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達
雷達
著名作家、學者、評論家。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小說學會常務副會長、蘭州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發表大量學術論文和理論評論文章及散文隨筆。出版《小說藝術探勝》《文學活著》《思潮與文體——20世紀末小說觀察》《縮略時代》《雷達散文》《雷達自選集》等著作近二十部。諸多論文被轉載,產生廣泛影響。論文《當前文學創作癥候分析》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理論評論獎。
近日得一機會去了埃及,從十二月二十三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共九天,但往返都在迪拜轉機,前后逗留近二十小時,實際在埃及的時間也就七天。
二十三日晚八時半,乘國航CA941,飛行八個多小時,抵阿聯酋之迪拜。機上人滿為患,幾乎沒一個空位。先上來的人企圖占座,準備睡大覺,等人上齊了,無不失望地各歸各位。乘客基本都是國人,看上去都像去打工的,我驚奇于到中東地區的打工者何以如此之多。旁座是一中年女性,長春人,自言在科威特賣服裝,收益還不錯,但須時常回國進貨。我說科威特人那么有錢,能看得上咱中國的服裝?她說,中國貨便宜,誰不喜歡便宜貨,何況有些款式在科國也流行。我問你們的孩子呢,教育呢,她說只能放在國內。我說不能拿到綠卡之類嗎,她說不可能。其間有一深目鷹鼻的男子不時從后艙跑過來看她一眼,就又走了。我問這是誰,答科威特人,一塊做生意認識的。遂無言,各自斜倚睡去。
迪拜是阿聯酋第二大城,近年來名聲鵲起,僅次于阿國首都阿布扎比。阿國約八萬平方公里,比我們寧夏略大一點,由七個酋長國組成,除了迪拜,還有沙迦什么的,富得流油,或者說,因流油而驟富,平均每天有一點六億美元進賬,真是芝麻開門,財源滾滾。提起阿布扎比,言之者對其豪華和富麗無不稱羨。而迪拜,卻是一座以閃電般速度建設,用金錢堆塑起來的新城。它是亞非歐的一個咽喉要道,集散中心,以它為軸心,四小時之內,海灣諸國無不可達。其新航站樓設施高檔,滾梯寬,大廳闊,不銹鋼的巨柱甚是雄偉,聽說還有真金包裝的器具,我沒看見。總的感覺是,不及我們首都機場三號航站樓那樣心曠神怡,但用料之精良卻在我們之上。聽說還在造一座世界最大的新航空港。我們一下機,早有國航“接站人”候在那里。“接站人”大約是一種新職業,專門安排轉機者的吃住行。他們在高喊,去喀土穆的跟我來,去科威特的排好隊,去阿曼的往邊上站,去開羅的取了行李跟我走。接我們的是位新疆姑娘,大學畢業,來自克拉瑪依,我問她話,回答很遲慢。她已沒了我們的新鮮感。
迪拜全城近一百六十萬人,百分之八十是外來者,分新舊城,一水之隔。新城摩天大樓鱗次櫛比,多作哥特式建筑的沖天狀,綿延不絕,新建清真寺的圓頂點綴其間,風格獨異。這里被稱為“世界建筑師的樂園”,有世界第一室內滑雪場,正在搞的還有水下酒店,硅谷,世界七大奇跡的復制等等,錢多得不知道怎么花。“迪拜塔”有多高沒人知道,說是保密。著名的帆船酒店在人工島邊,七星級,僅參觀門票就要一百美金;恰逢圣誕節前,不讓參觀,我們也省了,就是讓參觀我也不準備掏這錢。總統套房一晚一萬八千美元,最低的房也得一千五百美元,聽說有純金馬桶呢,不知道有沒有純金牙床?我看啊,拉不出還是拉不出,睡不著還是睡不著;睡著了,無論金床銀床還是土炕都一樣。難道在這里睡一晚能成仙?看一片白帆樣的高樓在云霧中顯隱,我不禁慨嘆:人啊,人!
