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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起的陽光

2009-05-30 10:48:04楊少衡
小說月報 2009年11期

劉:“先談那一槍。是你打的嗎?”

于:“你不相信?”

劉:“為什么只有你一槍打穿了門板?”

于:“當時我使了勁?!?/p>

劉:“這個答案很可笑?!?/p>

于:“其實你不需要問這個。”

劉:“你想過那么做值得嗎?”

于:“你認為不值得?”

劉:“當年不是現在。我想知道當年你的感覺?!?/p>

于:“現在怎么了?現在不是從當年過來的嗎?”

劉:“時過境遷,一些看法會改變,你應當理解。”

于:“你知道我已經死了。事情已經過去多年?!?/p>

對話有些古怪,因為雙方一個是生者,另一位卻是死者。對話者中“劉”是劉暢,她是生者;“于”為于蒙中,已經死亡多年。世間可以有這樣的對話嗎?即使在互聯網網速迅速提高,3G手機廣告鋪天蓋地而來之際,類似越界對話是否已經成為可能?恐怕未必,至少未見熱衷獵奇的媒體就此做過報道。

事實上液晶顯示屏出現的對話絕對虛擬,與計算機所創造的虛擬世界性質相當。制造這一對話的劉暢純屬自說自話。她設計一個問題,再設計一個她認為合理的答案。這是一種游戲,游戲需要智力,也需要感覺。

劉暢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知道了于蒙中這個人,最初接觸時,她覺得這個人的名字讀起來有點拗口。這是一位男性青年,二十二歲,年紀比劉暢小,個頭比劉暢高,屬身材高大一類,長得結實,動作敏捷。這位于蒙中臉形如何,五官怎樣,劉暢并不知曉,因為沒有他的照片。她尋找了所有可能的方向,一無所獲,別說于蒙中自己的留影,哪怕某個合影照中一個模模糊糊的頭像都沒有。這個人消失得很徹底,這么多年過去,能夠找到的只有他的名字,以及回憶和記載中的一些相關內容。

那段時間劉暢尋找于蒙中的痕跡,漸漸著迷,接近走火入魔,忍不住要在電腦上虛擬彼此間的對話。這種對話的前提不僅是生者與死者兩個界域的混淆,還有時間的忽略。于蒙中生于一九二八年,山東臨沂人,如果他還健在,今年已過八十高齡,劉暢得尊稱他為“爺爺”,那樣的話,彼此得用另一套語言方式交流。然而他已經死了,在比今日劉暢還要年輕的時候,他的生命永久停留在那個年輕的歲月里,他也就有了一種可能,在漫長時間的另一個點位上,與比他還要虛長幾歲的劉暢意外相逢于兩個年輕人的虛擬對話場合里。

事實上于蒙中是一位闖入者,劉暢起初要找的并不是他,是一個叫做商東秀的女子,此人與于蒙中有些瓜葛。劉暢尋找商東秀是受人之托,托她的這個人很特別,來自大洋彼岸,美國紐約一所著名大學的終身教授,歷史學家,華裔,姓韓,滿頭白發,是劉暢的上一輩學者。劉暢與這位韓教授并不熟悉,只在半年前北京的一次國際史學研討會上見了一面,當時韓教授拿著一份與會名單找到劉暢的房間,給了劉暢一張名片,稱自己非常冒昧,想請劉暢幫他打聽一個人。他跟劉暢認老鄉,說自己是從臺灣到美國留學的,他老家卻是劉暢那個省。他與老家毫無聯系,他已故的父親說過,那邊還有一個親人叫商東秀,只是不知是否還在世。

韓教授給劉暢留了一張紙條,再三拜托,言辭懇切。事后劉暢一打聽,這位韓教授是搞經濟史的,在行內相當有名。劉暢是省社科院歷史所的研究員,研究方向跟這位韓教授相距挺遠,出于對海外鄉親和同行前輩的尊敬,以及一點好奇,她對韓的拜托很當回事。從北京回來后,劉暢著意了解了一下情況,這一了解讓她吃了一驚:原來商東秀挺特殊,在地方史料里留有名字,主要原因卻不在她本人,而在其夫。據記載,商東秀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本省南部山區一個保安團長的小老婆,該保安團長在當地長期擁兵自重,解放前夕上山為匪。一九四九年冬天,這位商東秀的丈夫蘇登科帶著大老婆葉美和她,糾集數百匪徒,制造了一起“迎吉事件”,搶奪物資,殺害基層干部,被害者有三位,為首者叫于蒙中,時為區長。

從現在看,所謂迎吉事件只是建國初期一個邊遠山區角落里的一起事件,其規模和影響都小,即使在一個縣里也擺不進重大歷史事件范疇。于蒙中是迎吉事件中蒙難的一個烈士,區長,當年的“區”與如今設區市的“區”不同,它位于縣之下,只相當于現在的鄉鎮,因此當年的于蒙中并非特別重要的人物,沒有太多值得后世歷史學專業人員劉暢特別關注之處。但是劉暢對他發生了興趣,因為她見到了一則舊日檔案,該檔案說,迎吉事件之后不久,剿匪部隊徹底打垮了蘇登科團伙,蘇本人于覆滅前攜子逃臺,蘇的老婆葉美被捕,經公審,于迎吉事件死難烈士墳前槍決。在繳獲的匪首家人物品中,查到了一只英國產的口琴,經區干部們辨認,確定是烈士于蒙中的遺物,于蒙中經常把它放在衣袋里,犧牲前夜還曾吹過它,后被匪首家人據為己有。

沒有任何資料提及商東秀下落,是死是活。這個人在迎吉事件之后消失不見,消失得有些神秘,讓劉暢無從尋找。但是劉暢不太在意,她的興趣已經轉移到于蒙中身上,因為一只口琴,英國貨。這只口琴讓劉暢感覺有些異樣。她覺得自己碰上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而不是相關資料里零零散散干巴巴幾百字幾段文字。

劉:“這口琴有點意思。你從哪里得到它的?”

于:“知道有它就可以了,不必問這么多。”

劉:“從檔案上看,你讀過中學,有文化。是在學校里學的口琴?”

于:“在哪里學很重要嗎?”

劉:“是不是只有生存或者死亡才算重要?”

于:“人死了,就沒有了?!?/p>

劉:“本來你不會死在迎吉,你可能健在至今。你這樣想過嗎?”

于:“我剛巧就死在迎吉。”

劉:“為什么要讓自己死在那里,值得嗎?”

于:“你問了一個老問題?!?/p>

劉:“你更喜歡你的口琴,還是駁殼槍?”

于:“你為什么會注意這些?”

劉:“我想知道你?!?/p>

迎吉是一個村莊的名字,坐落于群山間一個山坳里。迎吉村外有一條小河,河挺寬,水很淺,河中遍布卵石,水流平緩。當年迎吉村以及周邊的山嶺村鎮都劃歸一塊,被稱為“四區”,四區區長叫于蒙中,他有兩件心愛之物,口琴與駁殼槍,駁殼槍背在身上,口琴塞在口袋,與他幾乎形影不離。

那一天于蒙中趕到迎吉村時,兩樣東西都在,無一有缺。

本來于蒙中和他的駁殼槍、口琴都不該在當天前往迎吉,因為上級通知,急令他立刻到縣里,有重要事情。通知是縣政府通信員騎著自行車趕過來送達的??h城與四區當時已有電話,由于線路長,條件差,加上屢遭破壞,線路經常失靈,電話無法打通,因此上級派通信員過來緊急傳喚。還有縣大隊兩個戰士跟通信員一起過來。按照命令,于蒙中必須立刻動身。

于蒙中沒有耽擱,立即把手頭事情向副區長做交代,打算說完就走。正說著話,有人從門外跑了進來,慌里慌張,大叫“于區長”,稱有事報告。

于蒙中讓人給闖入者一杯水:“別慌,慢慢說。”

那人喝了水,報告說:“蘇登科,他過來了?!?/p>

報告者為當地一鄉民,叫葉樹根,原土匪,已自新。本區偏遠山間,山高地瘦,窮山惡水,鄉民為生活所迫,多趁兵荒馬亂時節,亦農亦匪。這些鄉民家有數畝薄地,也搞春種秋收,農閑時節就聚于某個頭領麾下,揣上鳥槍土銃,埋伏山間商道,劫掠過往人客,收點買路錢,葉樹根為其中一員。解放之初,新政權建立之后,采取政治加軍事兩手治理本地匪患,除武力剿匪,還以“親叫親,鄰叫鄰”方式,瓦解匪幫,動員匪眾放下武器,投誠自新。葉樹根也聽從了動員,棄匪從良。這個人情況比較特別,是本地原保安團長蘇登科老婆葉美的親戚,雖然不是至親,卻救過蘇登科的命。蘇登科是一個地方實力人物,他的保安團是通過收編地方武裝和土匪組成的,主力就是蘇登科自己控制,長期盤踞在本地,亦兵亦匪的武裝團伙。早年蘇登科勢力還小時,曾在一次地方勢力火并中敗北,受傷后逃到山里,在葉樹根家的破房子藏了十幾天,躲過一次大劫。后來蘇登科對葉樹根心存感激,比較相信,時有關照。于蒙中到四區當區長后,親自找葉樹根談話,要他提供情報,幫助剿匪,立功授獎。葉樹根聽從了,這天聽到消息,特地從山里跑出來,向于區長報告。

