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遠輝
一九七五年十月生于江西省萬安縣。曾做過新聞主播和電視記者,現主要從事文字宣傳工作。二〇〇〇年開始散文創作,至今已陸續在《散文》《青年文摘》《讀者》《創作評譚》等多家刊物發表文學作品幾十萬字,作品曾以專欄形式推介評論,入選《江西當代散文選評》多個散文選本,獲獎若干。
一稻子:鄉村的倫理
在南中國,稻子成了鄉村最后的標志,母親只有借助對稻子的懷念才能回到她曾經流淚淌汗的農業帝國。
在廣袤的田墅上,稻子像火焰一樣燃燒。在古中國的典籍中,谷物成了一種堅挺而溫暖的存在。它黃金色的外衣裹藏著大地的秘密,包孕著生命的張力;它晶體般的米粒供奉著熱情、善良、忠誠、勤勞,也蓄積著仇怨、暴戾、掠奪、侵占、殺伐。在古中國世世代代的生活中,都橫陳著稻子高貴的靈魂,都交響著稻子與生活的碰撞之聲,它的分貝輕微而繁密,它的聲線是原生態的:谷種下水的聲音、谷芽破殼的聲音、谷肉分別的聲音、布谷啼春的聲音、泥土蘇醒的聲音、犁鏵掘進的聲音、老牛咳嗽的聲音、青蛙聒噪的聲音、葉綠素合成的聲音、抽穗灌漿的聲音、水車奔跑的聲音、麻雀聚眾嘯義的聲音、老鼠躡手躡腳的聲音、汗滴的聲音、鋤落的聲音、谷芒刺痛風的聲音,鐮刀與收成交流的聲音、籮筐在扁擔上蕩秋千的聲音、倉廩打嗝的聲音……這一切的聲音都由母親勞作的聲線來貫穿和統領,而當一切都歸靜寂,我只能聽到母親停勻的呼吸。
我駐立田頭,如一只蒼鷺伏于稻間,諦聽大地的心跳,沒踝的淺水倒映著夕陽、鷺的長喙、我的凝望和母親的夢。成熟的稻子,是彎腰的母親,頭顱低垂,一頭被生活牽引,一頭被泥土固定,它的根部連綴著一個龐大的農業帝國。我的母親,便是這個帝國中的一個普通的農婦,她一生的使命就是讓土地不荒蕪,讓孩子不饑餓,并且讓自己成為這個帝國里一個合格的子民。鄉村,成了稻子的發源地,成了城市的后方,成了繁華無法輻射到的地方,成了一個王朝最后的版圖。鄉村,是稻子永遠的故鄉,是母親一生都不曾走出的心靈疆域。江山社稷,稻子是最小的官階,生命信仰,稻子是最沉的貢品。
收獲時節,母親把稻谷捧在手心,細細端詳,她深吸一口氣,鼓起腮邦朝掌心吹去,頓時塵灰四濺,秕粒紛飛,汗珠滴落的直線與地平線構成了詩意的角度,交叉出動人的光茫。母親笑了,她松開手掌,飽滿的谷物便堆成了一個家庭最殷實的依靠。而正是這些金燦燦、沉甸甸的谷物喂養了子孫,綿延了姓氏。春播夏種,秋收冬藏,母親遵循著天道運行的深奧原理,耕織著生活的經經緯緯。
想想,一千或兩千年前,在歷史的景深里,男人拼殺疆場,丈夫逐功名而去,只有母親帶著兒女守在村莊,守在田畝旁。一半是壯懷激烈,一半是熨帖平和,它們代表著生命的兩極,中間由時間牽連。當天地睡了,兵戈止熄了,野心澆滅了,功名散盡了,朝代更迭了,只有農業深處的母親還活得那么真實,只有母親手中的稻子仍然結的那么飽滿。
歷史縱有再多波瀾壯闊,隨意打開一頁,都會發現只有稻谷靜靜地躺在那兒,等待著好人或壞人,偉人或凡人,男人或女人,富人或窮人來享用。當一切都平息下來,當一切行將結束,只有吃飯的聲音還在此起彼伏。即便再冷酷的刑罰,臨刑前還是要讓上路者飽餐一頓;即便再暴戾的王朝,他的兵營旁都駐扎著一座座糧倉。餓飯是一個鄉間母親懲罰犯錯的孩子最常用的方式。我的母親就曾因為我割稻子時撒落了半簸箕谷子而罰我餓飯,同時受罰的還有她自已,她與我一起連餓兩頓,結果是她被一百多斤谷擔壓倒在田埂上。解禁的那天晚上,我才真正品出了米飯的味道,尖尖的飯粒像一把利刃順著我的腸道,把我的良心剖開,我一輩子不會忘記母親蒼白得像米粒一樣的臉色以及她彎曲得如谷穗一樣的背影。