迪拜出租車司機對人很客氣,多為印巴勞工,每月弄好了可得五千美元,但租房極貴,占去一大半。他們謹小慎微,力圖捧住金飯碗。迪拜城很安靜,其法律規定,只要發生打架,不管誰對誰錯,全都關起來再說,所以人們都很克制。純種阿拉伯人已很少,物以稀為貴,他們是真正的貴族,他們享受的與生俱來的待遇是一般人不能比的。白頭巾上有個圓箍壓著,下面是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一雙黑而明亮的眸子,再配以白袍,拖鞋,何等飄逸和瀟灑啊。對我來說,這是一種陌生的美感。他們神色寧靜而略含傲氣,有的還盛氣凌人,我們辦手續時就著實領教了一回。有個國航小姑娘,山東人,氣哼哼地說,我就盼著趕緊把他們的石油抽光了,那就老實了,到時候要飯還不如我會要呢。哈,一定是平時受氣多了。但應該承認,一般情況下,阿拉伯人是自尊而禮貌的。
算來中國與埃及兩國作家之間的交流互訪,已中斷了十四年,這回是首次續接了傳統。二十五日在開羅,我們先是參加一個文學翻譯會議,在有名的薩拉丁城堡舉行。阿里清真大寺和有名的兵器館也在這城堡里。意外的是,城堡內還有埃及作家協會的一個活動場所,頗獨特,古堡、文物與辦公室同在,古典家具極考究,辟出空間來,展示近現代著名作家的筆跡手稿,用過的器物,配以陶罐,名畫,別有一番高雅。大概相當于中國的現代文學館。據說是由政府撥款三百萬美元裝修的,可見埃及對文學還是重視。我只知道埃及作家馬哈福茲,一九八八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以擅寫開羅城市的人情世態聞名,便在他的館里留了個影。
當日要求著正裝,注意風度,卻忘了溫度。此時正值埃及隆冬,如北京的深秋光景,冷起來也夠嗆。我為了配西服,不敢穿厚牛仔褲,光腿穿薄西褲,尤其不該聽信有人說開羅比迪拜還熱,結果凍慘了,寒風凜洌中,惟瑟縮而已。實在扛不住了,曾要求回賓館加衣,一時無車,只能忍著。我們趕快鉆進城堡內的阿里清真大寺,稍暖些,此寺高拱頂,氣象肅穆。我因為冷,沒認真看。后來才知道這天寒流來了,第二天卻又熱得反常,埃及的冬季讓人捉摸不定。但埃及的與會者并不太講究,有的穿得厚厚的,有戴圍脖的,也有西裝革履者。開起會來,完全沒有儀式化的莊嚴,連來賓都不怎么介紹,更不提官銜,發不發言隨你。順序一般是他們自己先發,再是阿拉伯人發,后來才點來賓,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若過于鄭重反會顯得有點滑稽。我們完全聽不懂,干坐著。這是民間的學術會議,國家級大會大約不是這樣。
以后的幾天發現,埃及人比較閑散,一點兒不緊張,說八點半來接,九點半左右才能到,但肯定到,而且非常和氣,不急不躁,不緊不慢。在埃期間我沒看到過一次吵架場面,激烈的大聲喧嘩似也沒有。但他們顯然缺乏緊迫感,更無“時間就是金錢”之類。張健先生幽默地總結為“漫不經心”,我有同感。依我看,這既是缺點,也是優點。
二十六日晨參觀吉薩金字塔,就在開羅城的邊上,包括胡夫和他的兒子,孫子三個法老的塔,但并不如想象得偉大。東華說,比頭一次見到長城時的震撼力差遠了,此語可謂表達了大家的共感。任何事物,一旦名氣過大或炒作過甚,親臨者便會失望。不過壯觀還是蠻壯觀的,胡夫塔石塊堅硬而大,石與石之間嚴絲合縫,一根頭發也插不進,由二百三十萬塊石頭組成,每塊重達二點五噸。據說是十萬人奮戰了二十年才完成的,塔高一百四十六米,現因風化縮了,也還一百三十六米。只要多花點錢是可以進入塔內的通道,看法老棺槨的。那就進吧,體驗一下盜墓的感覺。誰知一鉆進去,想退都退不出來,如爬山路,匍匐彎腰近乎膝行,與下行的男女摩肩擦踵,身后不斷涌上來的人頂著后腰。我忽感大事不妙,甚至恐怖,想撤,但卡在中間,憋悶難當,頭上冒汗,哪里撤得了啊?只能豁出去與法老共舞了。幾番蹭蹬,我輩最終上達一空室,見一平臺,僅一殘缺空石棺耳,沒什么寶貝,也沒有木乃伊。