所謂“蘇登科過來了”是什么意思?講的是該匪首出現在四區地面上。蘇登科是四區本地人,老家就在本區迎吉村。迎吉村以及四區眼下歸于區長管轄,此前卻是人家蘇登科的地盤。四區位于本縣山區邊緣地帶,與周邊四個縣相鄰,邊緣地區一向山高皇帝遠,政府統治力量比較不及,有利于匪幫盤踞與活動,可以四面出擊,在這邊作亂,躲那邊避風,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跑,讓對手奈何不得。蘇登科起自鄉間,經長期實踐鍛煉,特別擅長邊界斗爭。前些時候,解放軍大兵壓境,占領縣城,蘇登科率眾上山為匪,與新政權周旋。雙方幾經交手,打過幾場,蘇發覺情況不妙,解放軍銳不可當,便悄然遁走,躲避到鄰近縣份山間,偃旗息鼓,靜觀變化。他也不是一跑了之,是做了周到安排,在本地遍布眼線,隨時打探情報,向他報告。前不久,駐守于本縣的解放軍部隊換防,撤出本縣,部隊前腳剛走,蘇登科后腳就跟了進來,如葉樹根所報,“他過來了”。

于蒙中問:“蘇登科回來想干什么?”

葉樹根不知道。他只知道蘇登科的老婆葉美,還有小老婆商東秀,以及他的手下人都一起過來了。

于蒙中把幾個區干部叫到一起,大家商量分析。結論很一致:匪首蘇登科“過來”,肯定有其緣故。顯然他知道解放軍部隊已經離開,這里只留下少量干部、民兵和地方武裝。蘇登科在這一帶山區經營多年,四區廣大山地一向是他勢力范圍的核心,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前些時候他的逃遁只是暫避,現在殺回來,一定來者不善。

于蒙中說:“大家說,蘇登科最可能的目標是哪里?”

看法集中于迎吉。迎吉是蘇登科的老窩,蘇登科在那里有一座大宅,這座大宅不光有高墻厚瓦,灶臺眠床和祖宗牌位,眼下宅里還有近萬斤物資,主要為木炭,是前段時日里,于蒙中帶著干部民兵,費盡千辛萬苦從鄰近各山村里征集到的。

那時候于蒙中和他的區干部們剛剛在新區落腳不久,他們有一個急迫任務,就是征集糧食和各種物資以支援前方。解放軍還在打仗,部隊需要供給,已經解放的眾多城鎮要維持運轉,人民的生產生活需要各種物資保障。于蒙中所在的四區位于深山,山多地少,比較貧瘠,不是糧食主產區,余糧不多,上級要求他們征集的主要物資是木炭。冬季已經來臨,部隊和城鎮人民都需要取暖,目前木炭短缺,急需征調。四區山林多,是木炭主產區,征調任務急重。由于是新區,加上位于深山間,村落零星,農戶分散,征調物資難度很大,除了要從一家一戶鄉民手里收購,還需要集中貯存,然后設法運走。當年山間不通公路,沒有汽車,只能肩挑背扛,用工很多,困難很大。為了提高效率,完成任務,于蒙中根據地形和山路交通情況,將本區分為若干基點,把迎吉村作為北部山區的一個主要基點,讓附近十數個自然村征集的木炭都集中到迎吉,再向外發運。迎吉村有一個臨時物資貯運點,就是舊日保安團長、匪首蘇登科丟下的空宅。蘇家大宅房間多,有足夠的地方放物資,大宅墻高門厚,有利防守,所以選來貯存。但是物資在迎吉村不能久放,因為一來前方急需,二來迎吉位居深山,土匪活動猖獗,于蒙中手上只有幾個區干部,若干民兵,沒有足夠力量,一旦敵人集中進攻,無論迎吉大宅墻有多厚,也守不了太久。區公所已經組織一批民工,準備近日進山把迎吉村的物資挑運出來,不想還未行動,蘇登科就“過來了”。前方急需物資,好不容易征集起來,能讓它落入敵手嗎?

“咱們怎么辦?”于蒙中問大家。

大家面面相覷。蘇登科團伙眼下至少還有一兩百人,區公所這邊把區干部和用得上的民兵加起來,不過二十條槍,難以抵擋。以雙方力量計,最穩妥的方案是立刻向縣里報告求援。但是時間恐怕不夠,不待縣大隊趕過來,土匪可能已經占領迎吉村了。

“那是人家的老巢,還給土匪住兩天不要緊,早晚還得讓咱們拿回來?!庇诿芍袉?“但是咱們的物資怎么辦?拱手相送?還有臉面去見領導和群眾嗎?”

他是在反問,主意其實已經打定的:必須搶在蘇登科的前邊,搶運迎吉村的物資。所謂“兵貴神速”,以最快的速度行動,可能是最佳方案。于蒙中在區公所里緊急安排,讓干部和民兵把征調的民工立刻集中過來,他要親自率領進山。

副區長說:“我去吧。”

于蒙中說:“你留在區公所,這里要人盯著,不能放空?!?/p>

副區長提醒他:縣政府的通信員和兩個縣大隊戰士還在外頭等著,要用自行車載他,護送他回縣城呢。

“我知道,那個事不要緊?!庇诿芍姓f,“我來安排?!?/p>

他匆匆寫了一份情況報告,讓通信員帶回去面交縣領導。

副區長覺得不妥:“這樣好嗎?”

于蒙中認為必須這樣。匪首蘇登科在四區盤踞多年,犯下無數罪惡,解放了還不曉大勢,不思改悔,于蒙中區長到四區接管后,蘇匪倚仗人槍眾多,拒不投降,為非作歹,殺人放火扔手榴彈,真沒把新政權和于區長放在眼里。前些時候蘇匪藏匿,現在突然跑回來,威脅迎吉村大批物資,這時候于區長往縣城一跑,豈不讓土匪恥笑。

“不能便宜了土匪,得讓他們搞明白?!彼f。

“可是上級有命令啊?!?/p>

于蒙中聲稱沒問題,他知道怎么回事。把迎吉這一批物資搶運出來,他馬上到縣里去,聽領導批評,進行深刻檢討。差個一兩天時間吧,就這樣了。

事后人們才知道,當時正有一件好事在縣城等著于蒙中呢。于蒙中在山東老家根據地的抗日中學讀過四年書,有一張高中畢業證書,屬高學歷干部。細論起來他那張文憑含金量可能不是太足,起碼比較速成,但是在當時已算了得。當年干部中能有初小文化,已經可算知識分子,有大批人員是通過掃盲才學會百把上千個常用漢字。于蒙中學歷高,加上素質好,表現不錯,讓縣領導很欣賞。他當區長,實際頂區委書記用,由于區委書記因傷病不能到位,縣里曾打算讓于蒙中轉任書記,領導們一商量,決定另派干部來,于蒙中則調到縣政府任秘書。當年的“秘書”與日后概念不同,不是眼下拎著包跟在領導后邊,負責打電話寫材料照料領導日常事務的那種人物,當年的縣政府秘書差不多相當于日后的秘書長,一個縣只配一個,除了擬公文寫記要,還參與領導層決策,屬于核心人物??h委書記為此事找于蒙中談過話,于蒙中心里有數,此刻接到通知,知道就是那回事。調動工作確實不差一兩天時間,早一天遲一天不算什么,但是畢竟上級有令,得服從才好。

他卻決定檢討,先行其事,因為蘇登科回來了,情況緊急。

于蒙中對匪首蘇登科很是耿耿于懷。

于蒙中號稱區長,管著四區大片山嶺,幾十個村子,近萬名百姓,其實當時他還很難真正掌握住這一塊地方,因為初來乍到,他的人很少。前些時候,于蒙中帶著幾個區干部、一個翻譯和一組民兵來到四區。當天恰逢集日,即當地人說的“墟日”,于蒙中他們在墟場上召開群眾大會,宣布接管本區。新任區長于蒙中發表講話之際,集市外忽然轟隆一聲巨響,然后又是一聲,是手榴彈爆炸。趕集的鄉民們頓時驚惶失措,一窩蜂似的到處亂跑,趴的趴,躲的躲,作鳥獸散。

手榴彈是藏在鄉民中的敵人扔的,雖然只扔在墟場外圍,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卻產生了足夠的心理沖擊。兩聲巨響出自蘇登科手下匪兵,作為蘇團座敬獻給新來者于區長的一個下馬威。

于蒙中說:“土匪還真給咱們面子?!?/p>

四區是蘇登科的老地盤,蘇登科早就是當地的土皇帝,新區長一來,老統治者確實很給他好看。兩顆手榴彈只是見面禮,此后一段時間,蘇登科的手下在四區頻繁作亂,處處與新政權和于區長作對。于蒙中及區干部們日間忙碌,在各村發動群眾,建立農會,組織民兵,努力鞏固新政權。土匪們就在夜間破壞,威嚇百姓,搗毀農會,暗殺積極分子,打擊新政權基礎。雙方交手不止,留下了許多老賬新賬。眼下,于區長奉命離開,腳還沒抬,蘇登科又到了,土匪簡直就像長了順風耳,知道于區長要走,追著趕來送行。當初于區長來時,給兩顆手榴彈做見面禮,眼下于區長要走,他們準備拿什么歡送區長?殺人放火,搶物資,毀木炭,讓全區干部百姓的努力化為泡影,讓上級交辦任務功虧一簣,讓前方戰士和城鎮百姓挨寒受凍,讓于區長顏面掃地?

