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彤彤　弦動人生

馮嘉雪

在京城北二環邊一座幽靜的大院內，綠蔭掩映的深處，時常會傳出悠揚的小提琴聲，在大多數時間里，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房間的主人。如果你推門而入，很快便可以猜出主人的身份——墻上掛著各種小提琴的模具以及著名制琴大師的作品照片，其中，有一張意大利克雷莫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的畢業照格外顯眼，10幾個年輕人露出充滿朝氣的笑容。這之中，只有一個中國人，他便是高彤彤——這間工作室的主人

高彤彤開提琴制作室，已有十載。如今的他，依然有一張孩童般純真的笑臉，但華發已隱現于鬢角。10年中，他每天都一個人來到工作室，不斷重復著每道早已熟悉的工序。

盡管這在外人看來是孤獨而枯燥的，但他卻說，“制琴是很有樂趣、很令人享受的，只不過這是一個獨享的過程。”高彤彤曾將自己的一把參賽琴命名為“快樂”。在制琴之前，他都會為每把琴設計一種音色，但最后往往只能達到預想效果的80%。事實上，直至試琴的一剎那，沒有人能預測出最終的效果，“那種出人意料的快樂也是別人體會不到的。”

高彤彤對小提琴的熱愛源自少年時期，當時他剛剛學會拉琴不久，而從1980年開始，一批中國自己培養的青年小提琴家開始在眾多的國際大賽中獲獎。但同時高彤彤也聽說，一位演奏家由于沒有出色的小提琴，未能發揮出應有的水平，因而與金獎失之交臂。高彤彤便下定決心，要學習制琴，讓中國的藝術家用上最好的提琴，在國際比賽上拿大獎，為國爭光。

當年的決定在今天聽來似乎有些少年意氣，但卻讓高彤彤堅持了20多年，當初學校的大部分同學都已離開了這個行業，但高彤彤對提琴制作的熱愛卻與日俱增。

在他心中，“制作小提琴實際上就是在追求一種完美，然而這份完美可能直到你生命結束時也不能實現。”高彤彤說，他的每一份作品都會有一些遺憾，這種遺憾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意大利深造

高彤彤第一次聽到克雷莫納（Cremona）的名字，是在他的“第一堂課”上。當時，初中畢業的他考入了北京樂器總廠的樂器技校，成為該校提琴制作專業的第一屆、也是最后一屆學生。

第一天上課，老師就告訴他們，意大利的克雷莫納是小提琴的故鄉。那里不僅孕育出一批世界頂級制琴大師，時至今日，遍布街頭的制琴工作室還依然按照最傳統的手工方式制作著每一把小提琴。“有朝一日我要到意大利去學習小提琴制作。”從那時起，克雷莫納這個名字就深深印在了少年的心中。

當年，為了培養優秀的手工制琴人才，學校安排授課的都是有多年制琴經驗的老師傅。“那三年的學習，讓我受益終身。”高彤彤說，光磨刀他們就練了一個月。雖然今天已經有人發明了磨刀器，但是要把刀磨得既鋒利又不過火，其中分寸的掌握，還得靠雙手。

其實，現代小提琴的出現已有300多年的歷史，其制作本身就是門極為精致的工藝技術。小提琴被制作成現代這種樣式，并非完全從形態美出發，而是有音響和演奏上的需要。小提琴面板和背板都有一定的弧度，這樣可以使其共鳴良好，發音洪亮；面板和背板加嵌條，既能防止木板開裂，也會對音質起一定的作用；面板與背板中間有音柱支撐，其位置變化對小提琴音色影響明顯。

為了保證具有一定的弧度，小提琴的面板和背板都是由兩片木料拼在一起的，但一般人卻看不出任何拼接的痕跡，當然，這需要制作者具有一定的技術。做到“天衣無縫”，自然就是最高境界了。

從技校畢業后，高彤彤留校工作了4年，雖然他也做過一些琴，但那時的他只會按照“標準”分毫不差地做琴，從來沒有想過制琴也可以是一件隨心所欲的事情。甚至于他后來考入中央音樂學院管弦系提琴制作專業，也依然沒有將這個觀念改變過來。直到大學三年級時，高彤彤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赴克雷蒙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深造的機會，走進提琴之鄉，他才體會到真正的制琴文化。

克雷莫納位于意大利北部，是波河平原上的一座小城。早在16世紀，這里就成為歐洲著名的音樂之鄉，不僅孕育出巴洛克樂派的代表人物克勞迪奧·蒙特威爾地，也是現代小提琴之父阿瑪蒂的故鄉。在16世紀下半葉，法國王室向阿瑪蒂家族訂制了整個皇家樂團必需的全部弦。而到18世紀，斯特拉迪瓦里則將克雷莫納的提琴制作再度推上巔峰。