稻谷和米飯是母親在鄉村書寫的最高倫理,它像一團火焰,在生命的深海里熊熊燃燒。
二菜園:耕作的外延
如果菜園也算田園的一部分的話,那么菜園的田壟間也一定生長著蔥綠的日常的詩意,它成了耕作的外延,延展著勞作的意義。
莊稼和疏菜共同構成了中國農村種植業的主體,它們分享著母親耕作的大部分時間。有所不同的是,前者更多的依靠機械,后者更多的依靠手工。菜園其實類似于一塊布匹,各種各樣的蔬菜繡于其間,時令仿如彩線,鋤頭仿如銀針,而母親則成了那個心靈手巧的繡女。
我經常可以看到母親在農忙的間隙,清晨或是傍晚,俯身菜園,拔起一根蒜苗或是采下一粒種子,然后跟它們對話。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把二十四節氣藏于指間,折折手指便算出了蔬菜們的生日:收了白菜種香蔥,摘了茄子栽西芹,割了毛豆挖土豆,蕪荽冒芽大蒜抽條,扁豆結莢絲瓜開花,蕃茄綠時葫蘆青,辣椒紅時南瓜黃……它們是時令派出的使者,在菜園這塊幕布上由母親領著輪番登場。粗布短幫的母親是一介平民,這些蔬菜也便有了平民的氣質,它們的根須汲取了母親的精力,它們的葉莖摩挲著母親的體溫,它們的身上也便有了民間的布衣的味道,生活的素葷咸淡盡在其間。
相對于粗重的田間勞作,菜園里的活兒就顯出了幾許閑適和詩意。在傳統的習慣里,男人一般不進菜園,種菜成了女人專屬的職業,菜園成了女人踐行實用主義審美觀的后花園。園子里沒有急促的喘息,沒有沉沉的步履,沒有季節的喝令,沒有榮辱的纏身,只有母親手中的鋤在空中劃出悠美的弧線,只有女人陰柔的美在角落里悄然滋長。“夜雨剪春韭”,成了菜園最具詩意的表達。母親不懂詩意,她卻無意中制造了詩意。種菜的藝術,也就是生活的藝術,菜園的意境也就是田園的意境。我把虛無的文字種在紙上,她把真實的生活種在土里,長出來的就是我們的血肉之軀。
母親只讀了三年書,她卻精于農事,仿佛一位得道的高人,諳熟農家植物的脾氣秉性,掌控著自然界開花結果的律令。記不得有多少次,我被菜園里的色彩吸引,被菜園里的氣息陶醉,這里充滿著生活的原滋原味。我揪下一個帶露的黃瓜,不用擦洗,直接塞進嘴里,我摘下一個含羞的西紅柿,拔起一根經霜的蘿卜,輕輕的藏進書包。直到現在,我仍然懷念那些菜園子里長出來的水果的味道,有一種原始的、母性的奶腥味。
通常,菜園是自墾的,屬于自留地,不用交田產稅。一般是在房前屋后,溝畔塘邊,覓一片平整地,挖松土質,剔去雜物,施以家肥,圍上籬笆即可。我們家的菜園大部份是祖傳的,畦土經年翻弄,已經熟透,像一枚深秋的果子,飽含汁液;它磚砌的籬笆,藤葛垂垂,青苔密布,如一條千足蜈蚣,兀自蜿蜓。據說在饑荒的年份,生產隊妄圖把我家的菜園收歸公有,用于種水稻,母親以死抗爭,決不答應。她深知,種旱作物的土壤要經過多少次的翻炒,才能成型定性,而水作物對土壤破壞是掠奪性的。她用了兩個晚上的時間,借著星光月色,沿著菜園的墻根新辟了幾畦土,多種了些紅薯和玉米,才使家人度過了饑饉的歲月。對菜園的感情,或許只有母親這樣的人才能真懂。
而今,越來越多的鄉村被侵吞,菜園被譴散,越來越多的人把種菜作為致富的職業,把高新技術作為增產的手段,越來越多的人把菜園遷到了市場,把超市變成了菜園。年老的母親常常會從菜市場空籃而歸,沒有露水的蔬菜少去了泥土的氣息。她常常會對著委身于高樓墻根或犄角旮旯的巴掌大的公共菜園心生憐憫,喃喃問道:“老家的那些個園子還有人在種菜嗎?”