于蒙中說:“咱們跟他走著瞧。”

于蒙中決定親自率隊搶運物資,挫敗敵人。當年那種環境,情況多變,聯絡困難,前方指揮員有一定的應急處置權。他向上級寫了緊急報告,也做好挨批的準備,到縣里履新差個一天兩天,到時候誠懇檢討就是。

可是這個決定讓他不是差了一兩天,是整整一生。

于蒙中從區里抽兩個民兵,讓他們隨通信員返回縣里匯報情況,兩個縣大隊戰士則被他留在身邊。這兩人都是解放后才入伍的本地籍戰士,并非沙場老兵,卻比他手下的民兵要強,他們的槍好,而且有過訓練,其中一位打過幾個小仗,有一定戰斗經驗,是于蒙中此刻最需要的。

“你們是硬才。”他對他們說。

兩個戰士睜著眼睛,茫然不知所云。有一個區干部當堂翻譯,稱這是于區長表揚你們,說你們是人才。

于蒙中是山東人,說話口音很重。這人瘦,卻高大,名副其實的山東大漢。他那樣的個頭,在他的老家可能不算太突出,在這里,卻非常醒目,令當地老少印象深刻,因為這一帶本地人個頭都小。本地鄉間有一句土諺,叫“大個大個呆,不呆狀元才”。其意是說,個子大的人多半都顯得呆,要是不呆就不得了,一定是個高人,有狀元之才。于蒙中個子高,話卻不多,從山東到了南方,跟當地農人拉家常,一口山東話,沒有翻譯接嘴,誰也聽不懂。聽不懂不要緊,人家是區長,可能還到不了狀元,卻肯定不呆。這位大個子區長有一大本事,嘴巴會吹。夜深人靜之際,區公所里偶爾會有琴音傳出,清脆活潑,起落婉轉,居然相當動聽。本地民間樂器多為嗩吶、二胡,少有洋樂,因此區公所里的動靜讓附近老鄉聽了感覺新鮮,打聽一下,知道那是口琴聲,出自于區長的嘴巴。老鄉們都說,別看大個子區長說起來聽不懂,吹起來卻好聽。

當天下午,于蒙中率領緊急征調的幾十個民工,扛著扁擔麻袋,動身趕往迎吉村,突擊搶運物資。跟他一起進山的還有區武委會主任等區干部,十來個民兵,以及被他留下來的兩個縣大隊戰士。

從區公所到迎吉村有近三十里山路,道路情況很差,于蒙中和民工隊從區公所啟程,黃昏時趕到了迎吉。由于晚間行動不安全,于蒙中安排全部人員集中在貯存物資的蘇登科家大宅里過夜。蘇宅廳堂里,房間里厚厚鋪一層稻草,大家席地而臥,養精蓄銳,準備明天一早動身。進村后于蒙中帶著人在村子周圍走了一圈,觀察地形,布置崗哨,要求大家嚴密警戒,嚴加防范。

那時迎吉村很平靜,村民們各自做事,不顯異常。村子周圍都是山林,晚風吹過,有林濤陣陣傳響,沒有其他異動。

黃昏時分,干部和民工們吃晚飯,有一個小男孩探頭探腦,從人群中鉆出來,拱到于蒙中的身后。那時于蒙中左手端個大海碗,右手拿著一雙竹筷,稀哩呼嚕,正大口喝粥。他坐在廳堂邊的一張長條凳上,區里幾個干部跟他坐在一起。鉆到于蒙中身后的小男孩個頭矮小,比那張條凳高不出多少,性子卻皮,不吭不聲,居然伸出手去,往于蒙中的腰間,摸他的駁殼槍。于區長的槍插在槍套里,槍套垂在屁股后邊,槍把從槍套里伸了出來。

于蒙中非常警覺,喝粥之際,并不懈怠。屁股上一動,他感覺到了,頓時筷子一扔,右手往后一抄,抓住了小男孩的手掌。

“哪個家伙搞破壞?”

他跟小男孩開玩笑,話剛出口,笑容就僵住了。

“小旺發?”他驚訝地問。

小男孩看著于蒙中,嘻嘻發笑,全然沒有一點害怕。

于蒙中沉下臉:“你怎么在這里?”

小男孩聽不懂。旁邊有干部拿本地話問他,他也不回答,拿手指著廳堂外側一個中年男子,那人坐在地上,跟一群民工一起喝粥。頭也不抬,喝得非常投入。

于蒙中交代:“去,請他過來。”

這人不是于蒙中從區公所帶進山的民工,是迎吉這邊的村民,基本群眾,叫黃榮河。這個人不簡單,身處土匪老巢,愿幫區干部做事。前些時候四鄉征集木炭,貯存保管,他幫助打雜。此刻大隊民工進村,他跑前跑后,招呼村里人為民工提供稻草,安排休息,而后就留下來一起喝粥,把小男孩也帶了過來。

他告訴于蒙中,小男孩是他老婆的外甥,前幾天他到縣里把小男孩接到了這里。

于蒙中即把臉板了起來:“告訴我是哪一個?誰同意你把他接走?”

黃榮河臉上一片茫然:“我是他姨丈嘛?!?/p>

于蒙中說:“姨丈也不行?!?/p>

黃榮河不知所措。

于蒙中當機立斷,吩咐給大人小孩留位子,今晚兩個都住到大宅里,別回家。

這里有些情況。

小男孩旺發姓李,今年五歲,長得卻像三歲幼童,又瘦又小,這是因為饑餓。旺發的父親叫李屯,是四區黑石村有名的窮漢,其名氣不在家徒四壁,而在長了一張硬嘴。李屯祖上留有十幾畝地,本來也算黑石村的小康人家,卻毀于嘴上幾句硬話。早幾年,蘇登科在所轄地盤大肆派款,號稱擴兵買槍,保境安民,以鎮壓叛亂,抗擊共黨。別的給派了款的人懼怕蘇登科,敢怒而不敢言,偏偏李屯不服,多嘴,罵蘇登科殘害百姓,結果被以煽動叛亂治罪,逮到縣里,關進大牢。家里人把地賣了,花光所有錢財,弄個一貧如洗,才保下了李屯一條命。出于自身遭遇,李屯對舊政權及蘇登科恨入骨髓,為解放軍的到來歡欣鼓舞。于蒙中來到四區之后,曾帶著翻譯專程到李屯家中,找李屯談話,動員他跟共產黨走,出來當村農會主席。李屯沒有二話,一口應允。后來李屯態度堅決,給縣大隊帶路,幫區公所征糧,成為于蒙中的一大幫手,也成了殘匪的眼中釘。

兩個月前,一個晚間,一股匪徒于半夜間摸進黑石村,血洗了李家。李屯家住村莊邊緣,附近沒有其他農戶,當晚恰又下雨,風大,風雨聲吞掉了動靜,給土匪提供了掩護。土匪殘忍之至,李屯的父親早已過世,家存老母,被土匪勒死于床。李屯夫妻倆被亂刀捅死在臥房地板上,李屯的長子和兩個女兒也未能幸免,被一個個砸開腦袋,死于房中。全家人里,只有小兒子李旺發一個幸免于難,其幸免極其驚險:李屯夫妻對小兒子比較寵愛,加上孩子多,床鋪擁擠,小旺發自小跟父母睡一張床,沒跟哥哥姐姐擠一塊。當天土匪闖進來時,李屯聽到動靜,發覺不對,當即跳下床把臥房門拴緊,然后一把將旺發從床上拎起來,直接放到蚊帳架上邊。李家這張床鋪是鄉間舊式大床,為當年他嘴硬遭難時,家里唯一沒有賣掉的家具。這種大床用料多,打造結實,結構完整,有一個用木條撐起來的蚊帳架。蚊帳架的功能只是懸掛蚊帳,蚊帳非常輕薄,不需要粗木條,但是選料也要結實。也虧得李旺發身材瘦小,長到五歲,只有三歲小兒體形,身量較輕,讓他父親一抓就從床上抓起來,一提就提到了蚊帳架上,放于頂篷。那蚊帳架居然撐住了,沒有折斷。

這時小孩已經醒了,嚇得說不出話來。

李屯交代:“別吭聲。”

他回身抓一把砍刀,準備跟土匪拼命,可惜因為保護兒子耽擱了時間,沒等他轉身舉刀,土匪就破門而入。刺刀從背后扎穿了他的胸膛。

土匪血洗李家后,發覺少殺了一個。他們把李家翻了個遍,試圖找出李旺發。李屯臥房大床的床下被搜了數遍,卻沒人想到要看一看蚊帳頂。小旺發命大,也虧他聽話,知道是大禍臨頭,從頭到尾,死死抓著蚊帳頂篷的木條不放,不敢使勁哆嗦,連大氣都不敢出。土匪臨走之前,本打算放一把火把李家燒光泄憤,恰巧當晚下雨,火燒不起來。那時村里已經有人聽到動靜,民兵爬起來敲鑼,土匪不敢久留,匆匆撤走。李旺發因之撿了一條小命。

