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石　嘉

春夜的風兒，是無形滑膩的鞭子，我甘愿接受這美麗的笞刑，幼稚的心靈在春夜里飽受折磨。春夜的芬芳隨風吟蕩，有一股植物溫濁的氣息，癢癢的，顫顫的，如天籟開放的脈脈柔情，在春夜幕幃低垂的此刻飄散。于是，我便被這奇妙的感覺圍住，心間涌出一陣憂郁的快樂。春夜在觸摸我的皮膚，在撕扯我的情愫，春夜里潛藏著一股野性欲望的勃勃生機。我在騷動的青春期沉思，感悟春夜的美色，求索著春夜美之精髓。

我依稀看見一對貓兒，在灌木叢中散步，這嗜好夜游的生命，邁著優雅的步態，耳鬢廝磨，相偎而行。它們避開白日里偷窺隱私的目光和金屬破裂般的閑言碎語，一直朝幽深的春夜里走去，然后便迸發出瘋狂的嗚咽，撕咬扭動成一個團兒。貓咪叫春的原始純美使得春夜濃如醇酒，春夜霎時便醉態朦朧起來。我驀然意識到春夜發源的孔穴，蟄居的土層已經崩潰，那對沒有家的貓兒便復蘇了放蕩不羈的天性，它們是流浪的野貓，時常為生存而掙扎受苦，但與時髦的心血管和脂肪肝之類的疾病無緣，貓兒的體質健康如虎。我便極想將一縷魂魄，依附在自由流浪的貓兒身上，惟有如此，春夜便會愈發空靈豐滿起來。

我眷戀春夜的靜謐氛圍，清幽樸實如童話里的夢，塵世的喧囂遠離而去，只有春夜緊緊擁抱我這個孤獨的人。我沉溺于母愛情感的撫慰里，萎縮成蜷臥在母體中的胎兒，一點兒也聽不懂春夜的搖籃曲，我恍恍惚惚被春夜的夢魘束縛住。精靈般的春夜啊，你在偷偷吻我的心。此時的春夜，仿佛已經變成鋪天蓋地的婚床，萬物生靈都匍匐在上面躁動呻吟，我深陷在春夜的纏綿歡愉中不能自拔，身心疲憊不堪。可春夜絲毫不憐惜我，她的美色嚙咬著我的條條神經，春夜死死壓在我身上，用青春的淚水煎熬我的情欲，灌輸著清清幽幽的快感令我窒息。

一粒酸澀的青果，從我手里滾落在松軟肥美的土壤中，我悵然若失，呼喚尋覓。春夜縹緲若仙，不肯把豐腴的裸體暴露于我面前，反而在我心目中倏然凝縮為飽經憂患，脫俗高雅的老者，雕塑般沉思不語，源源不絕用睿智的目光，向我釋放箴言的底蘊，令我欣喜若狂，有脫胎換骨之感。我發覺春夜是座煉獄，陳列著無數愛情的鞭和劍，我忍受著裂膚之痛，希望春夜孕育出無數個螢火蟲，每一顆星兒都罩著一圈光環，綴滿松脂溢香的林間，野花兒野草兒靜靜地趴伏著，潮濕的泥土里彌漫著它們細嫩的香甜味兒，跟嬰兒身上的奶味一樣。

春夜的面容有些蒼白，我終于倦慵下來，不再掙扎，春夜在吮吸我的精力，我軟弱如嬰兒。我覺著下露水了，涼沁沁的，弄濕了我的眼睛，那是我的淚。我抬起頭，凝視著春夜的天空，深藍遼闊似大理石穹頂，透出少女皮膚般的光澤，舒服而滑爽。這是一個怎樣的暮春之夜昵，稀廖的星辰閃爍著惆悵的眼光，月色如苦澀的乳汁滋潤我的唇和焦干的心田。我驚詫不已，春夜的魅力精氣凝聚，破胎而出，猛然間便刀刻斧鑿似的，呈現在我眼底，駭人的坦白無私，透明清澈。我終于看見白樺林中的處女湖，褪去遮羞布，赤裸裸如一枚鮮潤的寶石，鑲嵌在仰臥著的丘陵胸脯上。丘陵的呼吸便是溫存的夜風，搖動岸邊糾纏不清的蔓藤，就像在搓洗婦人烏黑的長發。一尾魚兒受了驚嚇，“撲哧”躍出水面，竟將銀盤似的月亮撞個窟窿，啊喲，那便是釘在我心靈框架上的風景。我窺見歲月顛倒了個兒，童年正背負著春夜在草原上放牧，新鮮的草葉兒滾動著母親的呻吟和嬰兒的歡笑聲，竹笛橫吹，聲音長鳴，編織著春夜搖籃里晶瑩的酸葡萄和一只憔悴的苦瓜。我不顧羞恥，躲在春夜懷抱里顫栗哭泣，魂魄已融化于春夜的霧靄之中。我在繾綣的春夜里，禁不住誘惑的撩撥，痛痛快快丟掉了童貞，只留下丑陋的軀殼，你這嫵媚如精靈的春夜喲，你強迫我迷失了自己，赤條條一無所有，但我卻捕捉到另一個嶄新美妙的生命，從此我心滿意足，再無所求，便熄了燈，準備上床就寢。

臨睡前，沏了一杯綠茶，茶水里墜落一輪春月。陋室之中，氤氳縷縷春夜山野的甘甜，撫慰我坎坷迷惘的心靈，永遠沉寂平實的流浪人間紅塵。

責任編輯；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