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濤
提起約翰·福斯特·杜勒斯(1888—1959年)這位美國前國務卿,人們由頭腦中涌現出來的就是反共、反華的形象。不錯,這位仁兄對于共產黨的確沒有什么好感,對于新中國充滿仇視。他在國際活動中,鼓吹冷戰,推行“戰爭邊緣”、“大規模核報復”以及對社會主義國家進行“和平演變”等戰略。1954年他又策劃美國政府同臺灣當局簽訂《美臺共同防御條約》,企圖將臺灣長期作為美國的軍事基地。不過,1953年,杜勒斯與蔣經國先生的談話,卻讓我們認識到反共的杜勒斯的另一面。
1953年9月,在臺灣的“蔣家王朝”在極端困難時,由蔣經國出訪美國尋求美援。蔣經國在美國拜見了魏德邁將軍、麥克阿瑟將軍、艾森豪威爾總統、杜勒斯國務卿等美國政界要人,其中杜勒斯的一番話讓蔣經國難以下臺。杜勒斯告訴蔣經國,他聽一些美國駐臺代表評論,蔣將軍的手段“有點厲害”。當時的翻譯沈鑄,不敢將這句話翻譯給蔣經國聽。杜勒斯在意識到沈鑄沒有將這句話翻譯過去后,又將這句話重復了一遍,而且明言所謂“有點厲害”是指蔣經國在處理安全事務的手段上。杜勒斯還稱,他希望蔣先生在美國實地考察,可以看到不需用厲害的辦法,也可以達到同樣的目的。杜勒斯還說,美國也須對付顛覆和忠不忠貞的問題,但總以不侵犯嫌疑者的基本人權及合法權利為原則。(參見《蔣經國大傳》李松林、陳太先著)
杜勒斯這席話是有的放矢的。國民黨潰敗到臺灣以后,更是加強了特務工作,蔣介石重新整合和改造了特務組織,成立了“總統府機要室資料組”、“臺灣情報工作委員會”等新的特務組織,蔣經國逐漸掌握了這些特務組織的大權,成為國民黨的特工新掌門人。而蔣經國掌管下的特務組織,無所不包、權力無邊,利用臺灣的“戒嚴體制”和特殊的權力,繞開法律程序,到處捕人、殺人,制造了無數的冤獄。比如王哲甫案、桃園事件、麻豆事件,甚至一位中學音樂教師在編輯教材時,因選用的民歌《讀書》歌詞中有“為了窮人要翻身”的詞句,競被認為是“為敵張目”,書被查,人遭逮捕。
盡管杜勒斯是反共的“急先鋒”,但是,顯然,這種特務享受無邊的權力和制造“白色恐怖”為他所不容。美國的憲法修正案對于人權的保障已經深入人心,“人民的人身、住宅、文件和財產不受無理搜查和扣押的權利,不得侵犯”,“不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被剝奪生命、自由或財產。不給予公平賠償,私有財產不得充任公用”。顯然,杜勒斯與當年的蔣經國雖然同聚在一個“反共”的旗子之下,但兩者的差距卻不可以道里計。是的,兩者都面臨著“對付顛覆和忠不忠貞的問題”,但是,一個卻是可以肄無忌憚地踐踏法律和同顧正當程序,另一個卻是遵守法律的正當程序,“總以不侵犯嫌疑者的基本人權及合法權利為原則”。這種差別就是恣意的人治與專制和法治、正當程序的區別,這是一個重大而具有原則性的差別,可以說,杜勒斯給蔣經國的忠告,不是意識形態差別的忠告,卻是一個法治對于人治的忠告,是一個憲政國家對于專制政權的忠告。
杜勒斯的忠告上承坦尼大法官的“梅里曼訴訟案”。1861年4月27日,在美國“南北戰爭”的非常時期,當時的美國總統林肯趁國會休會期間,以行政命令的方式,下令暫時中止一些不穩定地區的人身保護權,準許軍事人員不服從人身保護權的命令(即法院發出的人身保護權今),可以自行逮捕嫌犯。根據這個命令,馬里蘭州的聯邦軍官們開始大規模逮捕一些被認定支持南方,動搖軍心、破壞穩定的嫌犯,其中包括—名叫約翰·梅里曼的人。梅里曼的律師為此直奔華盛頓,找到了當時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坦尼。這位曾經因為“斯科特案”以維護奴隸制而臭名昭著的首席大法官在維護人權方面卻絲毫不含糊,他傳令軍方帶人來見他,但是,軍方對他的命令卻蔑視對之。在炮火轟鳴的那個年代,坦尼大法官說下了這樣的一段名垂青史的話:“1.在美國憲法和聯邦法律之下,總統不能暫停人身保護權,也不能授權任何軍官這樣做;2.一個軍官無權逮捕和拘留不屬于戰爭法規管轄的人,即使這個人違反了美國的法律。”這段話與杜勒斯的忠告是一脈相承的,它們都說明了一個道理:在任何時候,以任何借口,都不能侵犯公民的基本人權。在坦尼大法官的堅持下,美國國會通過了一項決議,它雖然授權總統在戰時可以暫停人身保護權,但同時也規定:軍方可以逮捕和扣留危害國家安全的疑犯,但不得加以軍法審判,并要將逮捕的平民名單和案情告知普通法庭,如果當地普通法庭的大陪審團拒起訴疑犯,疑犯便可要求地方法官命令軍方將自己交給普通',Z-A聽證并釋放。