事后得知,血洗李家是蘇登科下令的。蘇登科試圖以此嚇阻四區各村農民,讓他們不要跟共產黨走。蘇登科還宣布要斬草除根,一次血洗不夠,李家還沒殺光,還有一個小兒子活著,這小子既然是李屯的兒子,就別想活,早晚要把他找出來宰了,隨他爹娘奶奶哥姐而去。

于蒙中非常憤怒。

李屯一家被屠殺的幾小時前,當天下午,于蒙中帶著人就在李家里,跟李屯商談怎么發動村民,進一步瓦解匪幫。想不到土匪當晚就下了手。這場屠殺不是見面禮,是蘇登科匪伙對新政權和于區長的血腥挑戰。

于蒙中親自給李屯一家收尸,下葬,發誓要剿滅蘇登科匪幫,為李屯一家報仇雪恨。李家唯一生還者小旺發被送到縣里,由縣領導親自安排,以烈士遺孤的身份,交縣民政部門撫養監護。這一措施也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在蘇登科匪幫被剿滅之前,他還有生命危險。

哪想到小旺發在這里有一個姨丈,這姨丈居然把他帶回到匪首蘇登科的老窩里。

于蒙中非常警覺,當即做了決定,讓黃榮河與小旺發當晚不要離開,跟干部和民工們一起待在大宅里,第二天隨民工隊行動,離開迎吉村,一起前往區公所,直到把小旺發安全送回縣城。

黃榮河諾諾連聲,表示聽從。小旺發年紀小,好新鮮,當晚不回姨父家,跟大隊人馬待在一塊兒,他很興奮,一點也不害怕。他管于蒙中叫“區長阿叔”,跟于蒙中早已熟悉,當晚一直黏著不放,除了摸那支駁殼,還“嘟嘟,嘟嘟”,不斷地討要,不由得于蒙中發笑。

“什么‘嘟嘟?沒有?!庇诿芍姓f。

小男孩跟于蒙中比劃,拿手掌在嘴前劃來劃去,示意就要這種“嘟嘟”。于蒙中逗他,東張西望,只說沒有。小男孩不聽,鍥而不舍,嘟嘟不止,死活相討。于蒙中最終妥協,從口袋里掏出口琴,給小孩吹了一支曲子。大宅里的干部民工聽到琴聲,圍過來看熱鬧,于蒙中身邊圍了好大一圈。

他們感覺挺新鮮,都說好聽,于區長會吹,真本事。

這時出了事情。

一位區干部跑來報告,神色慌張。

“區長,區長!”他叫,“人不見了!”

“誰?”

“那個,小孩那個?!?/p>

小旺發的姨丈黃榮河不見了。剛才還在屋里晃來晃去,一眨眼間忽然不知去向。

于蒙中頓時著惱:“你怎么搞的?”

區干部苦著一張臉檢討,說區長讓他注意黃榮河的動靜,他不敢懈怠,一直盯得很緊。剛才大家圍過來聽區長吹琴,他也走神了,沒想到眨眼間人就不見了。

“再找!趕緊!”于蒙中說。

遍尋大宅,查無其人。找上門去,黃榮河根本就沒有回家。

于蒙中抬頭看了看天,那時天色漆黑。

“注意警戒!”他下令,“注意?!?/p>

劉:“我在檔案館找到你那張緊急報告,很簡單,只有兩行字:發現匪首蘇登科活動,決定立刻進山搶運物資,任務完成后馬上趕往縣城?!?/p>

于:“當時情況緊急,沒法長篇大論?!?/p>

劉:“你寫了一手好字。情況緊急,也沒見哪個字潦草?!?/p>

于:“字是人的臉面。”

劉:“看起來你很愛面子?你很愛惜你的駁殼槍,槍里槍外總是擦得锃亮。你也很愛惜自己的口琴,總要拿手帕包好才放進口袋。你把它們都看成你的臉面?”

于:“人都有習慣。”

劉:“你沒有按照上級命令離開,反而是率民工隊進山搶運,也是關系面子?要是讓土匪把你們辛辛苦苦征集到的物資奪走,你對上級對干部群眾都沒法交代,簡直是顏面掃地。是這樣嗎?”

于:“不只是這樣?!?/p>

劉:“或者換個說法,不叫面子,叫榮譽。你的榮譽感讓你不能接受,你一定要親自率隊進山搶運,挫敗敵人。蘇登科炸兩顆手榴彈給你當見面禮,殺李屯一家向你血腥挑戰,此刻你絕對不能讓他得逞,侵占你們辛辛苦苦征集到的物資。所以你無論如何,一定要趕進山去親自處置。”

于:“你不能老把事情看成與我個人相關。”

劉:“顯然是你認為它事關自身榮譽。你沒想到自己可能要付出代價嗎?”

于:“你認為我應當怕死?”

劉:“一個細節問題:你怎么會注意那個黃榮河?”

于:“感覺他不大對頭?!?/p>

劉:“你要是不給小孩吹口琴,他就跑不掉了嗎?”

于:“這個可不一定?!?/p>

劉暢想象于蒙中說話的模樣及其觀點,覺得挺有趣,他們的對話像是某個學術討論會上兩個意見在彼此交鋒。她承認電腦里的于蒙中也許更像眼下社科院歷史所里她的某個同行,而不是半個多世紀前犧牲的一個年輕區長。這不妨礙他們在想象中對話,于她而言,這種交談頗具智力開掘意義。

劉暢去了迎吉村,實地考察。她找到了當年演繹“迎吉事件”的那座大宅,很驚訝,歷五六十年時光,舊日保安團長,匪首蘇登科的舊屋還在,架構居然基本完好。陪劉暢尋訪大宅的老黃告訴劉暢,當年剿匪勝利,進入土改時,蘇登科一家或逃或亡,大宅被沒收,分給了本村一些貧困農人,曾經有十幾戶農家居住生活于內。房子要是沒有人住,很快就會毀損,蘇宅能夠保留至今,還多虧了那十幾戶人家。后來大宅里的農家開始逐漸遷出,至今已經大部遷離。遷離的原因是房子老舊,維修費用增加,生活設施也不能適應現今狀況。村民們蓋了新房,搬出后廢物利用,把原居所當作舊物雜物的收藏堆放場,眼下大宅快成垃圾場了。

老黃是迎吉本村人,退休小學教師,一個地方文化人,搜集了許多本地史料,對一些歷史掌故了如指掌。劉暢受大洋彼岸韓教授之托,尋訪某位歷史人物商東秀的蹤跡,行前跟當地縣方志辦打過電話。大家都是同行,該方志辦與劉暢所在的社科院歷史所有過工作聯系與合作,因此對方非常熱情,答應盡力相幫。劉暢并不多加叨擾,只請他們幫助介紹一個熟悉情況的當地人就可以了,他們推薦了老黃。劉暢獨自前來,這位老黃果然不錯,知道許多情況,給她不少幫助,包括領她認識了一個于蒙中。

老黃提起于蒙中的口琴。當年于蒙中死后,他的口琴掉到河里。幾個土匪小兵下河去撈,搞了一天才把東西從水里撿回來,很奇怪,口琴有幾個音吹不響了。不到半年,蘇登科匪幫被剿滅,這把口琴又被收繳回來,再吹吹看,又可以了。

不覺劉暢發笑:“編的吧?有那么神?”

老黃也笑,承認他聽的是傳聞,未曾論證。陳年舊事傳來傳去,難免添油加醋。

“后來呢?這口琴還在嗎?”

老黃不清楚。時日已久,很多舊日物件都不知下落了,包括這口琴,還有于蒙中的其他個人物品,例如那支駁殼槍。它們要是存留至今,都可以算古董了。

老黃領劉暢在大宅里走了一圈,大宅為磚木結構,有一個寬闊的門廳,門廳后邊的天井很大,后堂為兩層,有一條木梯通向二層房間。老黃讓劉暢上樓看房間,指著西廂房說,當年商東秀就住在這里。巧得很,迎吉事件那一次,小男孩李旺發恰好也給關在這個房間里。

此刻這個房間鎖著門。從窗戶往里看,屋里黑糊糊一片,可以看到舊床鋪、舊木桶和一些廢棄農具的輪廓。同這大宅的其他角落相當,這里也是一地垃圾。

老黃說,這一宅破爛以及宅子本身都到了它們的最后歲月。按照上邊的規劃,有一條新建的高速公路將從迎吉村近側通過,迎吉村有大半個村子面臨拆遷,大宅恰在拆遷線內,歸入拆遷范圍。擁有大宅各自角落的十幾戶農人家家歡欣鼓舞,因為這一拆遷使廢物變成了寶貝,他們將得到政府大筆補償,以及鄉、村批給的新宅基地。眼下已經有一批新農居在規劃的新村興建,新村距此不遠,位于小河對岸山坡,沿河而建,恰在當年于蒙中被土匪打死的地方。

這就是說,于蒙中留在此地的痕跡即將給時日基本抹平。

劉:“你一點一點沒有了。是不是有些遺憾?”

