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明
內容簡介:青年女工江蘭藍和她的中俄混血男友在商品大潮的裹挾沖撞下一路廝殺,決心改變貧窮的現狀,找回俄羅斯貴族當年的風采,卻不料陷入命運的怪圈兒。神圣的處女地,月圓時節的女兒墳,即將刑滿釋放卻突然越獄的逃犯——這一切都源于一個古老的咒語……(全書25萬字,現節選前五章。)
一九九七年春節剛過,在我生活的這座北方城市里,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毗鄰江島的聞名全市的藍夢大廈,在開業典禮半月之后突然倒閉。女總經理去向不明,生死不知。為情為義?為財為債?是攜款潛逃還是遭人綁架?無人知曉。一時間,街頭巷尾謠言四起,嘁嘁聲如九月傍晚松花江邊草叢里的蚊蟲,看似無聲無影,實則鋪天蓋地,噬人血肉。主管藍夢大廈的上級商委辦公室,接連不斷的電話鈴聲震得天棚往下掉白灰。吊燈在惶怵怵地打哆嗦。沒人去接那些或者是討債逼問,或者是幸災樂禍、心懷叵測的安撫來電。幾個主要領導靠在沙發上吸煙。他們各個臉色青黃,嘴唇干裂,胃里往上返著臭火氣。
閉門謝客的藍夢大廈,成了市民們新開發的旅游景點。那些穿著羊毛風雪大衣、格子長裙、黑皮靴的女人們,穿著戴著純正俄羅斯水獺帽子的男人們,或者是戴著白套袖的街頭小販、穿著劣質布料制服的城管——他們或順路,或專程來到藍夢大廈前,指手畫腳,把手套了一個圈兒,貼著玻璃門窗往里看,好像里面正演新進口的外國大片。
那天的傍晚,我夾雜在充滿好奇、疑慮的人流中,來到藍夢大廈的廣場前。這的確是一座令人嘆為觀止的現代化建筑。外觀上是仿古俄羅斯的,暗黃色的涂料使大樓顯得富貴而張揚,與周圍的歷史遺留下來的歐式建筑形成統一的風格。內部裝修極盡當時的頂尖級豪華,大理石地面,純毛地毯,玻璃幕墻——
就在半個月前,在一隊穿著摩登的樂手的吹奏打擊聲中,數不清的人潮水般涌進這座華麗的殿堂。這里陳列的商品叫他們大開眼界:意大利皮衣、香港時裝、法國香水、鱷魚皮鞋、水獺大氅。雖然價格貴得讓人頭暈,但懂行的消費者都說,這才是地地道道的真家伙。雖然買不起,看看也過癮。你還別說,也真有買得起的。那個小伙子陪著女友在鏡子前試穿價值四千多元的麂皮風衣,他們的身上落滿了艷羨的眼睛。于是,那幾天,在藍夢大廈消費成為富有、高雅的標志。在大街上拎著一只印有藍夢大廈標志的包裝袋招搖過市,會成為行人回頭追逐的目標。
誰也不會想到,僅僅半個月,這一切都隨著藍夢大廈的突然倒閉而瞬間消失,只留下一股不祥的氣息在此地氤氳。有知情人說,在商場最后關門的前幾個小時,曾有人瘋狂地往外搶搬東西,但很快被制止了,一場大動亂才沒有發生。
這個城市里曾有很多人多次在電視里見過藍夢大廈的女總經理,在報紙上讀過她創業的事跡,當然是經過一定粉飾的了。敢說這樣的話我是有根據的。
這個女人我認識,而且不僅僅是認識——
第一章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不管日后的歷史學家如何給這個年代下定義,它在我的心目中,除卻讓人頭暈目眩的浮躁和喧囂外,只剩下一個“拆”字。
拆平房,拆樓房,拆工廠,拆教堂,無數的舊建筑,也許是保護建筑,無數的新建筑,也許是前天剛剛建成的,連同大雜院、小胡同,偏廈煤棚,統統被畫上一個個白灰圈兒,圍住一個大大的“拆”字。白熾燈、推土機、大鏟車,把城市的很多角落抓個七零八落。這種大規模的拆毀,“文化大革命”時曾經有過。在“破四舊,砸爛舊世界”的狂熱下,很多珍貴的歷史遺跡一去不復返,讓人追悔莫及。現在為了什么,改革開放,經濟騰飛,炒地皮,賣大樓,蓋大廈,賺大錢。也許你今天還專程來到一個開滿了丁香花的小院,尋找你童年的小搖車和小哥們兒,明天再來這里一切便蕩然無存了。后天再路過這里,一座怪模怪樣不土不洋的鋼筋混凝土龐大怪物從此壓碎了你童年的記憶。這就叫時代。
終于有一天,那個大鋼鏟尖利的觸角伸到了江島——這個城市最后的一塊處女地的邊緣。發動機的震動,使島上幾千年的白樺林和灌木叢都在哆嗦。這個入侵的機械化隊伍實在是太強大了,三十多輛超大型運載卡車,四五輛轉盤式大吊車,鏟土機,推土機,鋼筋混凝土攪拌機,工程指揮車——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浩浩蕩蕩,遮天蔽日地開過來。車輪一路碾壓柳條發出咔咔的脆響,好像放了一路的鞭炮。無數的蒼松翠柏、青楊綠榆,在鋼鐵的掃蕩下,狂風落葉般凋零下來,隨后變成綠色的泥漿,在車輪下鼓出噗噗的斷氣似的氣泡。島上的野鳥驚叫著向遠天逃遁。成群的金色蜻蜓和粉色翅膀的蝴蝶云霧般升騰起來,顫抖著雙翼,俯瞰著這些鋼鐵怪物瞬間毀滅了自己寧靜的家園。車轍下,腸子流了一地的青蛙發出最后一聲哀鳴。
車隊在一片松林前停下了。從一輛“城市獵人”吉普上下來一位中年女子,她一身征塵,一臉疲憊,長長的頭發在腦后盤成一個發髻。已是黃昏時分,閃閃爍爍的斜陽從樹的縫隙里照射下來,照在這個女人身上那民工一樣的迷彩勞動服上。有種說不出的庸俗和說不明白的威武。在她的光潔如瓷的額頭上你似乎能找到她的謎底一樣的東西。那下面,則是一雙斗士的眼睛,深思熟慮,貪婪倔強,而又不失嫵媚和妖艷,瞬息萬變,深不可測,使你時時感到她的可怕和可愛。這樣的女人自以為是可以征服世界的。
現在,她面對著眼前的松林,手微微向上,伸出一個手指。立刻,她身后所有機械的發動機戛然而止。一片自遠古就有的寧靜重新籠罩在這塊土地上。女人在死寂中 睜了一會兒,然后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牽著夢游般向松林里走。有人不放心打算跟上去,被她的助手攔住了。
江島三面環水,一面接陸。水是松花江水,陸是我們故事發生的城市。每天,太陽從我們的身后升起,緩緩地在城市的上空劃過。傍晚,當太陽威力減弱,變成通體溫順金紅的一輪時,便在江島的一側沉下去。老百姓認為,江島是太陽睡覺的地方,那里,金鑾殿一樣的輝煌和神秘,像皇上的圣體一樣不可觸犯。那里一草一木一石都有著上蒼秘不宣人的解釋。也許正如此,江島保留了幾萬年的原始生態,保留了一塊從未開墾的處女地。
江島和陸地接壤的地方是一片低洼地。以前,每到夏秋上游水位高上來時,低洼地就變成了和松花江連接的河灘,這時的江島才成為名副其實的“島”。
到島上找清凈的人們要劃著小船才過得來。到了冬天,西北風嘯叫著在島的上空打旋兒,整個島變成一個遠古遺留下來的雪雕。
此時,身著迷彩服、腰纏萬貫的中年女人江蘭藍一腳踩進松林綿軟的植被里,心也“呼”地隨之往下一沉。她知道隨著她的藍夢大廈破土動工,這片松林將不復存在。幾年前,當一群高參聚在地圖前選擇藍夢大廈建址時,是她江蘭藍女巫一般將尖如匕首的指甲戳向江島松林。那時她心里還泛著惡毒的泡沫,復仇的烈焰將她的臉頰燒得通紅。她默默地忍受了二十多年,瘋狂地聚斂財富,只為了有這么一天。這個刻骨銘心的傷心之地,讓它消失,萬劫不復。可是今天,當女人復仇的腳結結實實地踩住它的時候,意識里凝固的冰山卻開始消融,胸中的火舌一寸寸回落。女人流下了渾滯的松油一樣的濁淚。
三十年前,那個有著大大的藍眼睛的男孩兒第一次在這里吻她。那是一個中俄混血兒,長著一頭哥薩克式的黑色卷發。她頭一次聽到一個男人的心在胸腔里為她跳動,這讓她隨時都想為他去死,否則不足以說明什么。頭天晚上剛剛下過一場雷雨。有雷的雨是他們相約的信號。藍眼睛的男孩兒告訴十七歲的江蘭藍,只要頭一天晚上下上一場雷陣雨,江島上的小松林里就會長出成片成片的蘑菇。這是他的高鼻子、金頭發的俄裔外祖父告訴他的。外祖父叫它“雷震蘑”。外祖父說,要趁第二天的太陽還沒有升到正頂的時候把蘑菇采下來,味道非常鮮美。否則,它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八十多歲的外祖父奄奄一息地躺在破爛不堪的俄式平房里,渴望吃上一口死而無憾的“雷震蘑”,而采蘑菇的少男少女卻在雨后的松林中把彼此的心采摘下來。從此,他們不再只屬于自己。
緊挨著松林的是白樺林。那時候,他倆常常來到這里,把樺樹皮一片一片地剝下來,用鋼筆在上面寫詩。詩里寫道:我愿做路邊的一朵野花,終日張望在你必經的路旁,期待著你的腳步將我碾碎……
現在,想起當年那些個肉麻,江蘭藍只剩下苦笑了。白樺樹在她的周圍默默地慘白著。它們的眼睛從樹干里鼓突出來,茫然地漠視著這個帶著幾分殺氣的女人橫著膀子穿過了白樺林。它們早就認不出這就是當年那個留著門頭的小姑娘了。