法老是很神秘的。有位法老的墓室刻著這樣詭異的話:“我能看見昨天,我還知道明天”。據說發掘這位法老墓室時,圍觀的人后來一個個得怪病死了。前幾年在胡夫塔搞過一場“機器人破解古埃及法老咒語”,操辦者保證不會讓圍觀者受傷害,于是從現場觀眾到全球視屏前,都睜大了眼睛看,結果啥也沒有發現。但專家立即站出來說:“什么也沒有發現,就是偉大的發現”,堪稱妙語。從塔頂下行,我手扶欄桿,不料被欄桿中暗藏的舊鐵絲戳破了虎口,頓時鮮血直冒,我躲到一空隙處,掏出隨身帶的熱茶水沖凈了手,再用手紙強力包捏,總算止住了。同行者戲稱我“血灑胡夫塔”。不知主何征象。
下午轉到開羅西南方的薩卡拉陵墓區,出城時,看到了開羅老城區,無數清真寺塔像浮在海上,在霧靄里明滅,這才悟出開羅何以叫“千塔之城”。節目仍是看金字塔,大家已無太大興趣,倒是博物館有點看頭。這一帶,西邊是墓地,東邊是神廟,高地是沙漠,河谷是綠洲;沙漠與河谷之間的界限,好像是上帝揮舞利劍劈出一條直線,萬里黃沙與無垠綠色劃然分明,只幾步之隔。一眼望去,田里有麥子,卷心菜,茄子,西紅柿,還有羊群,中間點染著椰棗樹,棕櫚樹;田土呈黑褐色,是淤泥形成的肥沃。不見工業區,地表水卻有污染。爛尾樓是一大景觀,很多房屋都是鋼筋根根沖天,不封頂,而住者自住。原來爛尾樓與逃稅有關,官方睜只眼閉只眼,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也。
尼羅河差不多養育了整個非洲,她縱貫埃及大地,其河谷地帶豐饒美麗,百分之九十的埃及人聚居于河谷地帶,而其它百分之九十的面積是漫漫黃沙。我看,舉凡偉大的文明,必有一條或數條母親河為其搖籃。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埃及,巴比倫,印度,中國,就各有尼羅河,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恒河,黃河,長江在日夜不息地哺育著。面對尼羅河田野,我不由自己地念誦起泰戈爾贊美恒河的句子:
頂禮!頂禮!頂禮!
美麗的母親孟加拉大地
恒河岸邊柔和的風
是你輕輕的呼吸。
開羅與北京時差六小時,開羅晚飯開得很晚,飯后想與家人聯系,一看,北京那邊都下半夜四點了。賓館晚上無任何娛樂活動,既不洗腳也不OK,更無任何騷擾電話,服務生一律男士。忽聞大廳舉行婚禮,大家好不興奮,都跑過去看。但見,鼓手,敲得響,黑管,吹得歡,氣氛熱烈。新娘子個兒高,落落大方,顯得很有主見的樣子,她舞姿婀娜,閨密們環繞著她,如眾星拱月,新郎舉手投足進退有度,博得所有在場者的好感。雙方老父母都來了,有的極胖,有的老態龍鐘,都挪著身子旋進圈子跳舞,他們是那樣活躍,忘情,決不是裝的,是心眼兒里冒出來的快活。聽人說,埃及人活得單純。那一刻,我覺得生活很美好,我看到了埃及人性格的又一面。
二十七日按埃方安排,去米尼亞省,還是去開一個會。從開羅到米尼亞,需五小時車程,全是沙漠,路過法尤姆,分上下行道,柏油路面,左為阿拉伯沙漠,右為利比亞沙漠,與新疆和河西走廓的地貌相像,但風小,沙流小,不然公路早被掩埋了。沿途可見運棉花,土豆,西紅柿的車子,未免單調。忽發現前車有一阿拉伯嬰兒,粉嘟嘟的,可愛至極,沖我們笑,我們全向他招手,他居然知道還禮,兩車人遂大笑。此時兩車司機為了湊趣,展開了超車戰,你追我趕,各顯身手,頗不寂寞。
