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口舍



寧波市2009年8月推出了城市形象口號:“書藏古今,港通天下。”藏書樓天一閣幾乎家喻戶曉,但就在離天一閣不遠的伏跗室藏書樓卻鮮為人知了。這里的藏書,曾經卷帙浩繁,價值非凡。
走進伏跗室
今年夏秋之間,我兩次探訪了位于寧波市孝聞街91號的伏跗室。黑色鐵門上有一對大門環。門的上方鏤有精細的磚雕。從大門進內有一天井,一棵大橘樹干粗葉茂,結著果實。門房老人告訴我,它被稱為代代橘,已有80多年了。右側臨窗欞的一叢芭蕉,葉子碩大,翠綠欲滴,給庭院增添了幾許古雅的韻味。橘樹四周擺滿了棕竹、蘇鐵等嘉木花卉盆栽,顯得滿目清翠。
伏跗室為五開間兩弄三廂房的木結構樓房,坐西朝東,600平方米的建筑面積,古樸精致,保存完好。藏書樓伏跗室之名,出自東漢辭賦家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中“狡兔跧伏于柎(跗)側”之句。“柎”與“跗”相通;跧,通蜷;跗,腳背也,意為不求聞達,孜孜不倦,專心致志,像狡兔般蜷縮其身,伏于陋室,修得碩果。
伏跗室的主人就是浙東著名藏書家、目錄版本學家馮孟顓先生。
過天井,便是“馮孟顓先生紀念室”。階前是一副包柱的楹聯,上寫“有滿屋藏書古為今用;是當代宿儒人以文傳”,為馮先生好友、書壇大師沙孟海先生親書。過臺階便來到正廳,又有一副楹聯“集鄉邦遺著充棟汗牛真事業;承庠序余風傳知解惑古先生”,為甬上知名學者鄭玉浦先生撰寫并手書。正廳中堂名“樹德堂”,匾下掛馮先生像,左右各一聯。正廳兩側房辟為“馮孟顓先生生平事跡陳列”,兩間房內陳列著馮孟顓先生的多幅圖照及古籍批注件、信件原件、藏書箱等實物,展示了馮先生不同凡響的生平事跡。廂房之中亦極具書卷氣,有姜宸英、米芾、劉墉所書楹聯及甬上名家字畫。
伏跗室的主人
馮先生平生為人低調,嗜書如命,收書藏書寫書,埋頭做學問。與他交往的馬衡、鄭振鐸、沙孟海、趙萬里、謝國楨、夏承燾等人多是學富五車的學者或藏書家,有的居住寧波,有的居于杭、滬、京等地,朋友見面或書札往來,統稱他為“馮先生”,這也符合“伏跗”的本意。
馮孟顓名貞群,字孟顓,號伏跗居士,慈溪(今寧波慈城)人,生于光緒十二年(1886年)農歷九月廿三,卒于1962年3月31日,終年76歲。馮先生祖父馮溪橋以辦松江府婁縣鹽務起家,后遷居寧波。先生一生坎坷,8歲喪父,靠寡母和祖父撫養成人,17歲考取秀才,19歲祖父去世,承祖父遺業,管理錢務,但做生意并非其志向。先生老年喪子,家業承襲和孫輩教育均由他操持。辛亥革命后,他任寧波軍政分府參議員。1932年至1941年任鄞縣文獻委員會委員長。解放后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寧波市人民代表會議特邀代表、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
馮先生為人正直,性格內向,喜歡讀書,更喜歡收藏古籍。其父馮鴻薰為清朝貢生,留下2000冊書籍,馮孟顓很快讀遍,逐漸自己開始收書,用以研讀。
1941年4月,寧波淪陷。四明大地籠罩在一片烏云之中,許多人士和社會名流逃往他鄉避難。馮先生一家老小也到他秘書施少素位于黃古林的鄉下老家避難。只有馮孟顓和夫人陳梅云沒有走,親友們勸他們暫避,可滿樓的古籍他怎么能夠丟下不管呢?他要與書籍共存亡。
日寇窺探中國的典籍由來已久。日軍攻占寧波后,首先派一個中隊的兵力沖入天一閣,欲實施搶劫,無奈書去樓空,計劃未能得逞。伏跗室的大門關得嚴嚴的,馮先生心急如焚。想來想去,只有一招可以試試。他找來多尊佛像,供奉在書樓的每個角落。他想:日本人不是聲稱信佛嗎,佛祖面前他們還敢胡來?
