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七十年代出生,安徽樅陽人,八十年代末移居蕪湖,九十年代初開始寫作,曾于《南方體育》《深圳晚報》《信息時報》《三湘都市報》《烏魯木齊晚報》等二十多家紙媒開設專欄,作品常見于《散文》《美文》《百花洲》等,著有《華麗一杯涼》《低眉》等,現居合肥,供職于媒體。
一、《野有蔓草》: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野有蔓草,零露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據說,一個人年輕的時候,若遇到一個對的人談一場戀愛的話,那么,不管這場戀愛結局如何,這對于他后來的人生都是有著積極意義的?;蛟S,他看待世界的眼光都會變得寬容起來,對于這個世界所持有的看法也不至于極端或偏激。
這話,我信?!板忮讼嘤?,適我愿兮”——誰年輕的時候,沒有抱過如此美好的愿望?自《詩經》以降,幾千年下來,人類的天性從未改變過,這也是人的基本情感需求,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兩個人相遇的地點,最好在蔓草繁密的曠野,是露水很重的早晨,陽光初起,檸檬黃的光線刺得瞇起雙眼,就在睜眼的剎那,一個女孩的身影布滿視野——她遠遠走來,是鄰村的一個女孩,她挽一只竹籃,走著走著,兩人就在小路交叉處遇上了。四目相對之時,便決定了彼此一生的選擇。其實,愛情不過是瞬間的事情,一剎即是永恒,就這么著,兩個人在心里相互把對方確定下來。藏在心底多年的愿望在一個清晨實現了。我喜歡“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這樣的句子,分明有了呼應,是一顆心對于另一顆心的暖意,不再輾轉,便輕易地過度到“與子偕臧”的局面。愛情,有時就是這么容易地獲得。而有的人任憑一生,也沒能遇見那個想要的人;而有的人,仿佛抬足一步跨出去,就相遇了一段好姻緣。
我愿意把這首詩里兩個人相遇的時間定位在初冬,漫山遍野的蔓草幾欲枯黃,北風將要大面積地刮過,但寒霜尚未鋪滿大地,冰涼的夜露使得趕早的女孩穿起了厚的衣衫,但,即便是厚重的衣衫,也遮蔽不了她的清嘉婉眉——那人想著,就是她了,正是符合內心所愿的女孩啊。人不期而遇,情也不期而至了。朱熹解釋得好:“男女相遇于田野草蔓之間,故賦其所在以起興”,“言各得其所欲也”。
整首詩只兩小節,精致簡潔,形諸牧歌的筆調,淺白如畫,卻也耐人尋味——在蔓草葳蕤里,我們仿佛看見了兩顆溫熱的詩心慢慢走到一起的過程。
《詩經》里許多邂逅相遇的故事,到后來,大多不了了之,似乎《野有蔓草》里的兩個人有了好的結局。而所謂愛情,就是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最美好的年華里,我們怎能不應該談一場戀愛?不然,就太被辜負了。等我們年老,兩鬢斑白,走路都瑟瑟顫抖的時候,怕是連愛的能力都消失殆盡了,身邊的,也許陪著一個伴,平素也就各自下棋閱報,蒔花喂鳥,甚至一罐骨頭湯,也要分好幾次才能喝光,牙齒掉得差不多了,堅果再也磕不動了,談何愛的能力?而愛情,就是一項力氣活,是需要強勁心力支撐的,適合年華正好的時候。不然,到老了,便會遺憾終生。曾經,看一篇關于著名老詩人公劉先生的訪談。老人坦蕩對記者言,自己一輩子最大的遺恨,是沒有經歷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那時,我年紀尚小,看得倒抽涼氣。由于時代的關系,公劉先生一生坎坷,以致沒有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所以,一輩子引為憾恨。
而杜拉、歐姬芙們不過是個特例——作為異人的她們,天生具備強大的精神磁場,一直活到老愛到老,甚至耄耋之年,也不放棄對于愛情的追逐,但你看,在這層出不窮的愛情喜劇里的另一個男主角可還是正當最好的年齡?一老一少配合默契,相互點燃對方。然而,若兩個同時進入耄耋之年的男女,就根本沒這個相互點燃的力道了。
《野有蔓草》之美,美就美在相互看見上——他看見了她的“婉如清揚”。 黑格爾說:“整個靈魂究竟在哪一個特殊器官上顯現為靈魂?我們馬上就可以回答說:在眼睛上;因為靈魂集中在眼睛里,靈魂不僅要通過眼睛去看事物,而且也要通過眼睛才被人看見”。黑格爾這番話像一支利箭,射得漂亮,既精準又漂亮。是的,所有的靈魂都集中在眼睛里。他一眼洞穿了女孩晶瑩欲滴的明眸——相愛的時候,我們是能從對方眼里看得見自己的,這就是相互映照。
