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飛
水是生命之源,對于世代以耕種為生的農民來說,更是如此。遍布全國各地由鄉民們自發籌建的龍王廟便是最好注腳。科技的發展,人們不必再殺雞宰羊去求龍王爺,只消輕輕一按電鈕,汩汩的黃河水就乖乖地順著大渠,流進了農民的田間地頭。山西運城市政府主導的夾馬口引黃北擴工程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伸進臨猗縣回龍村的斗渠在年前已為村民免費試澆了一遍水,和機井灌溉相比,既省時又省錢的引黃灌溉得到了村民們的交口稱贊,不過,2009年的春天,正是“水貴如油”的時節,村民們卻說“寧愿井灌也不用提黃水了”。
“不交!889塊,我哪有那么多錢?”經過何強(化名)地頭的老張扛著鐵鍬,一甩臉,走了。坐在地上正為果樹治病的何強說:“村里沒人交。”
“這水渠花了4萬4,就讓我們攤4萬4啊?那國家撥的錢都哪去了?”提起這事來,何強一肚子火。
不交錢的堅持
曾主動投誠,為和平解放北京做出巨大貢獻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傅作義,就出生在緊鄰黃河的山西省運城市臨猗縣,年少時家鄉的黃泛災害,令他對水患感受頗深。建國后傅作義任水利部長時,就有心利用黃河水將家鄉的耕地全部建成水澆地。1960年,設計灌溉面積50.3萬畝農田,中國黃河上第一座大型電力提黃灌溉工程——夾馬口引黃工程開機上水,臨猗、永濟兩個縣9個鄉鎮共25萬人受惠。為了擴大提黃灌區面積,2007年,乘著山西省實施“興水戰略”六大工程的東風,運城當地政府又啟動了夾馬口引黃北擴工程,臨猗縣繼續在這次工程中擴大受益面積。
因為每年商品糧產量占山西全省的七分之一,臨猗縣有“山西烏克蘭”的美稱,但近年來種小麥的越來越少了,很多村民都改種了收益更好的蘋果,這樣一來,每年6次必需的澆地在無形中提高了對農田灌溉設施的要求。
2008年11月延續至今的北方大旱,回龍村也沒能獨善其身,但因為村子小只有100多人,一口機井很快都可以輪到,所以何強家的3畝果樹也沒有缺過水。去年12月中旬,提黃灌溉工程為了檢驗水泵開機上水,1至4支渠轄區內已經修好斗渠的農田得到了一次免費試澆的機會。何強所在的回龍村,就在這次試澆地的行列中。“這土還濕著呢,”說著何強把小鏟子插進土里一壓,深褐色的濕土就四散著跳了出來。
相對機井灌溉,沒有人否認提黃灌溉的優勢,大家都一致認為這是好事。除去國家的補貼,井灌一度電農民大概要繳納4.5角到5角,3畝地澆下來要3個小時,而用提黃灌溉只用兩個小時就全澆了。但村民不明白的是,提黃灌溉為什么要交錢。而且對于收費的標準,村民中間也各有說法,甚至弄出了好幾個版本:何強認為是按每畝90元交,但他的妻子卻說是按小渠經過每家農田的長度交錢,大概1米要交一塊五。村民老張也搞不明白,為什么田多的交錢少,田少的交錢多呢?
回龍村居民小隊隊長武集栓的家門口貼著一張“修渠收款名單”,上面只列著各家的繳費數額,對于繳費標準以及修渠耗費的明細都沒有交待。這就出現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何強有些氣憤:“過完年,初春時候正是大家都缺錢的時候,即便要交錢也要交個明白,不能糊里糊涂的。”
但隊長說了,不交錢就不上水。何強倔脾氣來了,“不上就不上,我還用機井灌,反正我不交。”
缺鈣的渠
沿著田里的斗渠走,離著老遠,老張就喊:“趕緊拍一拍,給它曝曝光,看這修的什么渠。”說著話老張提著鐵鍬彎下腰指著渠上爬著的裂紋說:“你看,11月才修好,才放了一回水就成這樣了。”站在渠底,老張繼續用手指撥拉著渠上殘破的石塊:“你看,這連石子都沒有,就薄薄地抹了一層洋灰”,旁邊一位村民附和著,手指插進渠上一個指頭大小的洞里,第一個指節還沒伸進去就已經觸到了土,渠上已經泛起的洋灰,只用手輕輕一揭就能掉下來。老張很生氣地用鐵鍬叮叮當當地敲打著渠,嘟噥著:“你看看你看看。”
大渠也是這樣。老張和另一位村民自告奮勇為記者帶路到支渠上看。果然,支渠上也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紋,還有修補過的痕跡。對此,臨猗縣水利局副局長、總工程師潘生發說,如果每兩到三米出現裂縫,屬于正常,等這些裂縫慢慢擴大到四五公分時就用水泥漿灌進去填補,這樣既結實也美觀。潘生發用極專業的水利知識解釋了很長時間,記者還是一頭霧水。
而運城市夾馬口引黃管理局計劃科科長王建國說:“如果裂縫現象很普遍的話,那就是質量問題了。”
支渠的渠堤是用土方填起來的,寬窄不一,最窄的地方需要在邊上墊一排充實了的化肥口袋才能走一輛四輪農用車,走在上面深一腳淺一腳,松軟的土壤常會把腳陷進去。當記者對此發出疑問時,王建國說:“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要嚴格依照工程設計時的渠堤寬度來建設,而且渠堤是必須要夯實的。不過現在工程還沒有完工,如果不達標,那在工程驗收時絕對不會過關。”王建國當即撥通了夾馬口引黃管理局施工科張科長的電話向其反映,對方承諾會盡快派人去調查并采取相應措施。
老張在自己地跟前的斗渠里填滿了土,還在土堆上擋了一塊大石板,記者問老張:“你這么堵著,水不是都被你堵了,別人用不到了嗎?”