很快,“咣咣咣”的敲門聲終于響了。馮先生鎮定自若,慢慢地拉開門閂。氣勢洶洶的日本憲兵隊頭目沖進來,看到眼前煙霧繚繞,供奉著佛像,莊嚴神圣,果然未敢造次,停了一會兒,撤走了。滿樓古籍就這樣逃過一劫。
可日本人和漢奸的糾纏并沒有停止,日本特務芝原平三郎了解到馮孟顓的身份和影響后,帶領三四個憲兵闖入伏跗室,持槍威逼馮先生出面組織寧波維持會。馮先生以年邁多病加以拒絕。后來漢奸邀請他出席偽文化座談會,也被他當場拒絕。敵人無恥地捏造事實,第二天公然登報發表馮孟顓出席文化座談會的新聞。馮先生聞訊氣憤之極,立刻向報館聲明,要求更正,表現出正氣凜然的民族氣節。
在《伏跗室記》中,馮先生表露心志:“島寇陷鄞,初以威脅,繼以利誘,終用反間,日人數迫貞群出主政局。念碩果僅存之身,白刃可蹈,饑餓可忍,逆則不敢附也。”
收藏古籍與考校著述
馮孟顓在古典文學、文獻學、目錄版本學方面造詣頗深,精于考據,有鑒別古籍的好眼力。特別是對宋元槧本、明清刻本,以及手本抄本均有研究。哪些本子序跋缺失,哪些為后人填補,哪里有謬誤,經他翻閱,立時能辨真偽。
清末民初,時局動蕩,民不聊生,科舉廢,新學興。許多藏家生計難以維持,便變賣書籍,有的甚至論斤出售,用以養家糊口。
馮孟顓盡自己的財力,邊鑒別,邊收進。從趙氏“種蕓仙館”、董氏“六一山房”、柯氏“近圣居”、徐氏“煙嶼樓”、趙氏“貽谷堂”、陳氏“文則樓”等著名的藏書樓都進過書籍,許多是十分珍貴的版本。正統的性格,也多少影響到馮先生的收藏,他對經、史、子、集類典籍特別感興趣,搶救了大批珍貴古籍。
伏跗室藏善本300多種,其中宋刻本杜大珪《名臣碑傳琬琰之集》16冊,為海內珍本。此外還有元刻本趙汸《春秋屬辭》8冊和郭茂倩《樂府詩集》,明刻本劉長卿《劉隨州詩集》,清黃宗羲《留書》、史榮《李長吉詩注》、全祖望《鮚埼亭詩集》、謝山眉批抄本1冊,清姚燮《姚復莊詩文稿》抄本3冊等,都是不可多得的善本。
為了修補古籍,馮孟顓家里雇有幾名補書匠。古籍整理好后,分類整理裝箱。書箱越排越多,伏跗室的房間顯得越來越窄,有的地方拿書箱當起了隔墻。現在,在伏跗室陳列的書箱僅是馮先生大量書箱中幾只而已。從清末到上世紀60年代,他前后收書達60多年,終達10余萬卷,其中以前30年數量為多。
馮先生的貢獻并不僅僅在于收藏,他還是一位治學嚴謹的學者。馮先生選擇的是一條保護、讀書和著述的路子。
馮先生一生勤奮治學,積文稿達17冊。幾十年間,他編纂出《鄞范氏天一閣書目內編》4冊10卷、與馬涯民合編《鄞縣通志·文獻志》。協助張壽鏞編輯《四明叢書》。此外他還編有《伏跗室書目》6冊、《續記刻貼目》4卷、《漢字簡化溯源表》1卷、《錢忠介公肅樂年譜》1卷、《續編附錄》2卷、《鄞城古甓錄》1卷、《晏子春秋集注》8卷、續訂唐元集《篋中集》1卷等。
對天一閣的貢獻
1933年9月,一場強臺風刮倒了天一閣的東墻,部分圖書受損,藏書樓危在旦夕。此時范氏后裔已無力來維護,延續了幾百年的藏書樓將毀于一旦。危機牽動著寧波的上上下下,也牽動著每一個讀書人的心。作為鄞縣文獻委員會委員長的馮孟顓關鍵時刻站了出來,他決定由文獻委員會組織重修天一閣。在征得范氏族人的同意后,成立了重修天一閣委員會。馮先生主持日常工作。經費一部分由鄞縣縣府解決,一部分向社會募捐,共募到經費1.4萬余元。
工程進行一年半時間,修復了倒塌的東墻、整修了書樓前后假山、建起蘭亭,還從寧波府學處遷來尊經閣,移來各地明清及民國的石碑90余方,建起明州碑林。
而此時的天一閣經歷了戰爭、偷盜、臺風等各種劫難,書籍又遭蟲蛀、霉變等災害,受損嚴重。經歷太多風雨的天一閣,早已今非昔比,藏書的家底也已含糊不清,藏書樓太需要一部新書目了。
重修天一閣委員會第十七次會議商定:1936年8月16日開始編目,由馮孟顓任主編,范吉卿、范若鵬協助。
從伏跗室到天一閣,身著長衫的馮先生每天花六個銅板,包輛黃包車,按時趕往天一閣。他緩步登樓,輕開書櫥,一卷卷地翻閱這些從范欽老先生起,只有為數不多的大學問家才有幸動過的古籍。每閱一卷,他都小心翼翼地甄別考據半天,然后再合上小心地放回。秘書施少素在一旁認真地記錄,唯恐漏掉一個字。無論刮風下雨,還是酷暑嚴寒,馮先生每天往返于兩座藏書樓之間,不要報酬,一干就是174天,最終拿出書目初稿。