杜勒斯的忠告下接關塔那摩美國海軍基地軍事法庭違憲案。“9·11”事件后,美國國會通過了《愛國者法案》,賦予了美國總統在反恐中極大權力,美國政府因此在關塔那摩美國海軍基地設立了軍事法庭,用來審判國際恐怖主義嫌疑人。但在2005年1月31日,美國聯邦地區法院喬伊絲·亨斯·格林法官宣布,由美國政府設立所謂“戰斗人員身份復查法庭”,然后舉行聽證會決定受關押者是否為“敵對武裝人員”違反憲法。她認為,美國憲法第5修正案規定:“未經法律正當程序不能剝奪任何人生命、自由或財產。”“毫無疑問,我們的國家必須采取強硬措施以免受大量毫無預知的威脅,但它不能否定一些基本權利的存在,我們國家的人民已為此奮斗了200余年。”2006年8月17日,底特律法官泰勒作出的一項裁決,同樣認定美國政府境內竊聽項目違反憲法。這一項目涉及對居住在美國、被懷疑與恐怖分子有聯系的人士進行電話竊聽和電子郵件監視。布什總統曾稱:“如果基地組織打電話給美國的人士,我們想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泰勒法官裁決書中寫道:“給總統這樣不受限制的控制從來不是憲法起草者的意圖。美國沒有世襲的國王,權力只是出于憲法。所以,所有‘內在權力都必須出自憲法。”
其實,杜勒斯所稱“總以不侵犯嫌疑者的基本人權及合法權利為原則”,并不意味著美國的官員不想最大限度行使權力,官員總是趨于讓自己的權力行使到最大,正如孟德斯鳩所言:“任何有權力的人使用權力都要到邊界時才停止,沒有邊界的權力便是一種無休止的任意性的權力,必然弊害無窮。”美國的官員之所以不能將權力無限地行使,在遇到公民權利之時停留下來,與其說是杜勒斯們的自覺,勿寧說是拜美國建國先賢們所確立的權力分立和制衡的機制,即馬歇爾大法官所確立的“司法審查”制度所致。這是一套“壞人也會做好事的機制”,它讓杜勒斯們感到敬畏進而將尊重人權化成他們血液中的東西,它讓美國的官員在行使權力出現偏差時能自我糾偏,從而維持一個生機勃勃的文明社會。它不僅意味著行使警察權和維護國家安全權力的官員要自覺以尊重人權為前提,不能以戰爭或者國家安全為名,搞秘密逮捕、恐怖政治,更意味著,對所有公權力,尤其那些戴著“戰爭需要”、“國家安全”神圣帽子的公權力,更需要司法的制約。
首先,司法與行使警察權的國家機關要絕對分開,不能在人財物上受后者或者后者的上司所控制,應保持絕對的中立性;其次,無論什么權力,在對人身自由進行限制,對他人隱私進行監聽,進入他人住宅進行搜查、扣押他人物品前,都必須經過司法聽證,得到司法的授權,如此,才能“不侵犯嫌疑者的基本人權及合法權利”。而這二點,在蔣介石威權統治下的臺灣,并不具備,“蔣將軍”的手段自然就會“有點厲害”。
杜勒斯的忠告對于蔣經國有無觸動,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這次訪問結束后,蔣經國離美返臺前接受“美國之音”記者采訪時說:“除了軍事范圍以外,美國所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政治上的民主作風、社會上的守法精神,以及人民生活上的自由和快樂。”蔣介石去世后的臺灣,在蔣經國的領導下,不但經濟上開始騰飛,而且政治也日趨民主,特別是蔣經國晚年,為了向歷史作出交代,先后作出了開放報禁、黨禁等一系列重大舉措,造就了今天的臺灣民主、法治和自由,也成就了他成為到今天仍然在民眾中享有最高評價的臺灣領導人形象。今天的臺灣,有民主、法治和自由制度的保障,離杜勒斯所說的原則已越來越近。
編輯 魏恭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