然而,什么叫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呢?我覺得,對的時間,就應該是年輕的時候。一旦錯過,就很難再遇見對的人了——后來的歲月里,無外乎兩種吧,不是羅敷有夫,就是使君有婦——即便相互遇見相互愛上,結局也是不大好的。所謂第三者,也就是在錯誤的時間遇見了錯誤的人。
我公公有一老友女兒年近四十,依然待字閨中。這個姑娘不大跟自己的父母交心,倒喜歡跟我公公談天。一次,她說,自己都這么大歲數了,也不再挑剔了,哪怕對方五十歲也不介意。當我公公這樣對我復述的時候,我替她痛徹心肺——仿佛我成了她,如此的感同深受——我能理解她的荒涼。原本在年輕的時候,也曾邂逅過一位良人,兩人的戀情,由于女方父母的過分干預而宣告結束,原本就是個內向之人,就也這樣一直耽擱下來。她的荒涼里,有著無法訴說的隱衷——當她憶及,自己在對的時間錯過的那個對的人,可否痛徹追悔?
沈從文當年熱戀的時候,寫信給張兆和:“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而這“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才是多么難得呀。
這首《野有蔓草》,在坊間同樣流傳著千奇百怪的版本。著名的聞一多先生硬是把它解釋為一首淫詩——他把“邂逅相遇,與子偕臧”的“臧”解為藏起來的“藏”。聞一多先生仿佛有著一股狠勁兒,他恨不得叫《詩經》里所有的詩都與“淫奔”的主題牽起手來。按照他的邏輯,兩個人在荒野里藏起來就只能做出些茍且之事了。一首如此美麗的邂逅相遇之詩,給我們敬愛的聞先生如此一解,不僅詩意流失,而且大煞風景。我私下猜想,聞先生當時應該是處于叛逆期的憤青年歲里,他這是有意要與孔子對著干。因為孔老先生早就為詩三百下過概論:“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甭勔欢嘞壬雌涞蓝兄?,所以,才那么標新立異地把《擊鼓》說成是同性戀之作,而把這首《野有蔓草》牽強附會成性愛之詩。
《孔子家語》中有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天,孔子到郯這么一個地方去,在路上碰見了一個姓程的人,兩人一見如故,在路上聊了整整一天,聊到后來,孔子干脆忘情地對子路說:快拿些綢緞給程先生。一根筋的子路非常不高興,竟教訓起自己的老師來:我聽說讀書人沒經人介紹就與陌生人見面,就像沒經過媒人就嫁人一樣,這是不合禮儀的。這時候,孔子一點也不惱,就云淡風清地引用了《野有蔓草》里幾句詩: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說這程先生啊,是天下賢士,也許我們以后一輩子都見不上了,你就快拿些綢緞送給他吧。
孔子為什么周游列國時還隨車帶上許多好布料呢?據傳,這些好布料都是孔子用來走門子的禮物,也就是打通關節之需的賄賂吧。扯遠了,說回來,我特別能欣賞孔子引用《野有蔓草》里幾句詩時的情懷和立意。他是徹底地把這首情詩引申擴散到男性之間的深厚情誼上面去了,卻一點也不顯唐突,反而令這首詩有了另外的生命。記不清是哪個大家提到過,說是在古代的哲學家中,最懂得文學欣賞的就數孔子和朱熹了,連孟子都趕不上他們。
作為后人,無論治學,抑或讀書,這都是我們要向孔子學習的好態度,對于前人留下的文學作品,不禁錮,不閉關自鎖,甚至有時候更要學會發散性思維,這樣,古籍才會一次次活過來,一次次獲得了嶄新的生命。所以,《詩經》一直是活著的,恰如一灣流泉,我們惟有帶著一顆詩心去讀它,別無其他的坦途。
所以,我非常愿意把“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里面的的“臧”,理解成“好”或“相愛”之意。陶淵明先生說:好讀書不求深解。這句話的意思,應該就是指——熱愛讀書,但不過分地穿鑿附會吧。
二、《大車》:將私奔進行到底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毳衣如,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日!