盧溝橋事變后,日寇犯我疆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常有敵機從伏跗室上空掠過,開始是偵查,后來便轟炸。別人都躲出去了,而馮先生決心與藏書共存亡。為更好地保護藏書,他請來工程師,特意在伏跗室的天井中修建一處防空洞。洞并不大,在樹木掩映下,隱蔽效果明顯。如今,天井的樹木叢中,還保留著這個防空洞。
天一閣的書目還只是個初稿,校對核準工作還是繁重,特別是蟲蛀、鼠嚙難以辨認的,還需要補齊批注。書房距防空洞僅幾步之遙,遇到敵機轟炸,馮先生就帶著資料,躲到防空洞里校對。整個藏書編目就是在敵機轟炸寧波那段時間里,一會兒書房,一會兒防空洞地轉來移去校完的,耗時一年半時間。《鄞范氏天一閣書目內編》20冊,簡目正稿五卷,外加附錄五卷,共歷時三年完成。
1939年4月7日,天一閣尊經閣里召開了一次不尋常的會議,會上決定為防日寇搶掠,天一閣藏書轉移至浙江龍泉異地秘藏。轉移天一閣藏書,成為建閣370年來的首次,也是天一閣442年歷史中唯一一次藏書出閣。書籍轉移后,吉兇未卜,馮先生也和范家人一樣,茶飯無味,憂心忡忡。書籍在龍泉秘藏8年,最后得以安全返回。
馮先生在收書過程中,得到天一閣早年散出的明刻本、抄本十余種,足以為自己的收藏增輝。作為藏書家,能得到珍貴的古籍固然是高興的事,但馮先生并沒有多考慮,他以一個文人應有的品格和襟懷決定:天一閣的流散古籍不能歸入伏跗室的藏書之列。他修補齊整后,悉數贈送歸閣。
捐獻十余萬卷古籍和伏跗室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第一任文物局局長同時也是馮孟顓多年好友的鄭振鐸曾向馮孟顓表示,國家可以支付20萬元收購伏跗室全部藏書。20萬元在當時可以算是巨款了。聽到這話,馮先生笑笑,婉言謝絕了。他要把書籍留在家鄉。隨著時間的推移,馮先生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他對伏跗室書籍的去留問題考慮得更多了。據馮先生的孫女馮叔同回憶,1962年早春,76歲的馮孟顓明白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他問家人:這一屋子的書是留給你們呢?還是捐給國家?家人不約而同地說:這是您的書,都聽您的。馮孟顓思索片刻決定:捐給國家吧。我是寧波人,就捐給天一閣吧!
1962年3月31日,馮孟顓病故。按照先生遺愿,夫人陳梅云和女兒馮柔宜、孫子、孫女,經過討論后決定,將全部10余萬卷藏書,以及文物、金石、文稿,連同藏書樓一道全部捐獻給國家。
身處悲痛之中的馮家老小,一邊處理后事,一邊辦理捐贈事宜。4月6日,在伏跗室中堂舉行了莊重的捐贈儀式,社會各界代表及馮先生的親朋好友到場,長孫馮孔豫代表家屬向政府獻書獻房,市領導向他們頒發了獎金和獎狀。政府還同時決定:保留伏跗室,常年對外開放。
馮氏家族對政府頒發的1萬元獎金不肯接受,理由是捐獻就不能拿錢。后經多方做工作,家屬同意把它作為“伏跗室”的維修與服務基金。
掌聲響過,伏跗室大門的鑰匙移交到政府管理者手中。10余萬卷古籍整整裝滿260多箱,連同藏書樓一道,捐獻給社會和人民。
天一閣藏書現存古籍30余萬卷,對捐贈的馮先生來講,可謂三分天下有其一。
馮孟顓先生為天一閣藏書的保護與繼承,為文化遺產的保存與延續作出了重要貢獻,實現了與世共存的人生價值。
2008年10月15日~24日,天一閣舉辦了一個特殊的展覽——“馮孟顓捐贈文物精品展”,共展出宋、元、明、清版古籍、碑帖、刻板50余件。這是馮孟顓先生捐贈10余萬卷古籍、文物、碑帖和一座藏書樓46年后,所捐文物首次在天一閣大規模與觀眾見面。這是對一位離世近半個世紀的藏書大家最好的緬懷與紀念,也是在續寫馮先生與天一閣深長的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