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趕雷加的腳步

孫肖平

慶賀雷加94歲生日時，他的身體還那樣健康，不料，沒多久他突然離開了我們。

1957年我從上海、他從北京來到黃河三門峽工地，我在團委掛職，他在黨辦掛職。幾十年來，我以為很熟悉他，但他去世后，我才知道，早在延安時代，他是第一個撰文向讀者介紹白求恩大夫的，又是響應(yīng)號召第一批下鄉(xiāng)去的作家，一干就是三年，還是第一批到達東北解放區(qū)擔任實業(yè)廠長的作家，并獲得東北解放區(qū)第一位模范廠長稱號，他寫出了新中國工業(yè)題材的三部長篇小說《春天來到了鴨綠江》《站在最前列》和《藍色的青木岡林》。全國解放后，雷加不辭勞苦跑遍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深入水利工地、油田、農(nóng)場、海島、礦山、森林、沙漠、香蕉種植園、哨所、氣象站……每到一處都留下了扎實精美的文章。不過，我始終不明白，他樂此不疲一次次奔赴沙漠、攀登荒山野嶺，卻不曾在風景秀麗的桂林、黃山駐足。他女兒劉甘栗說，我父親一生，只有每年的大年初一休息一天，其余364天不是深入生活、就是趴在桌子上寫，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還在紙上記一點什么。

一個月前，我去八寶山的路上，心想，得有多大的靈堂才能容下前來送他的領(lǐng)導(dǎo)、戰(zhàn)友和讀者。文學前輩雷加，接受眾人最后的敬禮，是受之無愧的。然而，步入八寶山一個小告別室時，我見到為數(shù)不多的有關(guān)方面的代表，一大半的人卻是雷加的家人。在落寞、失望之余，想到一位朋友說過的故事，在某一國度的宴會廳，我的朋友看到市長入座時平平常常，當一位作家步入宴會大廳時，包括市政長官在內(nèi)，全體起立報以熱烈的掌聲。為此，我那位朋友感慨萬千。

我理解，有的同志認為雷加有些保守，可能認為他揭露黑暗的筆不如別人鋒利，也可能認為他在長期的政治斗爭中，不曾身負重傷，不曾遇到大的逆境，可能會滿足現(xiàn)況、故步自封。但是對雷加來說，這實在是一種誤解。

1929年僅14歲的雷加，就跨出中學大門，投身東北抗日救國洪流。l932年，他抱定灑熱血、拋頭顱的決心，參加了“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就是這樣一個愛國青年，1938年投身延安后，一度被誣陷為“漢奸”、“日本特務(wù)”，批斗后被關(guān)押起來。那天，雷加的愛人伊葦抱著孩子從另一地方趕來參加大會，事先她并不知道雷加也在被斗之列，見此情狀，驚訝不已。晚上，看管犯人的本要把雷加鎖起來，不經(jīng)意間竟錯把雷加隔壁窯洞里住的伊葦鎖了起來。第二天早晨，看管犯人的發(fā)現(xiàn)失去自由的雷加在窯洞外散步，才知道他們關(guān)錯了人。每提起此事，雷加就放聲大笑，覺得十分滑稽。雷加曾遭遇的這場自相殺傷的悲劇，以人民內(nèi)部矛盾宣告結(jié)束，但前后歷經(jīng)三個年頭。最后一年的八月十五，提審雷加時，保衛(wèi)處長從抽屜里拿出兩個月餅，又取出一張根據(jù)地很難看到的雪白的紙包月餅，送給雷加。雷加看到這么好一張白紙要白白浪費，趕快掏出手帕接替白紙——手帕抖開時，他嚇得不輕，他忘記了手帕中原本包著一個小紙團，那是他在坦白交待問題時，害怕編撰的交待前后不一，特記錄在小紙團上以備急用。手帕里的小紙團，慌亂中落在保衛(wèi)處長面前，雷加有點緊張。處長打開小紙團，看了一眼，會心地笑了笑，隨手丟掉。

1955年反胡風那場政治運動中，也有人把槍口對準了雷加，這是因為，雷加在延安所寫的著名的《五大洲的帽子》，曾經(jīng)丁玲推薦給胡風發(fā)表。由此，解放前的雷加和胡風有了一些文學事業(yè)上的通信交往，后來雷加又在胡風辦的《七月》上發(fā)表了幾篇作品。即將公布的“胡風反革命集團”另一批信件的名單中就有雷加的大名。據(jù)說這一批“反革命”信件已送印刷廠，不知何故，最終沒有公布。雷加僥幸過關(guān)。

由此我猜想，可能是雷加從自身的經(jīng)歷中感悟到必須下決心遠離政治旋渦，這也更加堅定了他一定要到基層生活的快心。于是我們看到雷加在精力最充沛的幾十年中，總是和勞動大眾在一起，長此以往、不知疲倦地飽含激情謳歌這些共和國的頂梁柱。