于:“你學歷史,你知道沒有什么舊跡可以永久存留?!?/p>

劉:“作為一個死者,你消失得非常徹底,為什么還會出現在我的電腦里?”

于:“你知道的,無形的東西可能比有形的物體存留得更為長久。”

凌晨,迎吉村里雞鳴聲聲,接連而起。

天還沒亮,村子里人聲狗吠不絕,各種響動此起彼落,傳布在空曠的村莊和山野中。其時村莊內外比日常景象多些嘈雜,卻還是一派平和。

于蒙中起得很早,大宅廚房里傳出刷鍋的聲響,炊事員開始為民工們生火做飯時,他已經起床了。這天伙房提供的早餐是地瓜,還有干飯。按于蒙中要求,必須保證吃飽,讓大家能有力氣跑路。另一條要求是快,不能耽誤,一碗干飯下肚,地瓜一抓,邊走邊吃,大家趕緊動身。

隊伍出發時,天蒙蒙發亮,影影綽綽,剛讓人看得見山路的白影。

按照原定安排,民工休息一夜,養精蓄銳之后,要盡早吃飯,迅速出發,以最快的速度翻越村前的第一座山嶺,當地叫前山。這座山嶺比較險峻,山路彎曲陡峭,是個危險地段,挑運物資的民工大隊必須在天色大亮之前越過前山,而后他們將進入一個山脊地帶,那里地勢比較平緩,視野開闊,能見度好,林子也少,與大股敵人遭遇的可能性比較低。就是說,越過前山,民工隊和他們搶運的物資就基本安全了。整個搶運環節里,最危險的路段是從迎吉村出發到翻越前山的十來里山路,搶運隊伍在天亮之前,借著逐漸亮起來的天色迅速走完這段險途,最可能避開對方的突襲。如果敵人還遠在山外,那當然不成問題,他們趕不到這座山嶺。如果蘇登科真的已經“過來了”,而且還帶來了他的大股匪眾,在天亮之前集結力量發動攻擊或埋伏的可能都比較小。因為蘇登科這支從“保安團”蛻化而出的隊伍基本力量起自草莽,與正規軍隊有別,更像一伙流寇,隊伍零散,據點分散,后勤保障、宿營地和通訊指揮都比較困難。天亮之前土匪們通常還會四散在各自的山洞和林子里睡覺。南方山間,冬夜氣溫很低,在這樣的夜晚哆嗦于山野,實有如一群喪家之犬,凌晨時分很難有效集結襲擊。

于蒙中笑話:“人家當土匪也不容易?!?/p>

于蒙中安排民工大隊伍出發,把他帶來的區干部、戰士和民兵分為兩部分,主力在前,負責開道,由區武委會主任帶隊,萬一遇到敵人攔阻,要及時搞清情況,占據關鍵陣地,保護民工隊伍突過去。另一部分有七八個人,由他自己親自率領,負責殿后,警戒后邊來犯之敵。

“要是他們真的從后頭趕來,我們對付?!彼f。

區武委會主任表示了不同意見。他認為從掌握的情報分析,敵人可能還趕不到前山埋伏,最可能的是從迎吉后山下來,穿過迎吉村往前山追。所以建議區長帶隊在前,由他在后邊負責迎敵。

于蒙中問:“為什么給你?你厲害一點?”

武委會主任說,區長應當負責全局,不能總是沖在前頭。

“說得對。”于蒙中點頭,“這回我不往前沖,我躲在后邊。”

誰也沒法跟他爭。武委會主任還要爭取,提出從前頭多抽幾個人給于蒙中,加強后頭力量,提防敵人。于蒙中還是不予批準。

“不必。前頭很要緊,多幾個人以防萬一。后頭有我,沒問題?!彼f。

于蒙中稱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了。這回他執意親自帶民工隊到迎吉村,一來要搶運物資,二來也還想會會土匪。四區是蘇匪登科的老巢,蘇登科在這里為非作歹,對抗新政權,殺害革命人員,老賬新賬,有待徹底清算。這回匪首要是沒敢露頭,使勁藏緊,那么先運物資,賬先記著。如果土匪膽敢來搶,那么就狠狠打,老賬新賬一起算,絕對不給他們便宜。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再晚幾天,恐怕他就沒機會跟蘇登科親自結算,得交給別人去收拾了。

“可眼下咱們的力量太小。”

“不怕他人多,說到底就是些土匪。”

于蒙中給自己的干部壯膽,這時候他們格外需要膽量。區武委會主任無奈,只能自作主張調整武器,把一架輕機槍留在跟隨于蒙中的后衛這里。

“一定要保證于區長安全。”他給戰士下了命令。

凌晨,隊伍按計劃行動。天還蒙蒙亮,干部、民兵和民工們匆匆吃過飯,區武委會主任把槍一拔開路,帶隊在前,民工們挑起各自擔子,嘩啦嘩啦開動,從迎吉村快步行軍,直奔前山。

隊伍剛剛離開迎吉村,槍聲響了。

是后山方向。

果然如大家事前推測,蘇登科真的盯住了迎吉村。如果不是于區長搶先一步,迎吉村這大批物資差不多已經落入敵手。但是此刻這批物資以及于蒙中的搶運隊伍卻又陷入險境:敵人聽到動靜了,他們可能剛剛睡醒,尚未整隊,還餓著肚子,但是已經開始放槍,很可能會依仗其人多槍多,以及地形熟悉,迅速追趕過來。民工隊伍都是非戰斗人員,一旦被土匪追上來打,物資和人員都極度危險。

于蒙中說:“來得真快?!?/p>

他當即調整部署,把自己帶領的這一批后衛人員再一分為二,安排三個人繼續執行后衛任務,隨民工隊急行軍翻越前山。

“讓大家一直往前,不要停下來?!庇诿芍薪淮?“翻過前山就安全了?!?/p>

“區長你呢?”

于蒙中安排其他四個人和他一起,反其道而行,重新殺回迎吉村去。

“我們設法把土匪拖住。”于蒙中說,“天還沒亮,他們不敢輕舉妄動?!?/p>

部下大驚:“這怎么可以?”

于蒙中說:“就這樣?!?/p>

他讓頭一組人把民工護送到安全地帶后設法回頭接應。他這組人則要把敵人拖住,掩護民工隊伍離開,然后再設法撤出,前去會合。

“趕快行動。”

于蒙中帶著他那四個人,抬腿跑回迎吉村。他們進村時,正有小股敵人從后山下來,分散開,也進入村子。土匪一路跑一路開槍,漫無邊際地射擊。于蒙中他們趴在村中一個小土堆邊,架起機槍,以逸待勞。他們的前方,這一槍那一槍的火光中,有黑影伴著腳步聲雜沓向前,越走越近。

“共黨出村了!”有敵人在對面嚷叫,“快追!”

于蒙中喝道:“打!”

機槍掃射。前方傳出中彈者的慘叫,黑影和腳步聲頓時消失,土匪們臥倒在地。緊接著,槍聲響徹村莊。

打了一小會兒,于蒙中下令撤離。他們且戰且行,從村中往后退,一直退到蘇家大宅。在大宅門外他們又抵擋了一陣,看到子彈的閃光和黑影從村巷兩側包圍過來,于蒙中下令再撤。五個人退進了蘇家大宅,推上大門,“咣”一聲上了閂,土匪被隔在宅子之外。

匪首蘇登科的大宅靠山而建,樓高墻厚,大門兩扇門板又重又厚,用的是上等的木料。蘇登科建這座大宅費了很多心思,也耗費了大量金錢,一座大宅建得有如碉堡,外邊人很難攻進來,里邊則有許多向外射擊的槍眼,可以威脅進攻者,把他們擋在墻外。大宅里有水井,只要備足彈藥和吃的,就能抵擋多時。蘇登科造這座大宅時,千方百計加強它的防衛功能,卻沒想到他自己沒能用上,此刻倒讓它成為支撐于蒙中抵擋他的堅固堡壘。

于蒙中說:“得多拖一陣子?!?/p>

土匪此刻被他們拖在迎吉村里。只要堅持到天亮,民工隊伍就走遠了,土匪鞭長莫及,人和物資就能保證安全。然后于蒙中他們必須設法脫身,大宅這里畢竟只是一處應急臨時據點,他們沒有足夠的彈藥和糧食,加上人手太少,無法一直固守下去。

于蒙中把他的人分派在宅內各要點,不時放幾下冷槍,與樓外土匪對峙。蒙蒙天色中,土匪開始在門外聚集。于蒙中悄悄靠在門邊,靜聽外頭動靜。土匪們打著哈欠,吆喝,罵娘,說他媽的又累又餓,以為進村了有飯吃有被子蓋,怎么還得守在外頭吃共黨的冷槍,凍個半死?一會兒打進去,一定要把幾個共黨剁成肉泥!