“水能流過去。我這樣堵著還不行呢,我得堵到這么高,水才能流進我地里,”老張比劃著:“你說哪有這么修渠的,我和隊長說了好幾遍,讓他把口子給我開在上面,他偏不,說什么開的口子多了不好,現在倒好,把口子開在這兒,比我的地還低,哪有水往高處流的?”
老張的境況還不是最糟糕的,至少他的地在那次試澆中全部澆過了。緊挨著老張家地的寺后村的白發老農,因為渠低,10多畝地只澆了一半,“我看過圖紙,早先不是這么設計的,這渠他們降低了”,他說。
為渠“犧牲”
何強種了6排紅星蘋果樹,去年是價錢賣得最好的一次,一斤一塊二,一共產了1.5萬斤,賣了1.8萬塊錢。但為了修渠,地最邊上一排30棵的紅星蘋果樹被鏟倒了,當時他自己不忍心下手,工程隊就用鏟車去鏟。而這種情況,其他人家也有,村民中不少人心疼地掉淚。
按照國家規定的補償標準,以5年為限,以下的果樹每棵20元,以上的果樹每棵50元,于是何強拿到了1500元錢的補償款。同樣是占地,相距不遠的寺后村卻沒有任何補償,還有的村民在修渠填土方的時候作勞力,但規定每人30元修斗渠時的土方錢,別人交多少,他們一分也沒有少交。寺后村那位白發老農一家四口三人戶口在村里,交了100元整,事后多出的也沒退。即使斗渠不經過地里,水澆不上地,這錢也得交。
“依據國家相關政策規定,干渠和支渠占用是沒有補償的,”潘生發說:“但修建斗渠的占地補償標準國家是有據可查的。”
老張認為他也應該獲得補償。由于他的地距離渠建工地比較近,所以他種的紅星蘋果去年丟失嚴重,粗略估算,大概丟了有2000斤,按照去年每斤一塊二的行情,損失了7000多元,對于由小臂殘疾的男主人、兩個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兒和長年患病的妻子組成的低保家庭來說,這本應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他們吃了還不算,還用大口袋裝走,我根本看不住。”
雖然村民極力攛掇老張找隊里要補助,但先前為大女兒要心臟手術的新農村合作醫療的報銷費已經讓他對向政府要錢這事涼透了心,3.5萬元的費用只報銷了1600元,為了這事來來回回又到區里又到縣城,請吃的飯送的香煙都打了水漂。田地緊靠渠堤的農民,果樹被土方壓到也只是抱怨一下,對補償不存幻想。
因為寺后村被占了240多畝地,卻只修了10多公里的支渠,所以這個村子矛盾最尖銳,也是在潘生發意料之中的。國家規定的占地補償是每畝3000元,并為被占地農民解決每年500元的養老保險金,但農民失去的,是他賴以生存的土地。
潘生發指著夾馬口引黃北擴工程平面圖上彎彎繞繞的灌區覆蓋范圍說:“這不是隨隨便便就畫的,這都是從投入產出比、受益人群、施工難度等多方面綜合考慮,經過科學的嚴密的計算、專家反復論證過的。”
對于渠比地低的問題,王建國的解釋是,類似這樣的工程都要經過精密的核算,要考慮如何能投入最小收益最大,因為渠必須是由高到低,所以水渠的高度必然要受到揚程的限制,即電泵抽水所能達到的最經濟的最高高度。潘生發打了個比方,如果水渠加高1米,不僅水渠的土方、材料、人工等費用要相應增加,必然也要加高水渠的揚程,也就是要用更多的電把水抽到更高的高度,這樣一來,灌溉費用提加百分之十,假設每度電用4.5角錢,那么加高后所有的農戶都要多交5分錢,但其實98.5%的人不用交這5分錢就完全可以澆地,受影響的只是部分村民,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犧牲了寺后村近千人的利益,使得北擴工程中其余的20萬人受益。
管理危機
通過回龍村和寺后村的支渠里到處都是樹枝、泥土、水泥袋等雜物,有的渠段因為雜物堆陳已經積起了深深淺淺的水。夾馬口提黃灌區北擴工程要修建20公里的干渠、100公里的支渠,建成之后年供水量將達到8888萬立方米,實現綜合效益1.04億元,如果加上早已完工的夾馬口引黃工程,可使臨猗、永濟、萬榮三縣市的45萬農民、近百萬畝耕地受益。像這樣戰線較長的工程,無論資金還是人力,管理難度都非常大。