江蘭藍登上一座小土坡。傍晚的蜘蛛在忙著結網,準備它的晚餐。夜來香在悄悄地伸展花瓣兒,一縷縷的馨香從含苞待放中滲漏出來。歸巢的鳥在樹枝上呼兒喚女,有小魚在淺水洼里慌忙逃遁,攪起一捧混水。剛才還對往事感懷和憤恨的江蘭藍此時被眼前的自然生態驚呆了。這些年來,她終年穿梭在公路、鐵路、民航之中,滿眼都是樓房、鋼鐵、機械、貨物和各式人臉,整天的汽油味兒、食油味兒、塵土味兒、人肉味兒、下水道味兒,使她的嗅覺始終有一股油膩膩的腥膻味兒。貨幣的金屬聲,機械化、自動化、電腦化的噪音,人與人之間相互傾軋的骨骼的撞擊聲;阿諛、咒罵、欺騙聲幾乎使她兩耳失聰。眼下,她站在江島的一個草坡上,身后是無語的白樺林,林梢處是如血的夕陽,腳下向前延伸的是一大片綠水般的三葉草,草中點綴著黃色的小花,像被晚霞點燃的火苗一樣忽閃著。蟋蟀在草叢中夢囈低吟,迷幻曲似的引領她往前走。草葉上的水珠濕了她的褲角。她蹲下身去,把水珠撣落在她的手心里。她伸出舌頭吸吮著,深嗅著那濃濃的草香,然后她把濕濕的手掌拍向她發燙的前額、臉頰。她微醉了一樣,任金蜂在眼前飛舞,任小小的游絲一般的褐色蜻蜓落在她的肩頭。她小的時候,管這種蜻蜓叫“煙袋鍋兒”。她伸手去捉它,它卻一絲煙兒似的飄走了。
她越過這片草地,前面是灌木叢。灌木叢中長滿了黑色的天星星和紅色的野菇娘。什么東西從腳下撲棱棱地飛起,向遠處的暗影遁去,野雉?鵪鶉?沒看清,只瞄到了花團錦簇的一閃。江蘭藍沒有想到,一個現代化的都市,一個欲望的旋渦中,居然能保留下這么原始的一隅,這讓游遍了祖國的名山大川,甚至大半個地球的闊女人深深拜倒在自己家園的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上。
下了山坡,拐過一片榛子林,她意外地發現不遠處一塊向陽坡上,有一座半磚半泥的小房子。小房子的四周,長滿了黃色的姜子辣花。這花正怒放著,逶迤茫茫,一直伸展到小屋的臺階下、窗臺邊。小屋半臥在地下,一半在土里,一半在夕陽中。從外面看,窗臺緊貼著地面,黃花緊擠在窗口,爬上了屋頂。微風中能聽見黃色的花朵互相摩擦撞擊的聲音,能聽見蜜蜂和蚊蠅晚餐的忙碌聲,有陽光的余暉烘烤花葉上水珠的滋滋聲,有霧氣從四面八方向小屋和遍地黃花聚攏來的噓氣般的聲音。江蘭藍此時覺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是這個世界上最渾濁最鬧人的聲音了。太美了!美到極致了!江蘭藍在心里驚呼著:人得以景觀,此生足矣!
鬼使神差般,江蘭藍向小屋走去。
推開木板釘成的小門,一股潮氣兜面撲來,里面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見。但是憑感覺,江蘭藍知道里面一定有活著的東西存在。正因為她的心情從未有過的好,所以,她對傍晚所看到的一切都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柔情和愛。江蘭藍愿意在這座似乎是黃花的靈魂的小屋里繼續探索下去。既然一切都是這么的美,那么就讓這美夢繼續做下去吧。
“請問里面有人嗎?”她試著走下幾級臺階,向黑暗中問道。
小屋很矮,頂棚有腐爛的秫秸零落地耷拉下來。有小小的昆蟲在爬行。
果然,黑暗中響起老人的咳嗽聲。隨后,嚓地一聲火柴響,拇指粗的半截紅燭被點燃了。火花照著一張骷髏般的臉。那臉是那么的枯萎,面頰深深地陷進牙床里,像里面有什么能吸氣的東西把老人薄如綿紙般的臉皮緊緊地吸進去。他的兩道又亂又長的眉毛,茅草一樣覆蓋著一雙渾濁的老眼,臉上布滿了胡須,深深的皺褶里藏滿了泥土,給人的感覺是他在同這座泥屋一起慢慢地腐爛,消失在黃花叢中。
江蘭藍的后背立時覺得涼颼颼的。她的熱情隨著夕陽的最后沉落而消失了。她在極度的興奮中走到了這里,遇到了這個不可思議的老人。她和他有什么聯系?她憑什么闖進一個孤寡老人的領地,而且是在絲毫沒有猶豫的情況下,就像走進了久違的父母的家。
老人從他鋪著破棉絮的床上緩緩地坐起來。江蘭藍聽到他澀滯衰老的骨骼發出咔吱咔吱的響聲,像誰在強扭動活了卯的不堪重負的桌子腿兒。借著昏暗的搖擺不定的燭光,江蘭藍看見桌子上的粗瓷碗里有吃剩下的飯,土屋的墻角有黑漆的看不見原色的鋁鍋、鏟子、大勺。
“你——就住在這兒嗎?”
老人坐在他的鋪上,兩條細麻稈一樣的腿一條跟著一條耷拉下來,兩只腳在地上踅來踅去地找什么。江蘭藍低下頭在屋里轉了一圈兒,認定有一雙磨得快要洞穿的塑料拖鞋就是老人要找的東西。她把鞋拎到老人腳下。
“沒有兒女嗎?”江蘭藍此時認定這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孤老頭子。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后,老人異常清晰地說:“你說的都不是。”
江蘭藍被老人的底氣嚇了一跳,見了鬼一樣盯著他,不大相信從那個衰老的身軀能發出這么硬朗的聲音。那一刻,她幾乎想從土屋里盡快地逃出去,她開始后悔一個人闖進這鬼森森的屋子。
然而,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女人,她很快鎮靜下來,盡可能地微笑著說:“大爺,在這兒住很多年了嗎?”
“是。”
“為什么呢?”
“看墳。”
冷汗真真地順著江蘭藍的后脊梁淌了下來。她看到老人向前伸著拆房用的鋼鏟般的利爪向她走來。人在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懼面前,逃生的思維是靜止的。她閉上眼睛,想象著那利爪刺進喉嚨的感覺。
有風從敞著的木板門刮進來。老人從她身后的閣板上拿下一個手電筒。然后,他躬著腰鉆出土屋。此時,遍地黃花正吐著妖冶的濃香,四周正在暗下來,田蛙在不遠不近處不慌不忙地鼓噪,像給它的家人在出一個謎語。江蘭藍覺得她一生的經歷都抵不過她這一刻的冒險。盡管她如此地熟悉太陽島,可是她從未像今天這樣來到島的深處,正如她從未聽說島上還有墳,而且有半生半世都守在這里的看墳人。
“你看,就在那兒。”站在土屋的門前,老人摁亮了手中的電筒。亮光落處,就在離土屋側面幾米遠的坡地,有一個隆起的土冢。乍一看,像一個自然形成的土堆。仔細一看,像精心修葺的大花壇。因為那上面,長滿了正盛開的黃花。四周環繞著牽牛花纖細的秀蔓兒,血紅欲滴的仙鳳草,雞冠草,藍色的六葉梅,它們開得靜靜的,含羞帶露。仿佛它們裝扮的不是一個墳頭,而是新娘的花冠。
“這是一座女兒墳。”老人滅掉手電,聲音回蕩在夜空中、花草間,又幽幽地轉回江蘭藍的耳朵里,“她死的時候才十四歲。你想不出她長得有多好看,她的心眼兒有多好使。要不是有她,這兒的黃花不會開得這么盛,這個島也不會平靜得這么久。”
一個冷戰,江蘭藍驀地想起了她的車隊,她的藍夢大廈,她的開發計劃——
“每到月圓的時候,她都會從墳墓里出來。她哪兒也不去,怕嚇著別人。她就坐在她的墳頭上梳頭。她的頭發又黑又亮又長。她活著的時候,她的奶奶就常常在大月亮地兒里給她梳頭。一邊梳,一邊告訴她,月亮下梳頭,越梳頭發越黑越亮,長得越長。”
江蘭藍覺得自己的發髻慢慢地在她的頭上散開,悠然地飄落下來。
老人繼續說:“這個時候哇,可千萬別去驚著她,得有人守著她。三更天時,她自己就回去了。如果這時候有陌生人來沖了她,穴道會關閉,那她就回不去了。那就壞了。活人都得有個家呀!死去的人如果沒有地方藏身,再善良的人也會變成厲鬼,那世間就不太平啦。”
遠處,有人在喊。江蘭藍聽出是在喊她,可是她不想走。
“你來啦,是個緣分。這個地方多少年都沒人來過。來島上玩兒的人走不到這兒。就是偶爾路過,他也不知道這里的秘密,沒有人愿意和我這又窮又丑的瘋老頭子答話。”
喊聲越來越近,江總江總的,很是焦急。
“走吧,記住我的話,別來驚擾我們。”
江蘭藍回到她的越野車上。好在灰暗中,沒有人看得見她蒼白的臉色。只有她的助手看到她頭發蓬亂,感到了她的心神不寧。便擔心地問她為什么去那么久。江蘭藍按著胸口說,沒什么,有點兒走累了。
點亮了車燈,有工程技術人員拿來了圖紙,說:“江總,我們明天還需要向前推進……”
江蘭藍打斷了他的話,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去看過了。里面很難走,施工難度太大。
“那計劃是……”
“修改計劃,就地扎營!”江蘭藍莫名其妙地有幾分激怒。
滿車的人面面相覷,這是撞著什么鬼了?