然后他們開始撞門,用的是圓木。迎吉一帶山林多,村頭村尾,到處堆放著木料。土匪讓村民領著,從外頭扛來一支粗大的圓木,幾個人一起抱起來,喊著號子撞擊門板,試圖用圓木把大門撞開。

他們在撞門之前還喊了話,要躲在屋子里的共黨出來投降,省得大家麻煩。他們喊道:“大個呆,趕快投降,蘇團座有賞。”

于蒙中冷笑,一聲不吭。

土匪開始撞門。蘇登科這大宅門板厚,當初設計時一定已經考慮到需要對付圓木,所以門閂也造得特別結實,輕易難以撞開。但是重擊之下,門板發出悶響,雖然尚可支撐,似乎也挺吃力。如此持續不絕,哪怕造得再結實,終究也會讓土匪撞開。

于蒙中站在門廳里,把槍平端起來,用力扣了一下扳機?!芭椤钡匾豁?一顆子彈從門板穿了出去,只聽“哎喲”一聲慘叫,外頭撲通撲通一陣亂響,有人倒了,圓木被扔在地上,然后槍聲響成一片。土匪拿起他們的武器朝門板射擊,門板發出一連串悶響,被打成了一面篩子。

很奇怪,于蒙中隔著門板往外射擊,一槍打中了一個。土匪隔著門板往里開了無數槍,竟沒有一顆子彈鉆過那兩扇木板。門板上留下了所有槍彈的痕跡,正面白花花一片洞眼,無一穿透。背面只有一槍,卻貫穿而過。

這一槍日后引來了不少疑問,為什么只有它打穿了門板,其他子彈無一透過?它肯定與扣扳機的力氣無關,與槍支、角度、距離有關,甚至與運氣與巧合相涉。有一點是確定的,無論因為什么,現場始終存在于那面門板上,正面的散亂麻點,背面的獨一洞眼,事實就是這樣,緣故如何倒無足輕重了。

這一槍不是于蒙中拿他的駁殼槍打的,駁殼一類短槍絕對沒有如此力度。當時于蒙中把手下一個民兵的武器拿過來射擊,這是支舊槍,日本造三八大蓋,老式武器,笨重得很,卻不料一槍射穿了門板。

一個倒楣鬼倒在門外。這人被擊中脖子,血水噴射而出,抬到一旁,沒喘幾口氣就嗚呼哀哉了。倒楣鬼之所以中槍,是因為他站在圓木的最前端,他很賣力,拿圓木把門撞開是他提議的,領人把圓木抬過來的也是他,這人卻不是一般土匪,是迎吉村的一個村民,昨晚他就坐在這大宅里,跟區干部和民工一起喝粥,今晨他卻變到了外頭,帶著土匪一起往里撞門。

他就是黃榮河,小旺發的姨丈,被蘇登科匪幫滅門的烈士李屯是他連襟,本地人管這種親屬關系叫做同門。

原來黃榮河早就入伙蘇登科匪幫,蘇登科跑到鄰縣躲藏時,他被安排留在迎吉當眼線。這人偽裝進步,靠近區干部,刺探情報,為土匪賣命。蘇登科命他從縣城把李屯的小兒子帶回來,準備尋機殺害,他言聽計從。除了他效忠蘇登科外,還因為他一家有老有小,都住在迎吉,幾條命捏在匪首的手里,他不敢不聽,只能舍掉小外甥一個,保自己一家性命。昨晚他帶著小旺發進大宅活動,被于蒙中發現,下令留下來,不讓離開。他擔心自己被懷疑了,借機溜走,家也不敢回,直接跑上山找土匪。自以為撿回了一條命。哪里想到不過幾個鐘頭,等到他隨土匪回村,抬圓木賣力破門之際,居然被于蒙中隔著門板一槍打死。

于蒙中那一槍也給自己暫時解了圍,黃榮河一倒,土匪只怕再挨冷槍,丟下圓木一哄而散。他們遠遠躲開,朝大門胡亂射擊,暫時停止進攻。

他們喊話,辱罵“大個呆”,威脅說,再抵抗下去他們就放火了,把于蒙中等人盡數燒死在宅子里。

于蒙中說:“大家別怕。他們不敢?!?/p>

所謂打狗也看主人,燒房子當不例外。這房子是誰的?匪首蘇登科的老巢。蘇登科打算燒掉它嗎?眼下還未必。

于蒙中看看天空,天色漸漸明亮,估計民工隊伍已經走遠了。

他悄悄布置:“準備撤退?!?/p>

他們一共才五人,即使有大宅依托,也無法堅持太久,時候到了,必須設法撤出。他們怎么撤呢?高宅深院,鐵壁銅墻,只靠一個大門進出,此刻敵人圍住了大門口,槍眼一個個對著,他們要是打開大門沖出去,肯定出一個打一個,打一個倒一個,根本不可能逃脫。

于蒙中說:“上樓?!?/p>

幾個人不吭不聲,從各自陣地撤出,扛著槍背著子彈帶集中到大宅后院二樓。

這里有于蒙中預先安排的退路。

蘇登科的這座大宅建于迎吉村的北側,背后就是山嶺,大宅傍山而起,宅的后墻與山坡間留有一段間距。為了保護墻體,靠宅這一面山坡建有護坡,護坡順山坡走勢,分幾層,做臺階狀砌建。蘇登科蓋大宅時,以防范固守為首要考慮,大宅后墻全以石塊砌成,從上到下,不留一門一窗,嚴嚴實實,成鐵板一塊,沒有一絲破綻,讓敵方無法從后墻攻入。墻上沒有門窗,采光很差,蘇登科用一個辦法解決,就是在二樓相應房間頂上開設天窗。這些房間多建有放置雜物的小閣樓,爬到小閣樓上,伸手可以摸到天窗,這就為屋里逃生者提供了一個特殊途徑。

于蒙中讓一個戰士爬上閣樓,借著宅外土匪槍聲的掩護,用槍托把天窗玻璃捅破,再向天窗四周略加擴展,打出了一個可容成人穿身而過的頂洞,從那里爬上屋頂,把一條麻繩在梁上系緊,穿過天窗沿屋頂放下,懸垂到大宅后墻。從這里下去,就是后墻與護坡之間的底溝,可以沿墻路繞到大宅前部,也可以攀上護坡,從后邊山嶺遁走。這座大宅是匪首蘇登科的老巢,匪徒們對其結構非常了解,知道只能前邊通行,后頭無法出入,因此集中在前邊撞門,不在意后頭警戒。大宅屋頂是雙倒水的,屋頂中部一條屋脊,兩側屋瓦從屋脊往下傾斜,后邊屋頂上打天窗擴頂洞,前頭的土匪無法看見,加上槍聲一陣陣響,熱鬧非常,沒有哪個土匪注意到大宅后部的動靜。

于蒙中讓戰士放槍,吸引門口土匪注意,掩護大家撤退。從第一個人爬出天窗開始行動,到最后一個戰士爬上護坡,前后也就十來分鐘時間,神不知鬼不覺間,五個人全部撤出大宅。

那時天色比較亮了,山上的草木已經顯露出身形。

于蒙中低聲下令:“別出聲,快走?!?/p>

他們屏息靜氣,迅速翻過大宅背后的護坡,進了山后的林子。穿過林子,山下有一條小河,一行人跳下河涉水渡河,河水不深,最深處只及大腿,但是寒冷刺骨。于蒙中讓大家拉開距離,前鋒后衛首尾照應。涉過小河,前鋒爬上河邊一塊大石,突然低喝一聲:“有人!”

前方有動靜。腳步聲撲通撲通,還有叮叮當當輕微的金屬敲擊聲,急急切切,從山路朝河岸這邊快速而來。

“別慌,”于蒙中低聲道,“放他過來。”

腳步聲很單薄,可能只是一個人,從聲音上聽,可能有槍。迎吉村在河那岸,近在咫尺,村里土匪很多,此刻不能弄出大的動靜,以免驚動土匪,引火燒身。

于蒙中一行埋伏在河岸邊,待那人跑到,大家一躍而起,于對方毫無提防間把他按住,壓在河邊。這人果然背槍,沒待他抓武器,槍就被繳下奪走,沒待他發聲,嘴巴即被用力捂住。他剛要掙扎,抓他的人就放了手。

原來不是土匪,是自己人,“硬才”之一,縣大隊的年輕戰士小趙。這年輕戰士從地上爬起來,一看眼前站著于蒙中,突然眼睛一瞇,哭了起來。

“不許哭!”于蒙中低喝,“敵人在村里!”

年輕戰士趕緊把嘴捂住:“于,于區長。”

“說,怎么回事?”