每當讀到這首《大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的故鄉安慶彼地的婚俗,就會迅速在記憶深處復活——那真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思想解放運動,簡直到了沸飛盈天的程度,用現在的話說,簡直太雷人了,把那些身為父母的家長們雷得呼天搶地。我即將要講的不過都是我們村的姑娘們私奔的故事,分別有著許多不同的版本,其傳奇程度絲毫不遜色于紅拂夜奔,更不輸于卓文君被司馬相如的琴聲所誘的老套情節,容我一一道來——
村里那些女孩簡直太烈了,她們對于愛情的赴湯蹈火的決絕程度,絲毫不輸于《大車》里的女孩。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私奔的念頭也不是一日形成的。在我們那個村莊,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姑娘們的婚戀大事還都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強大封建體系維系著的,每一樁姻緣的確定,她們似乎都滿意得很,婚后不久,即刻兒女成群起來,也不見誰有多大的委屈。幾千年來,都是這么過來的。
直等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鄉村悄悄發生了變化,最顯著的標志之一是有了黑白電視,我們終于有了夜生活,剛開始是去鄰村看電視,《上海灘》《偏向虎山行》等港臺片都是靠每晚幾角錢的代價換來的,要走長長的田間小路。那時候,我們已經知道鄧麗君的名字了,偶爾去鎮上的時候,也會聽到一兩首鄧麗君的歌,還有張薔的尖嗓子……我估摸著,那時候,我們村的女孩子們對于自由愛情的向往就是被鄧麗君的歌聲喚醒的,那只是一個苗頭,也許剛剛處在萌芽階段,一切都是地下進行著的。只到有一天,村北口的錢郵遞員家發出了巨大動靜。
我們把鄉村郵遞員都叫作“跑信的”,就是那個跑信的家的小女兒,她做出了一件出格的事情來——她早已偷偷和同村的一個小伙子好上了,父母死活不同意,說是有辱門風。我們那個村子封建得很,長輩們根本不允許同村的孩子相互通婚。因為我們那個村子除了四家雜姓外,一律都是姓錢的。雖然早已不是一門的人了,但長輩們一直把不許通婚這一條潛規則維持了下來,甚至,有的人家,寧愿讓自己的女兒嫁給外村的傻子,也不愿自己的女兒嫁給本村的青年?!芭苄拧奔业男∨畠嚎墒情_了先河,她理所當然成了我們村的自由婚戀的先驅者。那時,我年紀尚小,整天泡在一幫半大不小的孩子中,跟著“跑信”家的夫人后面看熱鬧,她扛一把鋤,急急來到女兒對象家,找他們要自己的女兒,那個青年隨便敷衍她兩句,她氣得拿起鋤就去抓他們家的瓦,瓦片嗖嗖地跌落著,看得我們觸目驚心。從此后,她的小女兒便失蹤了。我們后來才知道,她的小女兒一直躲藏在一幢棄用的老屋里,男方每天偷偷送飯給她,一居就是好幾個月。最后,還是不顧阻攔地去鄉政府領了證?!芭苄拧奔业呐⒔行∶?,小梅父母一直不認她這個女兒。據說,后來,小梅父親的早逝也與這件事有關,村里人都這么講,小梅爸爸是給小梅的婚事活活氣死的。
自從小梅開了先河,我們村里又接連出現了幾起私奔事件。先都是女方父母不同意,在家打罵,女孩受不了凌辱,索性與男孩一起離開村子,去外地打工。女孩的母親咽不下這口氣,甚至在河邊洗衣的時候,都會惡狠狠地咒罵:我就當這個小婊子生病死掉了,就當沒養這個小婊子!口氣好惡毒啊,恨意把兒女親情都遮蔽了。但,過不了多久,那個被咒罵的“小婊子”便拖兒帶女地從外地回鄉來了,到底是自己的女兒,還是認下來了,順當地做起外婆來。
后來,在一樁樁私奔事件的感召下,同村男女不得通婚的封建體系逐漸瓦解,大人們似乎也都接受了現實,許多男女也都順利地相愛結了婚。但是,想想,我們村的女孩該有多么烈呀,為了自由的愛情,任憑父母怎樣打罵,就是不退縮不妥協——她們是付出了代價的。就在那個遙遠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簡直成了一項思想啟蒙運動。她們一點也不遜色于《大車》里的女孩。