心中總是葆有良知和尊嚴的雷加，在戰(zhàn)友遇難時，決不會隔岸觀火、安然袖手。1957年，在中國作協(xié)批斗羅曼·羅蘭的學生、散文家、《文藝報》負責人李又然同志時，雷加欲哭無淚，心中滴血，抬頭問天：為什么這樣對待一個老同志，為什么李又然總是這樣倒霉，連他可愛的女兒也為他的不白之冤而自殺了。

對丁玲，雷加既尊重又充滿了同情。他不明白，1937年丁玲就到了延安，當時潘漢年代表黨勸她去法國，說以她的影響可以在國外為抗日救國做許多工作。如果她去了，她還會被打成大右派嗎?反右派時，丁玲被打成“右派”，反“左”時，丁玲又被人指為“左”。雷加知道，以丁玲的思想水平，她不會盲目從事的。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丁玲是一個弱者。

在雷加文集第四卷中，有他寫給我的一封信，這是我把戴厚英所寫的《心中的墳》一書寄給他讀后，他對老朋友、才華橫溢的詩人聞捷在“文革”中被迫自殺，表示出深厚的同情和對兇手們的極大忿怒。

雷加對許多問題都有獨特的看法，對文學前輩無限崇敬，對改革開放后涌現(xiàn)出的文學新人予以熱情的贊揚。他也欣賞上海女作家竹林說的“與其咒罵黑暗，不如歌頌光明”。

雷加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多。雷加的散文《火燒林》，產(chǎn)生于他隨中國科學院森林考察隊長途跋涉、體驗生活時。他親歷森林起火后驚心動魄的場面，并從這場毀滅性災(zāi)難中發(fā)現(xiàn)，大火前的森林，為抗擊狂風惡浪，大樹們肩并肩、手挽手，團結(jié)如鋼鐵長城；而當起火了，一奶同胞般的大樹們，卻爭先恐后地相互燃燒，最終，同歸于盡。面對災(zāi)難性的悲劇結(jié)果，雷加希望人們不要在災(zāi)難面前悲觀失望，因為，大火之后的森林中，又生出綠色的幼苗。這些可愛的幼苗，稱為“次生林”，成材后，橫在河上便是一座堅固的大橋。雷加愿意成為這樣一棵樹，橫在河上，讓青年朋友踏過去。在他的柜櫥里，我看到一塊二三十斤重的黑炭。劉甘栗說，那不是黑炭，是一塊燒焦了的樹根。是上世紀60年代她父親從數(shù)千里之外的戈壁背回家的，一直被父親視為至寶。這塊似黑炭的樹根，是否不斷在提醒著他什么。

當年，一位在戰(zhàn)場上當護士的女青年讀者，在掩埋已犧牲的宣傳干事的遺體時，發(fā)現(xiàn)他挎包里有一本油印的雷加作品《五月的鮮花》。她讀了這本書，才知道什么叫文學，也知道了中國有一位可敬可愛的作家雷加。“文革”中，她做“靠邊站”的老干部部管理員，那些往日的領(lǐng)導(dǎo)，向她要精神食糧，她就把雷加的作品找來，油印后給老干部們看。但她規(guī)定他們，看后一定要寫一篇讀后感。她從老領(lǐng)導(dǎo)們所寫的讀后感中，再次感受到雷加作品的巨大魅力。

雷加一生寫了近三百萬字作品，這些作品有的被翻譯到國外，有的如《半月隨筆二集》，榮獲首屆魯迅文學獎榮譽獎；《北疆特寫》獲1984年《解放軍文藝》雜志優(yōu)秀作品獎，《江河戀》獲1980年《十月》雜志優(yōu)秀作品獎。一位八九十歲的老作家，在改革開放后，一連獲得了三頂全國性的文學獎項，難能可貴。

我前面提及雷加愛惜紙張的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愛紙而去當造紙廠廠長，并且當?shù)梅浅３錾?950年，國務(wù)院副總理兼輕工業(yè)部部長黃炎培，親自找到雷加，請他到輕工業(yè)部工作，那時部下面沒有司，就請雷加當處長，分管全國造紙業(yè)。盛情難卻，雷加答應(yīng)只干一年，果然，一年后他就去從事文學專業(yè)創(chuàng)作了，由此就誕生了他的前述三部長篇小說。有人說雷加太傻了，伯樂看上“千里馬”，副部長的位置不是給他準備好了嗎。可雷加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對當一個什么樣的高官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只是寫書的紙——就連餐巾紙也是撕成兩半，分兩次用，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去世前的幾個小時——和寫什么在這張紙上。他知道寫書是需要很多紙的，而一個人在紙上寫也可能是有意義的。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還是要寫的。所以，親人在他離世時的著衣口袋里插上他使用了一輩子的鋼筆。他不會使用電腦，只有繼續(xù)用他的那枝鋼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