“城建方面我去疏通。”車子返回市里的路上,江蘭藍就說了這么一句話。她疲憊地將頭耷在靠背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想動。
助手悄悄地問:“你在想什么?”
半晌兒,江蘭藍摸著自己的頭發說:“月圓的時候……”
第二章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一個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年頭。天落隕石,地表開裂,偉人去世,惡人覆沒。欲笑無聲,欲哭無淚,人折騰得都木了。
中學畢業的江蘭藍被分配在一個地方國營工廠。工廠在遠離市區的一個菜園子里,門前至少有兩個大糞坑。這已經是個美得了不得的工作了。多少人下鄉還回不來呢。多少人還接著往鄉下去呢。江蘭藍兄弟姊妹四個,有三個還在鄉下接受再教育呢。上面有文件,說這種情況父母身邊可以留一個,江蘭藍正好趕上。盡管報到那天,她坐了挺長時間汽車走了很遠的路才找到,她還是很高興。一進廠門,一大幫穿著花裙子的女工正嘻嘻哈哈地往大卡車上爬。填完了表從工廠出來,她傻眼了。那天是西哈努克親王和他美麗的法國妻子視察這座城市,群眾夾道歡迎,還必須花枝招展。全市公共汽車停運。仗著有了工作的興奮勁兒,她步行回家,結果正好走錯了方向,發現的時候,都干到農村的大野地里去了。到家時,天都黑透了。等著聽好消息的媽媽和院子里的鄰居都快去報案了。
這個工廠生產一種傻大黑粗的機器,據說和開采礦山有關。機器一開起來震耳欲聾。就常有零件從機身上震落下來,滾個無影無蹤。于是廠長就領著技術人員滿地找。有一次加夜班試車,剛啟動機器,就發現彈落了一顆螺絲。廠長一聲令下:找!人就跟螞蟻似的四下散去。偏趕這時,停電了。那個年頭,電金貴。小工廠停電是常有的事。三天兩頭,一整就躲電高峰,保證大企業、軍工企業生產。夜班正干活呢,一個火花閃過,全廠就刷地一片漆黑,一片死寂。領班的頭頭捶胸頓足,大罵變電所。工人發出一陣歡呼。他們在黑暗中點起蘸了機油的棉紗,喊著:山里點燈,山外點明子,給老子打酒去!立刻就有小徒工顛兒顛兒去廠外小賣部打了酒,買來白菜,回來亂刀一剁,洗臉盆子盛了,幾個說得過話的師徒頭插在一起吃喝起來,等著來電。那天試車又趕上停電,黑暗中幾個人同時在地上摸。還好,不一會兒,其中一個人就喊:摸著了,摸著了。廠長挺高興,摸黑兒接過來,紙包紙裹地掖進一個煙盒里,收好收好,別他媽再丟了,這螺絲可不好配。等來電再干。然后就扎進工人堆里邊喝酒吃白菜,邊鼓動半大不小的車工何大白話給女徒工講鬼。嚇得女徒工沒等聽就跑出去了。廠長樂得咯咯地。廠長那年四十多歲,姓紀,是個從工人中提拔起來的干部,沒多少文化,滿嘴污言穢語,就是認干,沒黑沒白地在車間和工人技術人員骨碌。看男的不好好干活,上去就踢屁股,看女的不好好干活,抽冷子就薅頭發。中午看誰帶的飯好吃,上去就搶。有一次一個女工干活時間偷著織毛衣,叫他給瞄上了,二話不說,一把拽過來,鋼針掰彎了扔進廢料堆里,線團順手扔到房頂上了。不過大伙兒都挺服他,也喜歡他,不記他的仇,愿意和他嘮嗑扯犢子,不拿他當外人。
可巧那天晚上一個班都沒來電。下班時間到了,廠長一聲令下,大伙兒就著自制的“油燈”把機器收拾了,回夜班宿舍睡覺去了。
第二天天大亮時,電也來了,機器還得接著試。廠長從工裝上衣兜把那顆紙包紙裹的“螺絲”拿出來,剛要往上按,細一看,不對,說了句:我操他個媽地哎!大伙兒湊過去一看,立時就都笑沒氣了。原來昨天晚上那老哥兒摸到的是一顆大蛀牙。
這么個機器發到礦山,光修理工就得跟去七八個,還常常被退貨。廠里造得挺窮。食堂長年累月吃包米面窩窩頭、高粱米面煎餅。青工們就說窩窩頭上的眼兒是做飯的老李頭用大拇腳指頭捅出來的,煎餅是衛生紙。
江蘭藍和那個混血兒是一批入廠的徒工。讀過《靜靜的頓河》和很多書的江蘭藍頭一眼見到他時,偷偷地在心里驚嘆:好一個哥薩克。正是冬天,他戴了一頂當時很罕見的卷毛皮無檐帽,估計是他外祖父的東西。帽子很自然很傳統地歪戴著,帽下是一雙深陷在長長的濃密的黃色睫毛里的藍色的眼睛,一個高高大大的尖鼻子,兩片薄薄的紅紅的嘴唇。這張臉上集中了俄羅斯血統和中國北方男人的英俊。他的個子很高,肩寬腰細,兩條長腿下套著半截皮靴,一看就不是中國貨。當時的全國是藍灰的海洋。愛美的姑娘頂多在額前多留幾根劉海兒,把襯衣的白領翻出來。可想而知,這小伙子是多么地出眾。尤其是他進廠后,被分配當了電工,屁股后面像挎了匣子槍似的斜拉著一排電工工具。他戴著雪白的手套,穿緊身深藍色工作服,腰挎一擺一擺地在咣當咣當咔哧咔哧的車床、銑床、刨床中間穿來穿去,比二戰戰場上的麥克阿瑟還神氣,晃花了多少青年女工的眼睛啊!
江蘭藍打小生活在一個比較封閉的知識分子家庭,家教很嚴,看本《白蛇傳》都得遭到她爸的一頓痛斥,根本不懂什么叫愛情。開始她有點兒討厭這個怪里怪氣的半拉洋人。這個家伙常常從廢料堆里撿出打著卷兒的金屬削兒,藏在背后,專門等那個文文靜靜、見人都不敢抬頭說話的江蘭藍走過來時,猛地抽出來,大叫一聲:蛇!氣得江蘭藍眼淚汪汪,沖著他得意洋洋的背影咬牙切齒,罵他:臭不要臉!臭假洋鬼子!
