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主:葉傾城時間:20087-12-07
我是“外地來京務工人員”,初到北京,一切有“劉姥姥進大觀園”的狂喜。在車上一直憑窗張望,一會兒看到一大堆金發外國人,又一會兒留意遙遙的過山車,突然我大叫:“馬,馬,活的馬,馬在走路。”滿車人大笑。
的確。我是來了北京,才能想像城市里還有馬車。時常是賣水果的,夏夫是西瓜香瓜,其他季節什么都有,但都是廉賤的,絕對沒有賣火龍果的。攤主不怎么吆喝,只是坐在車幫上,手里玩弄著一根系了很多七彩化纖繩子的鞭子。而他的馬,就在車前站著,有時候啃一點兒干草。我觀察了很久,才確定馬不能像駱駝或者大象那樣跪下來,草在地上,它就把雙腿分手,脖子探得長長的,頭控得低低地,默默咀嚼,默默反芻。人和馬,都很安靜。
我喜歡馬,覺得它美麗,頸背的線條既柔又矯健。拉車的馬大概沒什么名種,灰白、黃褐、泥色,雜色斑駁,馬尾偶爾擺蕩一下——我還記得小時候看過的電影,因為有個堅持的知識分子,不管其他人如何打擾他,都要講完“馬尾巴的功能”。馬兒們都有明亮的大眼睛,眼皮垂著,有一種良人處子般的溫馴。我想去輕觸它的鬃毛,但我不敢。
“馬,咬人嗎?”我終于忍不住問。攤主嘩地笑開一“不咬,它可聽話呢。”“那,我能喂它點東西吃嗎?”
我找到一顆巧克力,手欲伸不敢伸地,給它。馬是聞到了食物的味道嗎或者出于本能判斷,知道那是一個喂食動物?它低頭來俯就,滾熱的鼻息噴在我手心,像火車的汽笛。我害怕,手越壓越低,都快“低到塵埃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馬突然一個猛低頭,卷走了巧克力,它的舌頭,粗糙而熱濕,令人印象深刻。
因為有一匹馬吃過我的糖,我覺得我與全世界的馬,都交上了朋友。每次在路上遇到馬,我都會多看幾眼。夏天時,馬的鬢毛被剪得極短,齊齊整整,像時髦男孩子的板寸。我看著就想笑,也覺得心里很暖,農業社會人與牲口的情,還留存若。
下午時分,我在三環上,車少人稀,對面車道卻突發混亂,幾輛車緊急剎車、避讓,帶出一片刺耳的磨擦聲。而一輛馬車,正逆行疾馳,車主策馬揚鞭,馬蹄在柏油路上打出一片“答答”。我正錯愕,身邊的的士司機說:“得,遇到城管的了。”我憂心忡忡地問:“抓到會罰多少呀?”“咳,這一車果子,都不夠罰的。”
很久我都忘不掉那在三環上逆向狂跑的馬,四蹄如此驚惶。我問朋友:“如果一輛車和一匹馬撞上了,誰會贏?”他大笑不已:“你居然還是理工科出身,”然后才說,“你忘了馬力這個詞鳴?捷達的馬力最高可以達到300多。”那么這場PK,一旦發生,車會完勝?剎時間我想到了悲嘶、血肉橫飛、粉身碎骨……
我當然知道北京是一所城市,而馬屬于鄉村。我完全承認馬不應該進來。但是,誰有頭發愿意裝禿子?誰開得起寶馬會自駕一輛馬車?報上有這樣的新聞,為了躲避城管的追捕——他們是一定是開著車的,咆哮的機器怪獸,著急的馬車主用小刀刺馬:馬兒你快點跑呀快點跑……血,點點滴滴,灑了一路。那是同一只手吧同一把刀,為它剪鬃的,以及刺向它身體的。
很多年前。尼采在路上,看到一個農夫在鞭打自己的驢,尼采不顧一切上前救護,抱著驢頭失聲痛哭:我受苦受難的兄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