在古代的克雷莫納，家族式的制琴作坊比比皆是，技藝的傳承只能依靠師徒或父子間的口耳相授，今天進入克雷莫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的學生，則可以在老師的指導下，利用先進的科學輔助手段，更好地學習和研究提琴制作。

初到克雷莫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高彤彤將自己之前做好的琴拿給老師看，他們覺得很奇怪，這個中國學生的琴已經做得很好，為什么還要來這里學習呢？其實就制琴技術而言，高彤彤當時已經具備了相當扎實的功底，但在他心目中，只有來到克雷莫納，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制琴文化。事實上，克雷莫納也是全世界制琴師心中的圣地。

雖然又是從一年級開始上起，但由于基礎比其他同學高出一截，因此高彤彤在學校一直享受的是“小班課”的待遇，當別人還在學習磨刀時，他已經開始制作大提琴了。高彤彤一直希望能找出中國與意大利制琴在方法上的不同之處，但他漸漸發現，二者之間的差別在于制琴理念的不同。

國內制琴往往將尺寸看得很重，例如小提琴某個部分的標準長度被定為3厘米，是絕對不能有分毫偏差的。與中國制琴這種“精益求精”不同，意大利制琴追求的是整體的美與和諧，不同的琴型，線條不同，各部分的尺寸自然也會隨之改變。

“意大利人非常看重小提琴的外觀美。”高彤彤說，而他過去在國內學做琴時，總要隨時拿著尺子邊量邊做，從來沒有想過要將外觀的美感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雖然現代小提琴發展到今天，年輕的制琴師已經不可能再對其外觀進行顛覆性的改革，但還是可以依據原材料的特點以及個人的風格，在線條、顏色、琴頭的旋轉等方面發揮想象力，打造出一把極具個人特色的小提琴。

為了培養學生對美的塑造力，克雷莫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還設置了諸如雕塑一類的輔助課程。例如，對于琴頭那種旋轉的感覺，高彤彤就是經過意大利的學習之后才逐漸悟出來的。那是一種源于自然的美，從貝殼、海螺、甚至一片樹葉上，他都能尋得靈感，“其實琴頭的旋轉也是一種綜合美的體現。”

體會意式理念

高彤彤坦言，在意大利的5年，他并沒有在制琴技術方面得到多大的提高，更多的是對審美能力的提升以及制琴理念的轉變。

意大利是歐洲文藝復興的發源地，擁有豐厚的文化藝術遺產，而意大利人對于美的追求也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熱情。一次，高彤彤在梵蒂岡博物館參觀時，看到一位老師帶著一群小學生，正向他們講解著什么。

高彤彤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意大利誕生了那么多偉大的藝術家，乃至今天，意大利依然在建筑、時尚、藝術領域擁有不可動搖的地位，“他們的藝術教育是全民族的，而且每個孩子都可以得到個性化的發展。我們小時候雖然也有過各種想法，但很早就被紀律性的要求磨掉了，等成年之后再去尋找藝術的靈感，就很難了。”

當高彤彤意識到這種差距后，他開始將大量的時間用在“審美”上，流連于意大利的各大美術館、博物館……其實在意大利的很多城市，隨處都可見到古羅馬時代的宏偉建筑以及文藝復興時代的繪畫、雕刻和古跡。而所有這些之中，高彤彤最喜歡的就是梵蒂岡博物館。

由教皇宮改建的梵蒂岡博物館是全世界最大的博物館之一，其中收藏著歐洲文藝復興晚期和巴洛克藝術時代的杰作，絕世精品難以計數。雖然克雷莫納距離梵蒂岡博物館有百多公里之遙，但只要有時間，高彤彤就會坐著火車前去。一路上，他還可以欣賞沿途如畫的自然風光，那也是一種享受。

除了提升審美能力，讓高彤彤真正領會到意大利式制琴理念并產生轉變的則是著名提琴制作大師莫拉西（Gio Batta Morassi），此前，他曾在克雷莫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任教，退休后就專心在自己的工作室中做琴。

從到意大利的第二年起，高彤彤就開始在莫拉西的工作室學習。對于眾多登門的求學者，莫拉西最初往往會出一些難題將他們嚇跑，例如，修理舊琴上的蟲眼……“他是在考驗你，同時也是了解你。”

在與莫拉西相處的4年中，高彤彤終于體會到意大利的制琴理念，即美是最重要的。起初，高彤彤總會先問莫拉西某個位置的尺寸該做多大？莫拉西的回答是：不同的琴型，線條不同，各部分的尺寸自然也要隨之改變。因此，在他那里沒有一成不變的標準答案。