工廠上下班接通勤的是敞篷的大卡車,前面只有一塊廣告牌樣的膠合板用來擋風。人站在車上,就像歌里唱的戰斗在沙漠的石油工人那樣:風雪雷電任你打。每天不到六點,大卡車從市里最遠處的接站點兒出發,把工人和上至廠長一級的干部一站一站地劃拉上來。人們順著卡車后面的鐵梯子爬上去,一個挨一個地擠在一起。晚上從工廠出發,按原路線再一站一站地把人卸下去。現在想來總有點兒像運豬或是什么別的牲畜。趕上下雨天,不管你穿什么樣的雨衣,也得把你從頭到腳淋個透。夏天風吹日曬雨淋都好說,最不好過的是冬天。任你捂多厚的棉襖,車一開起來,那小西北風都變成了小匕首,颼颼幾下,就把你身上的那點兒棉花劃個七孔八漏。全世界的寒氣都打北極集中過來一個勁兒地往你脖領子灌,三分鐘后人就凍得說不出整句子的話了。尤其是一個女孩子“來事兒”的那幾天。身上一凍硬,鞋底下光腳踩鐵板一樣的涼,肚子刀絞似的疼,又不好意思吱聲。血水順著棉褲腿子往下淌。下車時,人哆嗦成一團,手把不住鐵梯子。好幾次,都是那個討厭的“哥薩克”連扛帶抱地把她弄下車的。后來,江蘭藍幾次發現,借著人的擁擠,“哥薩克”常常在站在她的上風口,為她遮風擋寒。大風小號中,她幾乎偎在他高大的身下,聽著他不停嘴地說些不咸不淡的笑話氣她。她哭不得笑不得,心里挺感動的。
冬天上班,兩頭不見太陽。早晨五點裝完了飯盒從家里出來,天還是黑藍黑藍的,下弦月還挺亮地在天邊精神著。路面結了一層又厚又硬的積雪,樹枝上沉甸甸地掛著霜花。西北風像個不管不顧的清潔工一樣,把路面上細沙般的浮雪攪起來,蕩過來又蕩過去。寒氣尖利得讓你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嘴。一張嘴,牙疼。
空蕩蕩的馬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偶爾也有趕早班的,把戴著棉帽子的頭縮在大衣領子里,兩個大手悶子像熊掌似的搭在車把手上,奮力地蹬著。車后座上別著的鋁飯盒子,讓蒸汽鍋熏得有點兒發黑了。
江蘭藍雖然走慣了這樣的路,也還是覺得有點兒害怕。那個時候,生活貧寒,治安倒還穩定,但也能經常聽到搶劫施暴之類的新聞。她斜挎著黃書包,書包上用紅線繡著“紅軍不怕遠征難”。不久前,這個黃書包里還裝著她中學的課本,現在這個書包里裝的是毛巾、機械工人手冊、飯盒子。媽媽起大早做的飯菜還是熱的,透過棉猴暖著她的腰。她低著頭,頂著風,聽著自己的鞋底踩在硬雪上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匆匆往通勤車站點上趕。猛一抬頭,前面高崗上雪霧深處,一個形狀奇特的東西正迎面飄然而下。車間停電時,聽何大白話講了不少的鬼怪故事,什么大頭鬼,無頭鬼,裹著白布的走尸什么的,嚇得她毛骨悚然。現在她真的看見一個她從未看見的東西,基本上是個人型,只是腦袋也太大了,是常人腦袋的六個大,四方形,慘白慘白的,沒鼻子沒眼睛。下邊是白衣服白褲子在風中飄擺。江蘭藍轉身想往回跑,又怕它從后面撲上來;想迎著它走過去,擺出一副不怕鬼的架勢嚇跑它,那腿咋也不聽使喚。她傻子似的呆愣在路旁,望著那東西越來越近,腦子一陣陣發木,耳朵里嗡嗡響。
突然她聽到背后有人說:“一大早晨的擱這發什么呆呀,快晚啦。”
她嚇得一個高兒轉過身,是那個“哥薩克”。隨即她就要往下倒,被“哥薩克”一伸胳膊擋住了。
“咋地啦你?見鬼啦!”
“鬼——鬼——”她躲在他身后,哆哆嗦嗦地指著“大頭白鬼”。
“哥薩克”也緊張起來。他歪著頭仔細看著那“鬼”,突然齜著他的小白牙笑起來。他用溫熱的大手托起江蘭藍有氣無力的下巴,讓她好好看看那個“鬼”。
“鬼”正好從他們的身邊經過。那是一個穿著一身白襖白褲的朝鮮族女人,頭上頂著一個白布的大包袱。她走得很急,拔著腰板,白包袱穩穩地頂在頭上,瀟灑又自信,走過他們身邊時還友好地沖他們笑笑。
“哥薩克”用棉手悶子抽打著她肩上的霜雪:“大清早的見鬼?你瞅你這點兒膽兒。”
江蘭藍破涕為笑。她看到,“哥薩克”羊卷毛皮帽上掛滿了白色的霜,深深的眼睛里映著藍天上殘星的光,薄薄的歐式嘴唇上,已長出絨絨的黑軟軟的胡須。又高又尖的大鼻子下的鼻孔里,流出半截清鼻涕。江蘭藍用棉手套狠狠地擰去他的鼻涕。
“你好?!你個大鼻涕鬼!”
他們都莫名地興奮著,向通勤車站跑去。
從此,每天早晨,無論春夏秋冬,路口上總候著一個高高的身影。在江蘭藍的眼中,那是她的朝陽。
“哥薩克”有一個很中國的名字,叫高志強。
江島松林里的初吻后,江蘭藍和高志強的關系基本上就公開了。沒人再拿他倆的關系打趣了。他們在公開場合也不必再躲躲閃閃了。他們在食堂一塊兒吃“老李頭用大拇腳趾頭捅出來的窩窩頭”,吃“衛生紙煎餅”。轉眼三年學徒期滿。雖然當時提倡晚婚,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大小伙子了,也該談婚論嫁了。但高志強似乎并不著急。江蘭藍家他倒是常去,江蘭藍的父母很喜歡這個漂亮又熱情的小伙子,買煤劈 子的活兒基本上也讓他全包了。可高志強卻從來沒請江蘭藍到過他的家。江蘭藍只知道他家住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路不好走。他的父親早就去世了,家里有母親、外祖父和兩個妹妹。
年輕人在一起,今天就是全部。江島上采蘑菇,白樺林里寫詩,松花江邊吹口琴,他們玩得顛癲狂狂、瘋瘋傻傻。明天對于他們來講,是很遙遠的事。直到有一天,廠里出了一件大事,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紀廠長死了。
四十多歲,黑糊糊,樂呵呵,結實得像臺牛頭刨一樣的廠長得了一場感冒,半夜開始發燒。他躺在工廠的醫務所里,吃了點兒退燒藥,渾身上下出了一層透汗,水洗的一樣。汗干了,高燒又來了,這回打退燒針也不好使了。大伙兒七嘴八舌子地嗆嗆,了不得了,趕快送大醫院吧,別耽誤了。廠長不干。他說感冒發燒有啥大驚小怪的,挺一挺就過去了。一轉院就得花錢,廠子這么窮,能省幾個就省幾個吧。廠醫務所那個滿臉橫肉的女大夫這會兒還來勁兒了,說:“有我在,保證廠長沒事。”這個女大夫平時醫術不高,架子不小,長著一雙勢利眼,專門看人下菜碟,工人們都恨她,背地里叫她“白骨精”。這“白骨精”以為這回可找到溜須廠長的機會了,不讓別人靠前,由她親自下藥、看護,著實忙了一宿。黎明時分,廠長突然昏迷,體溫達到四十度。工友們急眼了,幾胳臂肘子把女大夫擋到墻角,連 帶扛把廠長弄上了車,送到省立醫院。急診大夫忙了半天,白著臉出來了,說,大葉性肺炎,哪怕早送來十分鐘呢。
廠長扔下一個病歪歪的老婆和一個上中學的小丫頭走了。全廠停產,都去火葬場給廠長送行,不叫誰去誰都當場急眼。
江蘭藍頭一次經歷這么近的生離死別。前一天,她的廠長還在她的機器旁用卡尺檢查她的工件呢。她聞到廠長身上有一股酸烘烘的餿味兒,胖乎乎的手上沾滿機油,腳上穿了一雙破皮鞋。因為乳化膠的腐蝕,鞋走型得不像樣子。鞋尖兒高高翹起,像朝鮮人穿的傳統的膠皮鞋。油污的鞋面已經看不出原來什么色兒了。江蘭藍還看到廠長沒穿襪子,黃了吧唧的腳踝露在褲腿子外面。誰看到這樣的廠長都想跟他開玩笑,然后再好好干活,別惹他生氣。
現在廠長躺在那里,他的嘴半張半閉著,卻再也不會說那些讓人著笑的臟話了。他的眼睛似睜非睜,好像有點兒不太明白,什么事情發生得這么快?誰給他換了一身新衣服,還是他結婚時穿的中山服,顯得又瘦又小,中間的扣勉強系上。他的頭上戴了一頂新的工作帽,和全廠工人發的一樣,那雙皮鞋沒換,不過穿了襪子。
他的老婆癱在床上,一陣清醒一陣糊涂,哭一下笑一下的。能出頭的親人只有他十五歲的小女兒。小姑娘只知道哭,大鼻涕流出多老長。人們索性往她頭上圍了個大圍巾,由她哭去。然后像牽木偶一樣地牽著她,這兒行個禮,那邊磕個頭,回身再簽個字……她爹在哪兒她也看不見。
江蘭藍長這么大,頭一次上這種地方;頭一次看到煉人的大煙囪;頭一次看到前一天還活生生的人轉眼就躺在地上被人搬來搬去,然后望見大煙囪里冒出一股輕煙,人就變成了一個發燙的小紅布包,被他的小女兒抱在懷里滿地打滾兒。
江蘭藍目睹了這一切。她由始至終緊緊地抓著她的高志強,似乎一撒手,她的高志強也會飛進大煙囪里。眼淚順著下巴淌進脖子,冰涼冰涼的,她像一個快要凍死的小貓一樣嗚嗚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來的路上,高志強感到江蘭藍的手已經掐得他手腕生疼了。他緊緊地把他的小女友裹在他的大衣里。
“永遠都別離開我。”江蘭藍渾身抖個不停。
“傻丫頭。”他用棉襖袖子給她擦眼淚。
“答應我。”
“我發誓!”