“我,我,我……”

于蒙中心知不好。

年輕戰士獨自一人離隊往迎吉村跑,肯定不是受命前來接應。會不會是害怕打仗當逃兵甚至準備投匪?看來也不像。只有一種可能,那其實是于蒙中最為擔心的。

年輕戰士小趙是新人,進縣大隊才十來天,還沒打過仗。昨天他隨同縣政府通信員來到四區,要護送于蒙中回縣城,同來的還有另一位縣大隊戰士,那個人資格老點,有一些戰斗經驗。兩個縣大隊戰士被于蒙中留下來,加強武裝力量,參加搶運物資。于蒙中知道小趙還嫩,分派具體任務時,不叫他頂上去打仗,給他派了另一件重要事情:管小孩子,管的就是李旺發。昨晚李旺發姨丈黃榮河失蹤后,于蒙中要小趙照料李旺發睡覺,隔天負責把小孩叫醒,帶上,隨民工隊伍離開迎吉村。于蒙中下了死命令,這一次不要小趙上陣殺敵,只要他確保小孩安全,不許有任何閃失。

結果該年輕戰士居然把小孩丟棄在大宅里。其丟棄事出意外:凌晨時小趙叫小孩起床,小孩貪睡不起來,小趙不忍硬叫,自己先去吃飯。隊伍準備出發時,一位區干部臨時抓差,要小趙幫助招呼民工,年輕人很賣力,屁顛屁顛,跑前跑后,這里叫那里喊,趕著民工匆匆上路。隊伍剛剛出村,恰土匪下山,槍聲四起,小趙隨同區干部穩住隊伍,讓大家全力趕路,不要急中生亂。走出老遠,到了安全地帶,年輕人才突然回過神來,想起了小男孩李旺發。

他急了,沒跟任何人請示,當即離隊,掉頭往回跑。迎吉村這邊槍聲陣陣,于區長帶著人還在村里打,年輕人覺得也許還趕得上救小男孩。被于蒙中他們按倒在河岸邊時,他才知道戰斗已經結束,小男孩已經陷在匪陣里。

“瞎說吧?”于蒙中難以置信,“我們在樓里打了半天,他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

小趙答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說:“他,他,他在里邊。”

于蒙中一想,不能排除,這小旺發已經有過經驗。當初他一家遭蘇登科血洗時,他被他父親李屯緊急藏在蚊帳架上,李屯囑咐他別出聲,這孩子大氣都不敢出一個,靜悄悄一聲不響,躲在蚊帳架上直到土匪離去。

“他會不會自己跑出大宅,回他姨家去了?”于蒙中追問。

小趙搖頭,堅決否定,不可能。為什么呢?凌晨他出門時,怕小孩醒過來到處亂跑,找不到人。為了防備萬一,他隨手從外頭把房門鐵柄門閂拴上。沒有人開門的話,這孩子出不了那個屋子。

“是哪個屋?”

二樓,西側廂房。匪首蘇登科小妾商東秀住的房間。

于蒙中看著小趙,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你啊,”末了他說,“你該死?!?/p>

年輕戰士眼淚又掉了下來。他把眼睛一抹,站起身往河里走。

“干什么?”

“我去把小孩找回來。”

于蒙中喝令他站住。這時候干什么去?送死嗎?

劉:“你知道是送死,為什么把自己也送了上去?”

于:“難道把小男孩丟給土匪,聽憑李屯一家給土匪徹底滅門?”

劉:“你覺得很丟面子?你的榮譽感不能接受?”

于:“關系性命,不只是面子和榮譽?!?/p>

劉:“不是只關系小男孩一條命。為了一個男孩的小命,把自己和另外幾個人的性命搭上,有道理嗎?”

于:“關鍵不在幾條命換一條命,在理由。不能把孩子丟給土匪?!?/p>

劉:“你表現得很勇敢,但是逞一時之勇卻是莽撞。”

于:“不是逞一時之勇,是孩子不能死?!?/p>

劉:“你想過危險嗎?清楚后果?”

于:“怎么不清楚?那是他們的老巢,我們只夠他們的零頭?!?/p>

劉:“為什么還去送死?”

于:“死又怎么啦?我都死多少年了?!?/p>

劉暢設想理由,為于蒙中,也為她自己,他們都需要一個理由。當年于蒙中貴為區長,其實只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血氣方剛,難免逞一時之勇。匪首蘇登科在他管轄的四區作亂,血洗農會主席李屯全家,還要斬草除根,殺李家唯一幸存者李旺發,被于蒙中視為血腥挑戰。本來小男孩可以脫離危險,卻因為戰士小趙的疏忽,又被拱手交給土匪,任其屠殺,讓土匪恥笑,對于蒙中實為奇恥大辱,他當然要舍命一搏。這是于蒙中的理由。她的理由呢?這么多年過去,事過境遷,早不是當年景象,于蒙中早已不存在了,她有什么理由還在為他牽扯?只因為一只產自英國的口琴,或者榮譽感與面子,就讓他跨越時空,來到她的液晶顯示屏上?

劉暢打聽商東秀的下落。劉暢對此間往事的尋找和體驗,畢竟是因這女子而來。在劉暢找到的檔案資料中,這個人的記載極少,特別是她個人的情況。當年的記載沒有直接談到這個人,只是在提及匪首蘇登科時偶爾牽涉。這當然有其道理。匪首蘇登科應當算得上當地當時的一個歷史人物,他的一個小妾恐怕就夠不上了。劉暢從資料中看到商東秀出現在迎吉事件里,“伙同”其夫蘇登科和其夫的大老婆葉美,制造了那起事件,殺害了于蒙中等烈士。這人在事件中究竟起何作用,資料里并未涉及。以劉暢猜想,應當沒有太大牽扯,罪魁禍首當屬其夫,不會是她。在迎吉事件之后,這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非常徹底,沒有任何資料有所提及。

老黃告訴劉暢一些有關商東秀的傳說,屬口頭傳聞。其中并沒有商東秀下落的任何消息。這個女子在歲月之河里消失了,感覺上有些神秘。

“會不會跟她丈夫一起去了臺灣?”劉暢問老黃。

這顯然不可能。如果當年她去了臺灣,眼下怎么會有一個從臺灣到美國的韓教授舍近求遠,委托劉暢到其老家尋訪此人。

老黃說,當年蘇登科攜子逃臺,時間在迎吉事件后不久,匪首只帶走了兒子,并未帶走老婆,無論是大老婆,還是小老婆。蘇登科原為保安團長,本地解放前夕,當局在敗退前給他大批武器錢物,讓他率部上山,利用其在家鄉山區的活動基礎,對抗共產黨,等候國軍反攻。這個匪首混跡江湖數十年,他不是傻瓜,能看出利害,很快就明白新政權將鞏固統治,他在這里繼續作亂的空間已經很小,不趕緊逃跑,一旦被共產黨逮住,肯定活不成。迎吉事件后不久,他讓其部化整為零,將指揮權交其大老婆葉美,自己帶著兒子離開匪窩,遠遁臺灣。不久葉美兵敗被捕,受審時交代說,蘇登科行前告訴她,帶著一家人沒法偷渡,只能他和兒子先走。他讓老婆多堅持一些時日,他到臺灣后設法站住腳,到時候再想辦法把她接過去,或者跟國軍一起再打回來。

“聽說真的到了臺灣,以后銷聲匿跡?!崩宵S說。

這可以理解。蘇登科只是小小一個地方保安團長,土匪首領,不是什么重要政治軍事人物。他這種人逃臺后恐怕得到街上擺個攤子,以算命為生。如果不逃則肯定要挨一槍。他這一槍終由其妻代受,葉美被公審槍決。

“她也有血債?!崩宵S說。

“商東秀呢?不會是當年也死了?”

沒有人知道。她消失了。那是個特殊年月,某個人因某個不為人知的意外成為某具無名尸體,或者因為某種緣故隱沒于某個地方某個人群里,從此無聲無息,這都大有人在,并不奇怪。

于蒙中也消失了,只在當地留下了幾段幾百字干巴巴的記載。

劉:“當時你想過嗎?你可能會死。你二十二歲成為烈士,幾十年過去之后,再也沒人會知道你,會記得你的口琴和駁殼槍?!?/p>

于:“需要考慮這些嗎?”

劉:“那么考慮什么?只有那個孩子?”

于:“我們就是去救他的?!?/p>

劉:“小男孩全家都被土匪殺害,自己命懸一線。你當時沒法置身事外,冷靜比較雙方力量,你的眼前只有小男孩獨自關在黑屋子里的情形:嚇得不敢發抖,孤獨無助,偷偷哭泣?”

于:“他才五歲?!?/p>

劉:“你還要他纏著你‘嘟嘟,讓他好好的,快活地活著?”