主要問題還是經費。水渠的使用年限大多在10到15年左右,但因為經費短缺、人力不足,維護措施跟不上,水渠老化損毀嚴重,潘生發說:“維護費用主要還是按一定比例從工程的收益中抽取。”同樣的問題,斗渠更嚴重。為了方便自家農用車直接開進農地里,有的村民把石板壓在斗渠上,或用土把渠填平,還有村民在斗渠上豁個口子接根管子到地里。“這都要追究責任的,到時候要求他們全部修復。”潘生發說。
早在2000年,灌區農村試點稅費改革,村組干部減少,經費更為緊張,過去統一規定的勞動積累工和義務工也被取消,村里的農田水利基本建設都實行一事一議,而且《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也明確規定,生產性經營將不再是村、組的職責及任務。國家水利部適時就農村斗渠管理出臺了相關管理辦法,即斗渠的建設與管理不再依附于村民委員會和村民小組,必須以斗渠為單位成立具有法人地位的“斗渠管理委員會”。適時,夾馬口引黃管理局也照此制定了《夾馬口灌區綜合改革實施方案》,方案中明確了“斗管會”的組成結構,以及經過村民選舉的斗管會成員產生方式。
但在回龍村,這一切只是寫在文件里的規定而已。村民何強連“斗渠”這個詞都沒聽過,還調皮地問:“斗渠管委會是誰?”
危機在風調雨順的好年景下悄悄潛伏著,直到去年年底的北方大旱,它露出了猙獰的面孔。清淤、疏通、加固、防滲處理,哪樣都得花錢。不只是水渠,由于缺錢引起的管理危機幾乎遍及所有的農田水利設施。建于上世紀改革開放之初的夾馬口提黃灌區只在1998年大修過,至今已經運行了近50年。類似的農田水利設施,修修補補后大部分還在使用。
運城市水利局農水科的工作人員以機井為例介紹說,全市有2.5萬眼農田機井,財政每年投入的維修維護費用大約有300萬,均下來,每口井僅百余元。所以很多時候,除非這井再不修就要廢掉了,否則輕易不會動用這筆錢。
與此同時,全長196公里,流域面積有5548多平方公里的涑水河,因管理失當,被沿岸居民排放的生活污水污染,直接從永濟流入黃河,雖然近年來各級政府加大了環保治污力度,但機井的使用使得地下水過度超采,地下水位下降,涑水河幾乎枯干。
好經為什么念歪
回龍村在2月底開過一次全體村民會,隊長只說要收錢,為什么張家交211元,李家就要交3424元?沒有解釋,所以會開的很沉悶。不過,隊長武集栓倒是對記者解釋了收費標準:“當初連帶土方等亂七八糟的工序和材料,40公里的斗渠花了4萬多元,收費是按照斗渠經過每家耕地的長度計算,一米1.4元。”但為什么就不肯和農民多說一句呢?
對于回龍村村民抵觸情緒很大、拒不交錢的消息,潘生發很是驚訝,他當即撥通了寺后村村支書賈文祥的電話,對方稱沒有接到這樣的反饋。潘生發不解:“他們被占的地也補償了,渠也修好了,農地也免費澆了一水,不應該出現這種問題啊。而且當初修斗渠好幾萬的土方錢還是隊長自己賣了蘋果墊的錢。”
何強也說:“隊長有糖尿病,兒子要娶媳婦,還要修房子,欠了十幾萬了。”即使這樣,隊長武集栓仍沒有得到村民的同情。
“由山西省、運城市及受益各縣三級政府共同投資的夾馬口引黃北擴工程,高達2.66億元的投資全部用于干、支渠的主體工程建設,國家政策明文規定,斗渠建設資金由受益農民自籌,產權和經營管理權統交于農民。”而潘生發這一番解釋,卻沒有人和村民說過。
既然不清楚,農民為什么不自己問問呢?“不問!”何強又犯起了牛脾氣,“反正不說清楚,就是不交。”
村里喇叭里說驚蜇這天要上水了,老張坐在地頭等了一上午也沒看見一滴水,悻悻地走了。3月9日,回龍村終于上水了,村里還是沒有人交錢,不過并沒有像此前隊長武集栓說的“不交錢就不澆地”,所有的農地都喝了個飽,何強說:“反正現在就是拖。”
夾馬口引黃管理局局長張學會曾發表文章,明確要求各村領導組以村民小組為單位召開用水戶會議,對農民進行政策宣傳,通過組織“陽光工程”宣傳車,印制《用水農戶手冊》,使農戶了解有關水規水法,掌握水費計算辦法等,增加農戶用水知識。
諸多惠農政策彰顯了中央層面致力于發展“三農”的決心,但作為受惠方的農民有多少是真正地了解政策?他們究竟對自己的權利、義務又了解多少?真正在政策中得到了多少實惠?政策的最終執行者應該站出來回答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