“送我回家吧。”江蘭藍放心地嘆了一口氣。
“不,今天咱們回自己的家。”
他的家住在一條河邊。這條河叫馬家溝,是一條橫貫市區的天然集雨河。幾年前還清可見底,魚蝦成群。兩岸的居民可以在里面洗衣、洗菜,放養鴨鵝。就這么幾年的工夫,該不該打倒的都被打倒了,連護堤員都成了潛伏的國民黨特務了。這條河成了無人理睬的棄嬰。從上游到下游,無數明渠暗道把醫院、化工廠、下水道的污水引進來。馬家溝河成了臭氣熏天的液體垃圾場。所有的鴨鵝都得了肝腫大,要么母鴨變公鴨,要么病死。死貓死狗漂浮在水面,綠色的濁流滋養著碩大鮮艷的蒼蠅、兇惡無比的蚊子,變異的蝸牛和蛆蟲,鬼怪般地到處蠕動。即使到了冬天,這條河也不再結冰,終日冒著騰騰的霧氣,像這個城市一道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傷口。
順著岸邊的小路走,過一段廢棄的鐵道線,到處是破銅爛鐵,亂石遍地。拐進一個斷壁殘垣的大院,才看出這里原來是一個修理摩電車的車間。一節節因風雨剝蝕而銹跡斑斑的摩電車的車廂東倒西歪地睡在積雪的枯草里。這是當年俄羅斯人興建的車輛修理廠,而他們的宿舍就在廠子的后面。
幾棟典型的俄式建筑連在一起,因年久失修,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典雅,一副破敗的光景。當年帶玻璃的涼亭,現在只剩下黑洞洞的窗框,西北風呼呼地往里灌。里面堆著煤和木 。墻角修了爐灶,黑黢黢的爐臺,堆放著鍋碗瓢勺。進了屋,客廳挺大,空蕩蕩的,昔日的壁爐成了塞滿舊衣服的櫥柜,只有白色的松木地板依然保持著俄羅斯的傳統,用草根刷子和水刷洗得木頭花紋清晰可見,幾個折疊小凳,一個裝煙葉的笸籮。地中央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木頭小桌,大概是全家人吃飯的地方吧。
江蘭藍滿眼都是新鮮的異國情調。待她見到高志強的家人后,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高志強的母親從后院喂雞回來。她穿著長衣長裙。裙子好幾層,顯得很厚。大冬天的,她這會兒居然光著大腿,上面長滿了一串串葡萄似的青紫色的靜脈瘤。
她一頭蓬亂的亞麻色的長發,灰色的眼睛和睫毛,讓人想起童話里被咒語擊中的公主。床上躺著高志強八十多歲的外祖父,他因為中風而癱瘓了。這是個白俄富商的兒子,當年他的父母被蘇聯紅軍槍殺了以后,他跟著親戚逃到了中國。這塊土地接納了他。他靠著修摩電車的技術養活自己,并娶了俄國親戚的女兒,生下了一個姑娘。后來,他把這個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了自己最得意的中國徒弟。可惜徒弟在一次事故中死了,撇下高志強和他的兩個妹妹。
高志強的兩個妹妹都在家。大妹妹已經出嫁了,嫁給了一個鐵路工人,剛生了孩子在“鬧奶子”(乳腺炎)。她的丈夫常喝酒,喝完了酒就打她。她只好回家養病,整天用熱毛巾敷著,靠在小床上不敢動,一臉痛苦。小妹坐在南邊的窗臺上,抱著姐的孩子在曬太陽。小妹剛滿十四歲,像一朵長在棘草中的野百合。她長的像她哥哥,高鼻子,大大的,黑藍藍的眼睛。一頭亞麻色的卷發是從媽媽那兒承襲下來的,皮膚白皙得像天上的云,所有這塊土地上特有的混血女人的美麗和妖冶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年紀尚小,對自己超凡脫俗的美貌渾然不覺。她上身穿著不知洗過多少遍的燈心絨,打著補丁的棉褲又瘦又小地吊在她的腿肚子上。
見過家人,高志強把江蘭藍帶到自己的屋里。一張木頭床,一套簡單的被褥,一個小柜上放著個自己組裝的半導體。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藍藍,我恨不得明天就把你娶過來。可是我不敢說。我怕我家的窮氣把你嚇跑,把你的家里人嚇跑。今天我敢說了,我就是個乞丐,是個小偷流氓,你也會嫁給我,對嗎?”
“你這個傻瓜,你個大鼻涕鬼,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可你就是不說。我以為你嫌我不夠漂亮,配不上你。你窮,我不怕,只要你對我好,窮日子咱就窮過。”
“不,”高志強打斷了江蘭藍的話,“我今天也下了決心,既然我愛你,我就不會把你娶過來跟我受窮。我窮怕了。廠長就為了那點兒醫療費,把命都送了。我姥爺有病吃不起藥。我小妹多少年都沒穿過新衣服了。大妹因為娘家窮,婆家瞪眼瞧不起,一天到晚老挨打。全家就靠我那點兒工資和姥爺的退休金過日子。我媽愁得眼睛都快看不清東西了。這種情況下把你娶來和我一起喝西北風?我還不如一頭撞死!”
“我要富起來!我有富商的血統。”年輕的“哥薩克”晃蕩著一雙長腿在屋里走來走去,“等我有了錢,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這個建筑按原樣恢復起來。木質的墻壁,高背靠椅,名貴的油畫,自制的咖啡面包,我要讓你看一看俄羅斯貴族的氣派。然后讓我的姥爺教你跳踢踏舞,讓你過貴夫人的生活,用銀餐具吃飯,在壁爐前的地毯上讀普希金的詩。”
江蘭藍笑得喘不過氣來。
外屋,母親默默地織著毛襪子,大妹從床上坐起來,為自己疼痛的前胸再換一塊毛巾,只有小妹聽了哥哥的話,高興得抱著自己的小外甥轉圈圈兒。
隔壁,八十多歲的異國老人悄悄地咽下最后一口氣。
第三章
八十年代初,一個盛夏的夜晚。江蘭藍和高志強以及無數想發財的人擠上了南去的列車。
通身是汗,衣服像繃帶一樣捆在身上。在車廂剛剛站住腳,腳底下呼通一聲,火車就開了。
廠長死了。工廠越發地不景氣了。上邊又派來幾個新廠長,不幾天就走馬燈似的都走了。改革開放了,產品要走市場了,傻大黑粗的東西沒人要了,廠子一天不如一天。急著掙錢當貴族娶媳婦的高志強對江蘭藍說,咱也別在這兒干靠著了,下海去吧,興許就能行。我們家東頭三哥剛刑滿釋放回來,沒工作,在街頭賣粉皮兒,一天不少掙,一年下來,摩托車都騎上了。
高志強決心是下定了。江蘭藍只有一個想法,上刀山下火海,倆人一起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死也死在一起。高志強讓她回家和父母商量商量,停薪留職可是一件天塌下來的大事。別看江蘭藍生得文文靜靜,說話都不大聲,卻有個小姐脾氣。啥事有個老豬腰子,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何況下鄉的哥姐都回來了,工作安排得也不錯,對家里也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了。一咬牙一跺腳,就同高志強一起辦了停薪留職手續,來了個先斬后奏,等父母知道了也晚了,二老只落了個揪心嘆氣的份兒。
市中心有一條處在繁華區卻挺偏僻的馬路,平時車來往的很少,兩旁住戶也不多。以前就常有三三兩兩擺地攤兒的,賣個針頭線腦兒啥的。還有的拆遷住戶,把沒用的破爛擺在這兒處理。愿意買便宜貨的主婦和尋找鐵家什兒的手藝人常好上這兒來轉一轉。前不久,區工商局決定在這里開辟一個輕工市場,這就是最初的馬路市場。幾個穿工商制服的工作人員用繩子量了尺寸,標定了攤位,測好了鐵床子的形狀和高度,找工廠打了三十幾個攤床,都刷了銀灰色的油漆,擺在馬路兩旁,定了很低的租金,就等著招商了。很多人瞅著新鮮,上這兒來打哈哈湊趣。摸摸這兒,敲敲那兒,弄不準這其中有什么香油兒可占。也有那有經營頭腦的,有超前意識的主兒,搶先租定了黃金位置,也不過賣些布頭炊具地板刷子頭等從工廠倉庫里摳出來的多年積壓產品。反正也是代銷,賣不動再退回去。賣點兒就夠交床子錢了,剩下就是自己的了。這樣的主兒也是少數。幾天下來,好多床子還是閑著。制定點兒優惠政策吧,工商局的家屬可以免費使用攤床,三年不交租金。除上繳一點兒稅款外,利潤全部歸自己。可家里有老公在工商局工作本身就夠牛的了,誰的家屬愿意去站攤床,那是丟人現眼掉份兒的事啊。有工作的照樣上班,沒工作的寧可在家洗衣看孩子做飯。工商局沒招兒了,登報吧。果然還是媒體宣傳效果好,就把高志強、江蘭藍等一干正走投無路的人給招來了。這把子人年輕心眼活泛,懂得從南方進貨,很快就把市場攪熱了。