菜園對于農耕文明來說,其實沒有得到應有的名分,菜園對于鄉村來說,也只是隱性的部分。而菜園對于母親來說卻是她一生的宮闕,即便她放下了農具,也總是在夢里把菜園當作農業王國里的最后一塊自留地。
三池塘:液態的土地
看慣了大江大河經慣了大風大浪的人,或許不會把一眼小小的鄉間池塘放在心上。然而我常常想,如果在故鄉田疇的上游,如果在一個個村莊的中間,沒有一眼眼或大或小,或圓或方,或深或淺的池塘,那也就沒有一代代人水汪汪的田園、濕漉漉的記憶。池塘是南方鄉村的微型內陸湖,是母親液態的勞作形式,是農民水做的糧倉。
我的家鄉一不近海,二不靠河,山多樹多,地多田多塘多。池塘像星星一樣散布在田疇沃野、山彎谷地,成為農民耕作的一部分。對于池塘我有一個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親眼看到它們的形成,在我出生之前,池塘就蓄滿了水,它像人的腎,吐納著天地間的水氣,為村莊輸送活力。站在高處,遠遠望去,田畝縱橫交錯,池塘星星點點,太陽的光輝在一面面巨型的凹凸鏡上反射。母親告訴我,池塘是靠人力一鋤鋤一鍬鍬挖出來的,聰明的先人如圍棋高手,悟透了農耕的棋局,讓每一塊領地都處在風水的包圍之中,池塘成了豐收的棋子。
池塘像田一樣被分到各家各戶,人多則田多,田多則塘多,我家通常年份都能分到三至五口。母親常說,養塘和種田一樣,人勤才能水肥。顯然,母親是把水塘看成了液態的土地。
每年春分一過,天空淅淅瀝瀝飄起了雨,新雨濯洗著村莊,溝流潺潺,山溪如瀑,田垇滿了,土洼滿了,池塘滿了,母親的心窩滿了,魚苗下塘的時節到了:青魚、草魚、鳙魚、鰱魚、鯉魚、鯽魚、鯰魚、烏魚、甲魚、秤星魚、螃蟹、蝦米、螺、蚌……它們在母親的撮合下,組成了一個水下家庭,這與母親將芋頭、紅薯、花生、大豆點于土里一樣,具有著邏輯上的類似。是的,水塘是一個液態的社會。它的公民不僅有魚,還有水生植物如藕荷、菱角、慈姑、荇藻、水浮蓮、水葫蘆、蘭菁草,還有水上的動物如晴蜓、翠鳥、水鴨、水獺、蜉蝣等等,這是一個多么龐大的生機盎然的水族!
夏天,水的家族里多了一群光腚的少年,他們頂著炙熱的太陽,背著母親,把黝黑的身子埋進水里,深處的涼意浹骨汲髓。這時,生命萬物才能感受到池塘像母親一般悲憫寬大的胸懷。池塘的暗渠開始打開,水沒日沒夜地流淌,田里的莊稼、地上的野草瘋長起來,漫過了我們的視線。
秋天的池塘清瘦了許多,塘水漸少,一個曾經的水下王國在季節的背部裸裎。脫稚的魚兒開始懂得了安享這個世界的寧謐祥和,莊稼成熟了,作物收割了,它們自有一份心安理得。它們在想,與其隨波逐流,不如潛心悠游,享受這方圓圓的嫻靜和自由。母親綰起褲腿,手持竹叉,站在沁涼的水中絞起最后一擔豬草。
天氣越來越冷,一場冬雨把半饑餓的池塘重新喂飽。一陣霜下來,塘面的荷葉將生機退回到塘底,撤回到根部。水浮蓮和水葫蘆早已被母親收了回去,曬成了母豬過冬的飼料。最后,是雪將池塘跟大地融為一體,萬籟俱寂。
水是世界上最好的稀釋劑,它稀釋著人身上的汗漬,稀釋著衣物上的污垢,稀釋著牛的胃液,稀釋著大地的干渴和母親的憂愁。不知多少個雨夜,母親披蓑戴笠,掌燈荷鋤,為池塘封渠堵漏;不知多少個午后,母親提著臟衣,在池塘里漿洗;不知多少個黃昏,母親牽著牛兒在塘岸上臨池痛飲;不知多少個旱季,母親腳踏水車,面朝清波,懷恩叩首。
水是陰性的,這正契合了母親的性別。池塘里的水沒有浪濤,沒有漩渦,沒有暗礁,沒有無垠的遼闊。只有鄉村清寒生活中的一點澄澈,一點安靜的流連。靜水的品質是柔,是潔、是沉,這恰好對應了母親內心的期許,對應了莊稼的生存環境,對應了糧食的生長基因。有時也對應著悲苦的母親的歸宿,靈魂一躍,大地便完成了一次對絕望的救贖。
一個沒有見過大海的人,并不是心中沒高潮,母親內心的高潮就是對豐收的祈望以及豐收后天地的安詳。我們能夠想像母親們——世世代代的母親們,在制造溫飽的工程里,她們與水塘結下了多么深厚的情意,她們在這小小的池塘里蓄積了使命,蓄積了血脈,洗盡了鉛華,洗盡了嬌艷,讓多少生榮死哀和庸常的紛擾分解在了這貞靜的水中,循環往復,流向了人間,流向了天庭,流進了家族深遠的未來。
