文學。我把她叫了出來。
“文章寫得好嗎?”我盡量使話題自然。
“反正左早戀,右早戀,只要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要好一點,就一定會被劃到線那邊。而且。一戀就準是成績下降。先發現這個定律的人真該去申請個專利?!毖S嘲笑著說。
我一怔,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好。
薛維轉過頭來問我:“什么事?”我說:“天氣真好,我們散散步吧。”
時間似水般流過,轉眼期中考試就結束了。我雖然考了第一,卻只比薛維高1分。薛維和江東仍在一處學習,同路回家??鞓范谷弧?/p>
我早已沒有什么感觸,只覺得當初利用假惺惺來示威真是幼稚可笑到極點,簡直就是幾歲小孩子的把戲。沒有人愿意總提不光彩的事,所以對假惺惺我總是能躲就躲,能不提就不提。
年末,新年晚會開到很晚。晚會結束時,假惺惺來找我:“太晚了,我們一起走吧?!彼卣f。
“好哇!”我仍沉浸在新年的歡樂里。假惺惺一向白皙的膚色,今天多了些紅暈,顯得格外英俊。后來我才知道,那晚高三的男生幾乎都喝了酒,他喝得尤其多。
一路走著,聊著天。盡是些快樂膚淺的事。那晚,假惺惺的話格外多,都說喝了酒的人很愛講話,我算見識了。
他對我說起了他的一個朋友:“他是大家公認的有款有型的男生,為此他很自負。雖然有女同學對他很欣賞,雖然他平時也常和女同學說說笑笑,但他可從來沒陷到什么‘戀里去,直到有一天他認識了一個女生?!?/p>
我腳步一頓。我有些驚訝于他此時鄭重的語氣和嚴肅的表情。
“那女孩長得漂亮,學習也好,人又活潑。很討人喜歡。聽起來好像十全十美,不太真實,是不是?但在那男生看來,的確如此。而且讓他驚喜的是,那女孩似乎對他也很有好感。這很像化學反應,兩種物質放在一起原本不會發生什么劇烈反應,可要是有了催化劑就不一樣了。那女孩明顯表現出來的好感,就是男孩感情的催化劑,所以他創造一切機會和她在一起。起初的日子很快樂,女孩見到他也是很開心的樣子。于是他就很傻很認真地以為女孩欣賞自己就像自己欣賞她一樣??墒呛芸欤桥⑼蝗婚_始躲他,他自問并沒有做錯什么,卻只能悄悄地走在她身后,遠遠地注視她?!?/p>
假惺惺停下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覺得這個男生該怎么辦?”
我愣愣地站著,不敢抬頭看他。我很快地說:“馬上就要考大學了,告訴你的朋友別做這些無聊的事吧!哪會有那么好的女孩,說不定她又自私又虛榮又別有用心呢。耽誤了考大學多不值得……”
假惺惺的笑聲打斷了我的話:“我還以為是政治老師來了呢!”我的臉一熱,不能再說。
兩個人就這么無言地走了一會兒。我問:“你的朋友會不會因此而耽誤學習?”假惺惺笑笑說:“你總是說我假惺惺的,不真實。我的那個朋友和我差不多,是個油腔滑調的壞男生。我想他總不至于茶飯不思、神經錯亂吧。他說他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真的嗎?”我下意識地問。
“真的。”假惺惺看著我,眼睛里閃著淡淡的光,“是真的。”他又重復了一遍。
終于到了分手的路口,假惺惺停下來,說:“好了,該說再見了。艾佳,新年快樂。”
鼻子有點酸。我想說點什么,卻終于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一個人走在路上,不知從哪家店里飄出一首老歌,模糊中帶著點傷感,帶著點溫柔:“那一年我17歲……”
今年,我,17歲,我輕輕對自己說。
編輯/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