練攤兒得有本兒啊。高志強的媽媽一看兒子鐵了心的要經商賺錢,就舉著燭臺下了菜窖,半晌兒,鼓搗出一套銀餐具和一副金耳環。她用干布反反復復擦著,對兒子說,這是你姥爺唯一給媽留下的東西。“文化大革命”說咱家是潛伏下來的蘇修特務,該搶的都搶走了,該搬的都搬沒了,你姥爺冒死藏下了這點兒東西。這是你姥爺的祖父母留下的一點兒念想,上面有咱們貴族的徽記。耳環是姥姥結婚時姥爺給打的,姥姥臨死前摘下來放到你姥爺手里,說,我的血都把它浸透了,你留著,就像我總在你身邊一樣。這些年咱家這么困難,有你姥爺活著,誰也別想打它的主意。現在你姥爺不在了,東西總留著也沒用,拿去闖一闖,也許我兒有出息那一天。別忘了咱家是有富商血統的。金耳環就送給藍藍吧,別讓藍藍父母太瞧不起咱家。說完,蘇聯老媽媽放聲大哭起來。
高志強畢竟是商海的新手。一副銀餐具賣的錢全部押在了一批服裝上。這是一批真絲面料的短袖夏裝,看樣品真是叫個漂亮,足以領導市場潮流。對方廠長說,如果一手錢一手貨,一次交齊,可以把底錢壓到最低。高志強當即拍板,如數點了錢。幾天以后,貨發過來了。立時,他們的柜臺前擠滿了人,惹得別的商販直眼紅。可是第二天,買了衣服的人又紛紛來退貨,指著鼻子罵缺德喪良心。原來,這批服裝件件有瑕疵,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不是袖子跳線,就是兩個袖子不一邊長,要不就是領子開得斜岔去了。高志強和江蘭藍連夜把沒賣出去的一件件都檢查了,果然,件件如此,顯然是質量檢查甩出來的殘次品。電話一聯系,那邊早沒人接了。高志強急得一腦袋就要往攤床上撞,被江蘭藍和眾人死死活活地拽住了。中國百姓就是這樣。你發財的時候他眼紅,你倒霉的時候他倒是真心真意地同情你。一時間眾商販圍著遭了暗算的兩口子七嘴八舌,都說這做買賣不看著上貨可不行。眼盯盯瞅著他還給你掉包呢。別上火了,這把賠了,再干別的吧。
干別的?高志強哭笑不得,血本無歸啊!擱啥再干別的?咋跟老媽交代,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外祖父,尤其是對不起風里來雨里去、一心指望賺錢成婚的未婚妻。高志強臉色鐵青,只會一拳一拳地砸自己的腦袋。
眾人背地里一合計,都是出來闖灘下海的,不容易,危難關頭互相拉一把,權當積德行善了。再看江蘭藍高志強這兩個,挺實成的,不像借了錢不還回過頭就撒潑打賴的主兒。大家東挪西湊,集了一筆錢交給了高志強,說,趕快掉頭再干一把,找個守信義的熟人,瞅準了貨,保準能把賠了的再掙回來。
就這么著,倆人拿著朋友給開的“條子”,擠上了南去的列車。
火車開了以后,高志強對江蘭藍說,咱別在車門這兒硬擠,守著廁所,臊,咱往里去。
高志強拽著江蘭藍擠進車廂。
車廂經過一番短暫的騷動之后,漸漸地安靜下來。三個人的座位擠著四個人,兩個人的座位擠著三個人,最邊上的只能把屁股的四分之一搭在坐席上,居然能坐得穩穩的。開始時,因為擠占了別人的座位,邊上那位臉上還掛著討好的笑,說些拜年話,做羞澀忸怩狀。后來困了,困急眼了,啥也不顧了,頭像中彈了一樣往下一耷,悠地往人家身上倒去。旁邊的人沒反應,早睡得大張著紫哇哇的大嘴,不知東南西北了。于是一座座的人鼻涕了似的躺了個橫七豎八、男女不避、老少咸宜。滿車廂一片噓噓嚕嚕的鼾聲。
盛夏時分,因為是夜間行車,車窗緊閉。車里空氣悶熱。人們口腔里的酸臭氣交相呼應,香水味兒,臭腳丫子味兒,變質的剩燒雞味兒和大蒜味兒都在轟轟隆隆的車輪聲中攪拌著,越攪越濃烈。
過道上幾乎被人的大腿鋪滿了。沒有座位的人一張報紙,或席地而坐,或半躺半臥。更有有經驗的人有備而來,半截涼席一展,睡了個山呼海嘯。
“就在這兒吧。”江蘭藍指著過道一塊僅能容兩個人的地方說道。他們卸下身上的旅行袋。江蘭藍尖起兩根手指把被汗溻在皮肉上的襯衫拎起來透透氣。額頭上的汗珠兒早就滾過了眉骨,順著眼角的皺褶洇進眼睛里,殺得慌。
“有啥吃的嗎?”經過這一番折騰,高志強早就餓了。晚上臨上火車站在家吃的晚飯,候車室里靠到半夜,掙著命地擠上火車,一消停下來,口干肚子癟。因為想省點兒錢,他們沒準備什么吃的,也沒想到人到后半夜如果撈不著覺睡就要餓,而且這餓來得這么急,這么叫人難耐。
“挺著吧。”江蘭藍小聲說。高志強不吭聲,只顧急惶惶地東摸摸,西摳摳,翻了一個包又一個包,就是不甘心。也真怪了,居然他就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翻出半塊咸蘿卜。那是他們吃晚飯時剩下的,怎么還能混到包里,而且居然叫高志強翻到了。
高志強如獲至寶。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又嗅,舉到江蘭藍嘴前:“你吃。”
江蘭藍唯恐有人注意他們,連說:“不吃不吃。”
“你不吃,我可吃了。”高志強旁若無人的喀嚓一口,很脆聲地嚼將起來,然后縮著脖躬著身再啃上一口,腮邊的咬肌快活地顫動著,黑藍的眼睛很幸福地瞇起,額上沾著黑灰的汗珠兒滾落下來,隱到唇邊的黑胡須里。
江蘭藍心里酸酸地瞅著她的愛人,像一個母親瞅著跟隨她乞討的孩子,心疼,憐憫,使她的眼淚在眼眶里越蓄越滿。她真想把他的頭攬過來,抱在自己的懷里,用手指梳攏他七叉八岔的頭發,然后對著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訴他,作為他未來的妻子,后半生要讓他嘗盡天下的美味,讓他每天像一個快樂的哥薩克一樣,吹著口哨在藍天下行走,沒有憂慮,沒有奔波,沒有煩惱。錢,我們一定要有錢。江蘭藍悄悄擦去眼淚,高志強卻渾然不覺。半塊咸菜進肚,他稍稍地安靜下來。
車輪單調的聲音很快將他們推入半昏半睡的狀態。餓可以挺,困勁兒上來實在難挨。高志強轉著身子四處撒眸。座席底下早就睡倒了好多人,好賴還有能容一個人的空地,高志強對江蘭藍說:“你也鉆進去睡一會兒吧。”江蘭藍心說那可太可怕了,不但有痰有臟水,還睡著幾個脫了鞋的民工,我死也不會躺在那里。
“你一會兒就挺不住了。”說完,高志強人就跟癱了一樣,蜷縮成一團兒,很快就睡著了。
江蘭藍挺著。她望著車窗外,黑糊糊的一片,車廂里七倒八歪的情景從車窗里又返了回來。偶爾有路燈像流星一樣從漆黑的車窗外滑過。有睡醒一覺的人換換姿勢準備再睡,順便瞅瞅瞪著兩個大眼的江蘭藍,心說還真有有精神頭的,就又迷糊過去了。
濃濃的鼾聲從四面八方向江蘭藍襲來。車輪聲一會兒漸漸遠去,一會兒又驀地清晰起來。腦子里空悠悠的,有個有節奏的東西在一下一下地往深處敲擊,敲得她眩暈了。車廂頂上的燈忽明忽暗,一會兒向左旋轉,一會兒又向右旋轉。她看到她的面前有張床,有松軟的枕頭,枕頭上散發著淡淡的紫羅蘭香皂的香味兒。她知道,這會兒如果她的頭放上去,不知道會有多舒服。放上去吧,放上去吧。她聽見有個聲音悄悄地不斷地在她的耳邊低語。她的頭向枕頭上靠去,靠去。悠地,枕頭不見了,頭撞到了什么硬物上,車輪一下子從頭上碾過去,她激靈一下清醒了。滿車廂已經沒有醒著的人了。她看了看表,三點十分。以前在這個時候,不是在工廠加班就是在家里做夢。那夢做得可真香啊。現在是在哪兒,還是在做夢嗎?掐一下自己的腿吧,腿在哪里,怎么找不著了。偏偏在這個時候,有壞人從后面追她,她就跑啊,跑啊,怎么也跑不動。壞人眼看就要抓到她了,她卻忽悠一下飛起來,隨意上下,真是暢快啊。
過道里有個男人要上廁所。他一臉的短胡茬子,睡得迷迷瞪瞪的,半拉臉還掛著哈喇子。他深一腳淺一腳地 過來,正好車一晃,把他重重地摔到江蘭藍身上,一下子把江蘭藍從天空砸回到車廂里。出門在外,誰也用不著和誰說對不起,何況這老哥也許根本就不會說對不起。江蘭藍望著他一路搖晃而去的背影,心里下死勁兒地囑咐自己,一定要堅持住,不能睡。再迷糊過去,興許一腦袋扎到別人懷里,洋相就出大了。她強迫自己睜大眼睛,腦子一刻不停地想事。想她的知識分子父母,一輩子愛面子,吃委屈,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有眼淚往心里流,想不到他們最寵愛的小女兒居然能淪為小商販,而且剛剛下海就欠了一屁股債。此一去,是福是禍,吉兇難料。她又想到她未來的婆婆,賠掉了她一套銀餐具的事至今還沒敢告訴她,怕她一著急有個好歹。唉,何年何月,她江蘭藍能夠披上雪白的婚紗,在教堂街銀色的洋蔥頭綠色的大屋頂下舉行婚禮……
心口有個硬硬的東西在一鼓一鼓地往上頂,想吐。腦蓋子越來越沉,壓得她只想一頭撞在什么堅硬的東西上。她絕望地瞥了一眼高志強指給她的“臥位”,黑綠色的車廂地板此時似乎變得很柔軟,隨著車體的起起伏伏,一蕩一蕩的像舢板、嬰兒的搖車般誘人。不行,她不能睡那里,那是乞丐、民工,無家可歸、無錢乘車的人睡的地方。她是誰?!黃花閨女,國營職工,個體老板!