高彤彤一直保存著一把老師制作的小提琴，“莫拉西的琴一看就很美。現在很多人做的小提琴，包括一些所謂的名家，依然存在拘謹的問題，很看重邊邊角角的尺寸，但莫拉西就不是，他的作品給人自然而流暢的感受。”

莫拉西在意大利制琴界名望頗高，他常應邀擔任眾多國際比賽的評委。很多保險公司也請他出面，為一些準備上保的小提琴進行估價。

莫拉西是典型的意大利人，浪漫而富有激情，同時個性極強。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對美的追求近乎苛刻。有一次，高彤彤不小心把一個琴角做壞了，在莫拉西眼中，那個琴角是不能做得太短的。為此，整整一個星期，莫拉西都不肯和高彤彤說一句話。情急之下，高彤彤只好向莫拉西的兒子求助，對方告訴他：沒事，過幾天就好了。因為即使是他們父子間，有時候也會因為一些理念的沖突而好幾天都不說一句話。

正是莫拉西這種對美的精益求精，影響了高彤彤的制琴態度，在意大利的幾年中，高彤彤的制琴技藝不斷提升，并得到了莫拉西的認可，同時他也與這位老師產生了情同父子的感情。

開設自己的工作室

1996年，懷著最初的夢想，高彤彤告別了提琴之鄉，回到中國。

1998年，高彤彤的制琴工作室正式成立，他將地址選在一所科研院所內，因為那里十分安靜，不會受到任何干擾。每天工作時，高彤彤都會一邊收聽意大利廣播電臺，一邊做活兒，他不希望自己忘記意大利語，因為每年他還要去意大利和德國進行選材。

在克雷莫納求學時，高彤彤就經常在老師的帶領下到林場挑選木材。在意大利經過長期的訓練，高彤彤已經鍛煉出極強的甄別能力，因此他每次挑選木材的時間都很短。

“最好的小提琴，琴箱面板必須使用阿爾卑斯山的松木，背板則要選巴爾干半島的楓木，它們的密度、傳聲速度和質感都是最好的。”高彤彤說，由于聲音在各種材料中的傳播速度是不一樣的，因此，每個制琴者需要按照個人的標準對木材進行篩選。

除了原材料的差異，提琴的油漆也一度被看作是“意大利秘密”的核心，但油漆對發音的影響，卻一直存在爭議。在高彤彤眼中，“影響是肯定的，秘密也是存在的”。就像一杯看上去相似的雞尾酒，經不同人調制出來的口味是絕不一樣的。同理，每個制琴師也都有自己獨特的調漆配方。

在意大利學習時，老師會告訴學生們調漆所需的基礎配方，“但如何調制配方，那取決于個人對樹脂的理解。不同的樹脂，軟硬度、揮發性不同，需要調配組合，配合自己制作的琴。”高彤彤說，莫拉西也曾教授他如何調漆，但他沒有親眼看過老師的整個調制過程，“調漆這一步驟，也為小提琴的制作蒙上了一層更加神秘的色彩。”

實際上，一把提琴能發出美妙的聲音，依靠的是各個步驟的完美結合。任何一個細節的改動，都會改變一把提琴的音色。而選料和調漆，還只是前期的準備工作，從制作開始，才進入核心的步驟。而在這個過程中，需要制琴人全神貫注，否則某一刀稍有偏差，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錯誤。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制琴師的手藝。

莫拉西是制琴師中少有的左撇子，他在做琴時往往“左右開弓”，這樣的好處是削出的F孔更對稱，增加提琴的美感。高彤彤則是莫拉西工作室中唯一練成能雙手做活的學生——這也讓莫拉西大吃一驚。像老師一樣，高彤彤也力求將每一個細節做到完美。

隨著年齡的增長，每個人對于小提琴制作的理解也會漸漸發生改變。在高彤彤的工作室中，擺放著他不同時期制作的小提琴。早期的作品大多規整而嚴謹，而現在的作品則多了一份自由與靈動的美。

經過多年的努力，高彤彤已在圈內頗有口碑。現在他的買家主要是兩類人：演奏家和收藏家。演奏家來自國內的各大專業樂團，而收藏家則來自日本、美國以及臺灣等地。高彤彤曾遇到一位華裔收藏家，他之前擁有了很多意大利制琴大師的作品。在通過一些業內同行了解到高彤彤后，就主動找來，表示一定要收藏這位中國制琴師的作品，而且不止一把。

1996年，高彤彤曾在波蘭第九屆維尼亞夫斯基國際小提琴制作比賽中獲銅獎，這也是迄今為止華人在提琴制作領域獲得的最高殊榮。高彤彤說，他的目標是成為中國的斯特拉迪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