四座鐘:輪回的節氣
座鐘類似于電話里的座機,只可接打,不能移動。在計時儀器并不發達的年代,座鐘成了農家公用的手表。它一般與香爐或神龕歸于一個坐席,一來便于視聽,二來顯示時間在農人的心中的地位。
結繩紀事的年代,人們是用什么來記時呢?看太陽的影子總歸太模糊,沒有一個標準,很多事情就說不清楚,何況還有陰雨雷電天氣呢,連太陽的影子也沒有,時間從來就沒有加快或放慢腳步,它以慣有姿勢一步步向我們走來。大概那時的人們只能把時間刻在自己的心中。座鐘的機械表征是所有計時儀器里面最為明顯的,它的長長的鐘擺,它的粗粗的指針,它的渾圓的鐘盤,還有它空洞幽暗的鐘箱,嘀噠嘀噠的聲音,讓時間的腳步走的莊重而穩健。機械的偉大操守就在于它的堅持,在于它的公正,在于它的始終如一。
母親把所有的農事都安排在座鐘那循規蹈矩的擺動里,有條不紊。在這個家里,起得最早的是她,睡得晚的也是她。她聽慣了座鐘擺動的節律,聽慣了座鐘從不失信的叫喚,漸漸地她的心里面也有了一面生物鐘,帶著它去下種、插秧,帶著它去種瓜、點豆,帶著她去喂豬、耕牛……從不誤時,從不耽擱。母親習慣了生活在農歷的時序里,它遵循了天理,遵循了物候變遷的規律。她用座鐘計時,用農歷計日,用一生的經驗把節氣寫成了一首押韻的詩歌:
春雨驚春清谷天,
夏滿芒夏暑相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每月兩節不變更,
最多相差一兩天
上半年來六廿一,
下半年是八廿三
二十四個節氣分享了座鐘七百三十次的旋轉,分享了母親的三百六十五天的光景。節氣與農業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它們是農業古老的鐘,是農業的九九運算法則。不知是誰給節氣命的名,她一定是一位懂得天文和歷法的高人,她一定是一位懂得生活和美學的詩人,光從這些美妙的音韻中,我們就能感受到天地四時運行的無窮奧秘。那個人一定是母親,世世代代的母親。
老家的座鐘是跟著母親一起嫁過來的。本來陪嫁不宜送鐘,但母親堅持要,外祖父便遂了她的愿。貧苦出身的母親從小便是在尖銳的座鐘搖擺聲中被催促著擔起各種農活兒的。她從七歲起就每天跟大人一起下地勞動,大人做什么,她做什么,大人什么時候回來,她也什么時候回來。她永遠無法忘記的是她曾因吃飯時打掉一只碗而在座鐘前罰跪一個小時。雙膝疼痛的母親恨時間為什么走得如此的慢,但冷血的時間無動于衷,在母親的眼中,向來公正的座鐘這回卻成了助紂為虐的工具。后來,當我們犯了嚴重的錯誤時,她也曾如法炮制,讓我們跪在廳堂,面對座鐘,計時受罰。時間對于人的懲罰是最殘酷的,不然,為什么法律總是以受罰時間的長短來判定罪責的大小呢。
小時候,母親總是告誡我們要珍惜時間,“春爭日,夏爭時”成了她的惜時名言。其實,時間對于母親種田和對于我們讀書、工作來說又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呢?在同一個時刻里,世界在發生著無限多的不同的事情,比如二十年前的某個清晨,母親正踩著露水給某塊地施肥,我正啃著紅薯匆匆趕往鄉村小學,而年幼的弟弟還在暖暖的被窩里酣睡……時間像一束光,從一個原點把我們發散出去,我們按照不同的路徑,行走在命運的路上,有的走得直一些,有的走得彎一些,有的走的遠一些,有的走的近一些,總之,我們都離這個原點越來越遠。
母親已經在路上走了近六十年,廳堂里的座鐘也走了近四十年,“夏至至長,冬至至短,大雪一年、小雪一年”,日子的長長短短、陰陰晴晴、好好壞壞都在母親反反復復的念叨里,青絲白雪,日升月沉,節氣輪回,其實都在這小小的旋轉之間。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