車廂的天花板越旋轉越快,車輪的鏗鏘像鋒利的鋸一樣磨礪著她唯一的支撐意識的神經,她感覺這根神經馬上就要被磨斷了。她的理智漸漸飛出她的魂魄,抓都抓不住。她堵住耳朵,閉上眼睛。眼前出現了她的機床,皮帶在飛快地傳動,冷卻工件的乳化油牛奶般嘩嘩地流淌下來,快要把她淹沒了。卡盤在以每分鐘一千二百轉的速度在旋轉。驀地,她的長發掉下來,不好,卷進絲杠里了,越轉越緊,頭皮要被撕裂了。她大叫一聲,冷汗淋淋。周圍是一片綠色,所有人的睡臉都籠罩在綠色的濃霧中。有金色的黃蜂在車廂里飛舞,嗡嗡聲越來越大,裹成一團向她撞擊而來。她左閃右躲,沒有地方可去。她又看見了高志強指給她的“床位”,現在,那里似乎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只要把頭靠在黑綠色車廂的地板上,這一切的折磨都會消失,電鋸會停止,黃蜂會飛走,絲杠會放了她的頭發,心口那個硬東西會隨著身體的放平而沉沒。試試吧,干嗎不試試。
就著又一陣難耐的暈旋襲來,江蘭藍一頭扎進坐席下的地板上,她的頭咣當一聲終于落在了堅硬上。她立刻睡死了。睡夢中,她又一次高高地飛起來。
第四章
廣州火車站附近的“留花旅館”,高志強和江蘭藍蓬頭垢面地走了進來。
幾天幾夜旅途的折騰,他們已經筋疲力盡。到了廣州,離他們要去上貨的地方已經很近了。他們買了明天的長途汽車票,打算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趕路。
站前小吃店里,他們一人要了一碗面條。湯不熱,碗也太小,眨眼間進了肚子,沒啥感覺。一問,五塊錢一碗,喝人血啊!再不敢要了,快回旅館睡覺吧。
負責登記的服務員用一種見怪不怪的目光打量他倆,直著舌頭說著生硬的普通話:“你們倆怎么個關系啦?”
“對象,她是我對象。”高志強賠著笑臉。
“要睡在一起嗎?有單間的啦。”
江蘭藍瞥了高志強一眼,紅著臉沒地方藏沒地方躲。
高志強忙解釋:“不不,她睡女的,我睡男的。”
“沒必要吧,沒關系的。”
“有必要,有關系。”高志強瞅著南方人那張咋看咋不順眼的猴子臉,起了想一拳打過去的念頭。
交了錢,高志強和江蘭藍簡單分了一下洗漱的東西,各自找房間去了。
江蘭藍拎著東西,在灑滿水漬的水泥地走廊里數著一扇扇一模一樣的門。走廊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腥味兒。有光穿著小短褲,赤著上身的男人,拎著毛巾,趿著拖鞋走來走去,胸前兩片黑糊糊的東西,小短褲前面鼓鼓囊囊一大團。江蘭藍頭都不敢抬。
樓層服務員打開房間的門,說聲,你睡二床,就拎著鑰匙嘩嘩鋃鋃地走遠了。屋里沒有人,江蘭藍把東西扔在床上,打量起這個房間。房間不大,東西兩側各有一張床,床頂上吊著蚊帳。北方長大的孩子,還頭一次見到蚊帳這個玩意兒。放下來,雪霧似的,朦朦朧朧。江蘭藍覺得這東西很神奇,也很華貴,像童話里公主的衣裙。屋里墻角處居然還有一部電話機,顯得很奢侈。對面床上顯然已經住進了一個人,被子上放著頂時興的百褶裙,繡著花邊兒的粉紅色襯衫。最讓江蘭藍開眼的是她床頭柜擺的化妝品,高高低低的漂亮瓶子,上面標著什么奶液、面膜,凈是些西洋美人頭和看不懂的外國字。江蘭藍心里怦怦跳著,怕有人突然進來撞上她這副鄉巴佬的寒酸相,她索性插了門,搬個凳子坐在床頭柜前,仔仔細細地研究起來。黑色的是睫毛膏,不知道怎么使。紫紅色瓶子上標的是指甲油,這個江蘭藍略知一二,是涂紅指甲的。小時候,她常和小伙伴們把指甲染紅。那是用鳳仙花染的呀。把血紅的正盛開的鳳仙花采下來,用搟面杖把它搗爛,拌上白礬,除了食指以外,每個指頭都糊上。食指是不能染紅的,因為那要被狗追狗咬。染完后要舉著兩手,直到干透。不過,這也只能挺一天。第二天早晨一洗完臉就會發現紅指甲沒了。
一個黑亮亮的小匣子引起了江蘭藍的注意。不會是錢包吧?那是絕對不應該動的。不過不像。錢包是布的或者是皮的,哪像這樣金屬般的又滑又亮,那不早從兜里掉出去了。江蘭藍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終于把它打開了。是個化妝盒。正面是個小鏡子,下面三排方塊油彩,有二十多種顏色,旁邊還有一個小刷子。江蘭藍只知道黑顏色是涂眼圈兒的,那藍顏色該往哪兒涂呢?該不會染成高志強的外祖父那樣的眼睛吧。這塊褐色的抹哪兒,白色的呢?還有橘黃,醬紫,淡綠——天哪,那臉豈不成了唱戲的了。
江蘭藍正納悶呢,墻角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嚇了她一大跳。她手忙腳亂地放好匣子扶正了瓶子,抓起電話喂了一聲。里面傳來一個男人的問話。
“李小姐嗎?你怎么不守信用。”
“誰是李小姐?這兒沒有李小姐。”江蘭藍對小姐這個詞很生疏,頭一次說,別嘴得很。
“你是誰?”
“我——你們不認識。”
“這是李小姐的房間,找她接電話。”
“那她不在,出去了吧。”
“她什么時候出去的?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對方還要說什么,江蘭藍把電話掛了。現在她知道了同屋的旅客是李小姐,這個稱呼很符合這些化妝品。這一切使江蘭藍感到新鮮又刺激。她回到自己床上,無師自通地放下蚊帳,頭一挨枕,困意立即襲來,她很快就睡著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電話鈴又響起來。江蘭藍拿起電話,還是那個男子,問李小姐回來沒有。江蘭藍告訴他李小姐還沒回來。他突然又問:“你是誰?”