米尼亞是尼羅河邊一個小城,安詳,靜謐,躺在河灣里。我們在河邊吃了一餐飯,羊肉烤得不錯,“耶素”餅裹茄子醬好吃,蔬菜鮮嫩,湯好喝。埃及飲食起初你可能不慣,越吃越有味,我是吃牛羊肉長大的西北人,更能適應。還曾坐在躺椅上吸過幾口水煙——埃及人特有的一種享受,氣味甚佳。黃昏,落日下,泛金的尼羅河,四起的禱告聲,在小城上空震蕩,傳得很遠。這是米尼亞給我最深的印象。埃及人每天要禱告五次,即使開羅這樣現代化的大城市,禱告聲仍隨處可聞,并通過揚聲器,籠蓋全城。你會覺得自己完全生活在一個宗教的世界里。
值得一說的還有黑提王子墓。墓主KHETY,習慣叫黑提。在尼羅河的西岸,太陽落山的地方。它古老,公元前兩千年的。墓形為長方形,墓穴與其妻通,下深二十米,木乃伊在底部。墓室有六根石巖柱,斷了幾根,基座還在。壁畫確實出色,近四千年了,朱顏未凋。畫狩獵,獵狗生動;畫武功,擒拿格斗齊備,黑提王子喜武藝,此可謂之埃及功夫;還有舞蹈,捕魚,所叉雙魚鮮美。那時男女一同勞作,一撐船女子,彎彎的腰,像弓弦一樣有力的身姿,給我印象極深。介紹者說,像這樣的墓室,在尼羅河沿岸還有。
又回開羅。二十九日夜使館安排我們觀賞尼羅河夜景,看東方舞,也就是“肚皮舞”。不知者一聽“肚皮”二字,以為其舞多么情色,多么剌激,其實不是,它只是放浪而熱烈,就像那年我在埃塞俄比亞看的“抖胸舞”一樣。在阿拉伯世界,能看到這樣的舞蹈,就算是最開放的了。轉裙舞也很妙,也是單人舞。席間,與李參贊和他的夫人,北大教授,現在也是使館人員的顧老師聊了不少。
顧老師說,埃及是個宗教國家,超穩定,犯罪率低,小偷小摸在有些旅游點有,但少。每年國人來埃及的很多,丟東西的極少。這里離婚率也很低,第三者的事情不能說絕對沒有,但很少。一個男子是可以娶幾個太太的(具體數我忘了),但從財產,住房,每件首飾的價值,親近的程度,直至遺產,必須一視同仁,否則法律不予支持;一般人,特別現在的年輕人,不堪其累與其煩,均打消此念。齋戒期間,無論窮人富人,都得要忍受饑餓的滋味。當然,專制感與壓迫感,貧富之間的懸殊,同樣困擾著這個國家。我想起大街上,辦公室,到處都有穆巴拉克的像,還有他美麗妻子的像,這似乎讓我想起了一些熟悉的往事。有一天我把手機忘在餐廳,回到房間好一會兒才發覺,以為肯定沒了,沖進餐廳一看,它竟在老地方安然無恙,有個人面對手機吃東西,對之“視而不見”。這場面讓我很感動。出發前,我曾把美元、證件等要緊東西裝在一個皮包里,告誡自己不管發生什么,這個包再重也不離身。現在看來我的警惕性高得有點多余了。
不知該怎么說呢,這次埃及之行,也許因為經費,盧克索沒有去,阿斯旺沒有去,亞歷山大沒有去,紅海也沒有去,從旅游角度講,甚感遺憾。到過埃及者無不笑話我們去的地方之少。他們說,不到盧克索,等于半個埃及沒有去。是呵,那是上埃及的都城,有世界上最壯觀的神廟。作家黃堯說,這就好像看一部大片,只看了個片頭,此言睿智。但我在抱憾之余,有個阿Q式的慰藉,我認為在時間面前,看得多看得少都沒有太大關系,如果不是為了炫耀見識之廣,不以游蹤之多驕人,那任何一種生活都有它的意義,就看能不能感悟到一點人心的真實和生命的韻味。
我知道,我對埃及的了解是很浮面的,或者說,我還談不上了解。我想再好好讀點有關的書,包括翻翻可蘭經和圣經的出埃及記,溫習一下摩西的“十誡”。畢竟,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哪怕它只是一個美好的幻象。
責任編輯︱古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