回頭想想,自上古的《詩經》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鄉村,演化了幾千年,卻都一直上演著私奔的故事,幸耶?福耶?往深處想,真讓人滋味萬千。若是沒有鄧麗君以及港臺片的催化,我們村的私奔故事還不知要延后多少年才能上演……
再來看看《大車》里的姑娘是多么的烈性子,自己去意已決,倒是看出了那個小伙子的一絲膽怯,所以她有點擔心他“畏子不敢”、“ 畏子不奔”,弄到后來,姑娘急了,于是立下誓言:“榖則異室,死則同穴”,還怕小伙子不相信,又指天點地加上一句:謂予不信,有如噭日!身在愛情之中的女子都是單純的,感性的,只有男人在關鍵的時刻,才會表現出畏首畏尾來,他們思前想后輾轉盤算著,到底值不值得,他們要考慮附加值,不比女孩子,全身心飛蛾撲火在所不惜——這時候,愛情就像一個盅,蠱惑她失去了常人的理智,以致有了“生不同室死同穴”的堅定的糊涂,吃再多的苦也不悔——自古以來,都如此。你看卓文君新寡在家,冷不定聽了窮得叮鐺響的司馬相如彈奏的一曲《鳳求凰》,便愛意萌生,連跟爹娘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跟人跑了;紅拂更絕,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從楊素家的司空府里逃出來,一路小跑到李靖家門口,猛捶人家的門,打開門來,見是披頭散發的紅拂,估計也把從小就跟地痞無賴打架慣了的粗人李公子小小地驚嚇了一把,可是這個紅拂就是鐵了心要與人家私奔。這樣的烈女作派,若碰到個膽小的男人,還不被雷昏嚇死?就是這個紅拂著實不簡單——她和李靖在私奔的路上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楊素手下的殺手追剿,碰巧又遇到了一個武功高強的虬髯客,這個人在見紅拂第一眼時就對她著迷起來——紅拂利用的就是虬髯客的這一弱點,慫恿他跟自己結伴而行,你看無意里不花一兩銀子就雇了一個超強武藝的保鏢,要不,李靖早就暴斃于私奔的路上了,談何做成后來的衛國公呢?
紅拂不愧為所有私奔者的楷模,并非一味地被感情沖昏了頭腦,她既有膽略,又足智多謀,必要的時候,不惜利用自己的美色,公關來另一個男人甘心情愿保護自己和情人。同樣是私奔,紅拂遠比卓文君有料,她的眼光準得很,仿佛料得到不久的將來,她的心上人就能夠做上衛國公。不像卓文君,到后來差點被分居異地的司馬相如給甩了。她是從頭至尾被司馬相如先生給利用了,他投的是他們家的萬貫錢財,并非她卓文君這個人,所以《圍城》里趙辛楣說:這女人呀,她要是一旦傻起來,就沒個底!
私奔,乍聽起來,該是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啊,可是,真正去實踐的人的辛酸,我們誰能夠身臨其境地體會過呢?但,這畢竟是一件充滿挑戰意義的事情,只有情感的先驅者才敢這么干,比如我們村里的小梅姑娘。如今,她怕也是兩個孩子的媽了。——那個曾經為著愛情而躲在那幢鬼氣森然的大黑屋子里的女孩終于成了母親,歲月的風霜已然布滿她的華發……
如今,再也無須去私奔了,但鄧麗君的歌,我們一直在聽著。她唱:
任時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別讓我離開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
一絲絲情意。
愛情,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情,但凡你情我愿,就再也無須太陽作證了。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