江蘭藍說,住宿的。他還問,你姓什么?江蘭藍想到不應該把自己的姓名告訴陌生人,就又放下電話。剛要回床接著睡,電話又響了,還是他。他說到,我會知道你是誰的,就把電話撂了。江蘭藍心里怦怦亂跳,對這個地方開始感到幾分恐懼。
重新鉆回蚊帳里,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渾身奇癢,一撓一大片紅包,個頂個拇指蓋兒大小。再仔細看,雪白的蚊帳沾著一塊塊黑漬,用手一撲嚕,黑漬竟嗡嗡地飛起來。江蘭藍不僅倒吸了一口冷氣,哪里是什么黑漬,是一群群超級大蚊子。北方的城市夏天也有蚊子,不過無論如何也沒有這么多,個頭也小,黃泱泱的顏色,纖細的腰身,咬人頂多黃豆大個包,撓幾下也就消了。北方夏秋的季節短,蚊子們還沒等長大成氣候,一陣冷風吹來就都凍死了。江蘭藍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這么猙獰可怖的大蚊子,通體黑色,毛茸茸的粗腿,尖利的喙,紫紅色的肚子,腦滿腸肥,喝飽了人血。在寂靜的黑夜里,它們成群結隊地盤旋著,瞅準機會,B52轟炸機般俯沖下來,瘋狂地撕咬。江蘭藍忘記了剛才那個恐怖的電話,噼噼啪啪地打起蚊子來。不一會兒,兩個手掌就沾滿血污。蚊帳里好像打凈了,她洗了手,鉆回去,仔仔細細地把蚊帳四周掖了又掖。剛閉上眼睛,空襲又開始了,嗡嗡聲就在眼眉上,耳朵邊旁。江蘭藍開了燈一看,蚊帳上有一個銅錢大的破洞,仿佛訓練有素的蚊子正從容不迫地魚貫而入。江蘭藍氣得索性把蚊帳全都
起來。這時她才發現,墻壁上,洗手盆里,天花板上,到處停泊著伺機而動的黑蚊子。江蘭藍撓著滿身的紅疙瘩,傻了似坐在那里。
門鎖響起輕微的開啟聲,江蘭藍立即意識到是那位李小姐回來了。果然,那是一個身材纖細的年輕女人,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她走近來和江蘭藍打招呼,江蘭藍看她卻像看大黑蚊子一樣恐懼。
年輕的女人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墻壁灰般的慘白,兩道虛假的眉毛像兩條雨后的蚯蚓直直地由兩眼間飛向太陽穴。眉下是藍色的眼影,黑黑的眼圈兒,又長又密又濃的睫毛很沉重地壓在眼皮上,使她得微微揚著臉,重心向后才能張開眼皮。猩紅的嘴,用口紅勾勒出來的輪廓,使她的上唇像要向外翻,或有血要從下唇往下淌。她穿著白色的柞蠶絲上衣,領口用紅絲帶打了一個結。下邊是一襲白色的長裙,光著腳穿著一雙高跟皮涼鞋,十個腳趾蓋兒染得通紅。江蘭藍注意到,她的兩手十個指甲也都染紅了,指甲又尖又長,很鋒利,手指上戴著好幾個戒指,像榆樹干上的蟲子包。江蘭藍聯想起電影里演的屈死的吊死鬼,吸人血的畫皮。她心驚肉跳地盯著李小姐的那兩只利爪想,這如果被她掐住喉嚨,一定會很鋒快地割開她的氣管。江蘭藍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的脖子,想說話,嗓子像斷了氣,干著急出不來聲。
李小姐很友好地笑了笑,幽幽地說:“剛住下的?”
李小姐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柔,帶著鼻音,十足的女人味兒。江蘭藍狂跳的心不由得漸漸地安靜下來。
“剛才——有人打電話找李小姐,是找你的吧。”
“是我,我姓李。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你姓什么,從哪里來?”
“我姓江,從東北來。”
“做買賣?”
“嗯,沒掙著錢。”
李小姐“噴兒”地笑了:“放心,我不會搶你的錢。”
李小姐打上洗臉水,脫去衣裙。她里面穿著絲質的胸罩,繡花的三角內褲。白白的肌膚在日光燈下閃著誘人的光澤。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睡,是不是我打攪你了。”李小姐擦著臉說。
“不是,蚊子,這蚊子……”
“我來對付。”李小姐從梳妝臺上拿起一瓶噴霧劑。江蘭藍一直以為是什么進口香水。李小姐擰去蓋子,用手一按,隨著瓶口發出蛇一般嘶嘶的聲音,氣霧噴灑出來,屋里頓時彌漫著濃濃的香氣,蚊子紛紛掉落到地上,抖動了幾下就僵住了。不一會兒,地上一層黑色。
“這回睡吧,不會再挨咬了。”
江蘭藍放心地躺下來。摘去假睫毛卸了妝的李小姐像換了個人一樣,不再是那個妖冶的女郎,而是一個典型的南國女子。高高的前額,淡淡的眉毛,眼睛不大,嘴有點兒向前突,一笑,牙齒潔白而整齊,姐姐一樣的可愛。
“姐姐不是當地人吧?”江蘭藍目不轉睛地瞅著她問道。
“阿拉是上海人。”李小姐突然調皮地冒出一句上海話。
“上海人?上海人到這兒來做什么?”
“討生計呀。”
“也是做買賣嗎?”
李小姐的臉色突然陰了下來,像一片云掠過草地,馬上又過去了。
“也算是吧。”
李小姐往脖子上涂著晚霜,她定定地瞅了江蘭藍一眼,突然說:“你可真漂亮。”
江蘭藍嚇了一跳,捂著嘴吃吃地笑起來。她心里一直在欽羨李小姐的美艷,沒想到李小姐會對她說這么一句話,她認為李小姐是在開玩笑。
“長這么大,還沒人說過我漂亮呢。”
“不,你的臉什么妝也沒有,天生麗質。如果稍稍上點兒妝修飾一下,肯定是個小美人。”
“是嗎?”江蘭藍摸著自己的臉頰,半信半疑。高志強可從來沒說過她好看,可就是喜歡她,也許她真的像李小姐說的那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什么花吧。
李小姐剛把筋疲力盡的身子放平在床上,電話鈴又響起來了。李小姐看了一下腕上的表,后半夜兩點了。她起身拿起電話。
“喂,哪一位?實在對不起,我剛才另有應酬。……接電話的?啊啊,是東北來的小丫頭,蠻漂亮的。不是不是,人家是來做買賣的。……什么現在,喝酒?不行不行,我已經很累了,明天吧。真的不行,饒了我吧,求求你……真的求你了……你這么狠心……不不,你們別來,好吧,我去,我這就去。”
李小姐放下電話,在電話機前呆立了一會兒,然后她坐在梳妝臺前,把剛卸下的妝又一筆一筆地畫上去。最后她穿上衣服。轉眼間,她就又變成了那個烏眼朱唇的吊死鬼。
“這么晚了,你還要出去?他們是什么人?別是壞人吧。”江蘭藍不安了。
“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李小姐拿起手提袋,轉身囑咐江蘭藍,“把燈閉掉,把門插好。陌生人不要開門。”
江蘭藍插好門,閉了燈,躺在床上卻閉不上眼睛了。沒有了蚊子,屋里顯得靜極了。隔壁的鼾聲一起一伏地在走廊回蕩。燈光從門框上方的玻璃照射進來,照在李小姐的一堆化妝品上,讓人不由得不琢磨這個李小姐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人趿著拖鞋去衛生間,很快傳來嘩嘩的撒尿聲,然后一切又歸于寂靜。
江蘭藍胡思亂想著,剛暈暈乎乎地闔上眼睛,電話又尖聲拉氣地怪叫起來。江蘭藍恨不得一把扯斷電線。她抄起電話就喊:“李小姐不在,她出去了,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話機里傳來雜亂的嘻嘻哈哈的笑聲,聽得見那邊觥籌交錯,酒興正酣。還是那個男子的聲音:“我們不找李小姐,我們就找你,江小姐。”
“我不認識你們!”
“見面就認識啦。”電話里又是一陣怪笑,“賞個臉吧,怎么樣?江小姐。聽說你又年輕又漂亮,交個朋友嘛!是去接你,還是你自己來,我們就在……”
流氓!流氓!江蘭藍以前只聽說過流氓,還沒真見過。沒想到,今天在這陌生的地方,深更半夜的,竟讓一幫流氓給纏住了。她嚇得像甩掉附在身上的蛇一樣,扔了電話。
電話又響起,一遍又一遍。江蘭藍任它去響。她想去找高志強,她知道他在哪個房間,但是不知道他在哪個床。他住的房間一共有十二個床,怎么找呢?
江蘭藍急得在屋里團團轉。她穿好衣服,收拾好東西,一看表,早晨四點。離開這個房間吧,到哪兒躲一躲。不行,萬一一出門碰上他們怎么辦。江蘭藍一籌莫展。
門外響起敲門聲,江蘭藍嚇得心都快蹦出來了,他們來了!這么快!
有輕輕的叫門聲;“是我,快開門。”
是李小姐。這李小姐是不是跟他們是一伙兒的。江蘭藍不敢開門,貼著門縫往外看。
“快開門,就我一個人。”李小姐焦急地喊。
江蘭藍大著膽子把門打開,李小姐披頭散發地闖進來,一進屋就反身把門插上了。江蘭藍吃驚地看著李小姐身上被撕爛的衣服,臉上的淚痕把脂粉沖得亂七八糟的。李小姐對江蘭藍說:“快走,快離開這兒。這幫流氓無賴,他們把你也當成我這樣的人了,非要來會會你,我怎么解釋他們也不信,看來是成心的。落在他們手里就沒好。你快跑吧!”
“我跑了,他們會不會打你。”
“別管我了,我也就這樣了,挨打挨罵是常事,習慣了。誰叫都得去,得罪誰都別想在這地界混下去。”
“你到底是干什么買賣的?”
“別問了,說了你也不懂。快走吧。如果咱姐倆有緣分,日后說不定還能見面。留個地址給我,日后你發了財,姐有混不下去的時候,好去投奔你,別嫌棄你姐就行。”
李小姐說著落了淚。江蘭藍匆匆忙忙給她寫了地址。姐倆出了房門,找到了高志強住的房間,李小姐不管不顧地砸起門來。
作者簡介:陳明,現任職哈爾濱文藝雜志社社長、《小說林》、《詩林》總編輯。編審職稱。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哈爾濱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哈爾濱市政協科教文衛體專門委員會副主任(兼職不駐會)。
從事編輯工作已有三十三年,甘心為他人做嫁衣。1977年開始創作發表文學作品,現已有三百多萬字的作品問世。在《人民文學》、《天津文學》、《人民日報》·海外版、國家級出版社等發表出版了長、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百余篇,并有電視劇、電影、話劇等演、播出。曾獲得國家文化部、全國廣電總局、中國婦聯及東三省、省政府首屆文藝精品工程,省、市文學大獎等三十余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