于:“是的。”

于蒙中帶著他的人返回,再次潛入了迎吉村。

這時候天已經完全放亮,迎吉村里的槍聲全部平息。土匪終于發覺于蒙中他們已經遁走,匪眾翻過墻頭進入大宅,打開大門,上樓一搜,看到了破碎的天窗,以及從屋頂天窗垂向后墻的繩子。

匪眾沒有當即解下,或者割掉那條繩子??赡苁且驗椴豢缮米孕袆?需要等候團座下山歸來,親自查看,然后發布命令。共產黨區干部借以逃生的這條繩子除了證實他們的逃逸方式,已經沒有太大意義,讓它掛在那里并不礙事,也無危險,因為共黨人員此刻早已走遠,再沒有誰需要那條繩子。

那時誰能想到,已經逃走的這幾個人居然還會殺個回馬槍,重返大宅,這條繩子居然還能讓他們再用上一次。

于蒙中率隊以最快的速度前進。這時候不能不快,快一點還有指望,因為剛打了一場,敵人有死有傷,死了要埋,傷了要抬,清掃戰場之際,還要吃飯喝水,此刻必定忙亂,正可趁亂行動。多拖一點時間,不說小孩可能發生意外,只要敵人緩過勁來,安排巡邏放哨,全面恢復戒備,黃花菜一涼,哭都來不及了。

他們原路返回,涉過小河,潛入林子,到了大宅的后山坡,從護坡下到溝底,緊挨著就是大宅的后石墻。遠遠的,看到繩子還垂掛在墻后,于蒙中松了口氣。

這就是希望。

此刻本宅大門洞開,可他們卻是無法通行,因為樓已經易手,目前由土匪占據。村里到處都是敵人,他們勢單力薄,要救一個小孩,只能暗尋,不可明搶。

于蒙中在山坡上安排部署,主要力量分別布置在山坡各個角落,負責監控掩護。進樓只安排兩人,一個是年輕戰士小趙,還有一個是民兵小吳。他們進樓必須攀繩,上屋頂走天窗,要求動作迅速,腳輕手穩。于蒙中自己守在護坡上,坐鎮指揮,隨時準備應對異常情況。

“我在外邊接應,你們自己小心?!庇诿芍姓f。

進樓行動需要格外隱密,人多了不一定好。按照于蒙中安排,由小吳先上。這人比較靈活,此前已經攀過一次繩子,隨于蒙中從大宅往外爬,眼下換過來,從外往里要費勁一些,畢竟有第一次經驗可以借鑒,把握較大。小吳抓住繩子后晃了幾晃,很快穩住身子,一節節往上,一眨眼就上了屋頂,從天窗鉆進樓里。緊接著年輕戰士小趙跟進,這人卻有問題,氣力不夠,攀繩技巧不好,只爬到半墻就止步不前,揪著繩子氣喘吁吁,上不去下不來,局面頓顯危險。

于蒙中挑這個戰士進樓,主要是看他身材瘦小,有利于攀爬,屋頂上的天窗洞小,大個子不好鉆。指定小趙上還有一個原因:小男孩李旺發關在哪個房間他最清楚,絕對不會搞錯。不料一行動就發現問題,這人不太行。時間緊迫,已經沒有退路,也不方便臨時招呼別人來換,于蒙中決定自己上。他從隱蔽點爬起來,迅速順護坡下到溝底,抓起垂到溝底的繩頭晃動,示意掛在半墻的小趙趕緊退下來。小趙明白了,放松手,很無奈地從繩中溜下溝底。

于蒙中顧不得多說,只交代小趙守在下邊接應,自己抓過繩子,往上攀爬。

“孩子在哪個房間?”他還問了一句。

在二樓廳西側廂房第二間。

于蒙中個子大,卻身手敏捷。三下兩下,已經攀到墻中,咬緊牙關再使把力,很快上到房頂。屋頂上的天窗洞對他而言是小了點,剛才從洞里擠出來往外跑,已經有些體驗,現在從外頭往里擠,感覺也差不多。先上去的民兵小吳守在天窗下閣樓里,一看換了人,是于區長親自上來,不覺吃了一驚。于蒙中示意他別吭聲,趕緊行動。

那時大宅里外乒乒乓乓,各種聲響混雜。有人在天井里大喊,傳團座的命令,讓部眾把廳堂里的稻草垃圾清掃干凈,迎團座和夫人回家。土匪們罵罵咧咧,詛咒天冷,抱怨共黨,懶懶散散,分頭干活。還好各種聲音都在樓下廳堂天井,二樓這邊并無特殊動靜。

于蒙中他倆悄悄爬下閣樓,摸出房間。從這邊往二樓正廳要經過一道走廊門,于蒙中讓小吳站在門邊放哨,自己摸進了正廳。遠遠一見西側廂房第二個房間門扇緊閉,鐵門閂還緊緊拴著,他頓時松了口氣。

看來土匪還沒來得及打開這個房間。

于蒙中快步趕過去,輕輕拉開門閂,閃進屋子,順手把門扇掩上。

屋里一片黑暗。

“旺發,小旺發?!彼吐暯袉?“在哪里?”

屋里靜靜的,沒有其他聲響。

于蒙中伸手往床上摸,床上黑糊糊有一團被子,卻沒有人。不覺于蒙中一驚,俯下身子看床鋪下。床下黑洞洞一片,他伸手進去抓了抓,指頭牽住了一團蛛絲。

顯然沒有人。

于蒙中站起身,腦子飛快推測。門外鐵閂拴著,小孩子不可能跑出去,為什么又不在屋里?難道已經被土匪弄走了?或者年輕戰士記錯了,小孩不在這個房間?

他決定趕緊離開,去其他幾個房間檢查。剛走到門邊,他又折了回來,抬腿跳到床上,舉手往蚊帳上摸了摸。

他的手掌觸到了一團東西,重重的,軟軟的,壓在蚊帳架上。

“小旺發?是你嗎?”于蒙中低聲問。

蚊帳架動了,幾秒鐘工夫,傳來男孩怯生生的聲音。

“區長阿叔?”

于蒙中長長出了口氣。

房間里的這張床跟小男孩家的那張差不多,都是舊式大床,床上都支著木框蚊帳架。蘇登科血洗李家時,李屯情急中把小兒子李旺發放到蚊帳架上,讓他躲過一劫,撿回了一條小命。今天小男孩再度歷險,被鎖在房間里,外頭槍聲驚天動地,情急之中,慌張之余,不知如何是好,他本能地又爬上了蚊帳架,如當初一樣躲藏起來。這一回沒人幫他,難得他自己能爬。他謹記上回父親的教誨,蜷縮起來,無論如何不吭一聲,完全聽天由命。還好于蒙中緊張之際,記起了當初情形,回身試著去摸了一下蚊帳架,否則已經失之交臂。

于蒙中跳下床,準備從后邊上去抱小男孩,外頭突然傳來了動靜。

一群人走上樓梯,穿過二樓正廳,朝西廂房這邊走來。他們腳步雜沓,踩得樓板咚咚作響,驚心動魄。

來了三個人,走在前邊的是一個年輕女子,挎著手槍,神情疲憊。一個年長女子跟在身后,手中抱著個棉襖卷。再后邊是一個男子,挎著個大包袱,背著一支長槍。

他們走過走廊門洞,跟于蒙中安排在這里放哨的民兵小吳撞個正著。年輕女子一看眼生,突然發問:“你是誰?干什么?”

小吳答道:“報告太太,我小三,在這放哨?!?/p>

這小吳很靈活,他是本地人,著便衣,口音衣著與匪兵沒太大不同。碰上異常情況,他不顯慌張,急中生智,應答得相當合適。

他沒引起懷疑。年輕女子不再發問,領著眾人穿過廳堂,走下廂房,不偏不倚,進了于蒙中和小旺發藏身的那個房間。推開房間大門,屋里頓時透亮。

跟進門的男子取下所挎大包袱,放在屋角柜子上,問了年輕女子一句:“二太太要盆熱水嗎?”

年輕女人回答:“你走吧,不要再叫。”

年長女子把手中的棉襖卷遞給年輕女子,棉襖卷“哇”地一響,哭了。

原來棉襖里包著一個孩子。

“餓了,喂點奶吧?!蹦觊L女子說。

年輕女子生氣:“還有那東西嗎?”

她把身上的手槍帶解下來,連槍套一起丟在床上,把被子一卷,仰身倒在被子上,解開衣襟,抱著孩子喂奶。

“跟大太太說,我要歇會兒。”她交代。

年長女子悄無聲息走出房間,把房門半掩上。

年長者是保姆,老媽子。先前出去的背槍男子是勤務兵。倒在床上被人服侍的年輕女子不是別人,就是本房間的主人,匪首蘇登科的小妾,她叫商東秀。

當年在四區,匪妾商東秀有些名氣。這人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蘇州,早年父親開布店,家境小康,后來碰上兵荒馬亂,父親破產自殺,母親病亡,她帶著弟弟流落上海,卻意外失散,走投無路之際偶遇前來上海買槍的蘇團座,被蘇納為側室,帶回本地。商東秀是城市女子,長得漂亮,說話好聽,讀過書,很得蘇登科寵愛。這女子還有一大本事:會生兒子。蘇登科的發妻葉美是本地人,長得粗壯,能使雙槍,是蘇登科聚眾起家直到當上團座的一大幫手,但是她生孩子不行,先后三個全是女兒。商東秀比她厲害,當年嫁給蘇登科,隔年生產,頭胎就是個兒子。

這個土匪兒子養起來卻挺困難,因為共產黨來了。蘇登科上山為匪,老婆兒子跟著跑,鉆山洞睡石板,時常吃沒好吃,躺沒好躺,又餓又凍,免不了當母親的奶水不足,做兒子的吃不飽肚子。此刻謝天謝地,娘倆終于回到迎吉村老窩,兒子哭鬧要吃,商東秀倒在床上,解開衣襟,奶頭一塞了事。只過幾分鐘,小子不干了,松開奶頭,放聲大哭,因為沒吃著東西。商秀東任憑兒子去哭,自己躺在床上束手無策,又累又困,緊閉雙眼就像個死人。

她哪里知道,此刻這屋子還藏著兩個未及離開的不速之客。她的到來使她自己,還有藏起來的兩個人都陷入絕境。

她突然把孩子一丟,跳起來喝了一聲:“那什么?誰!”

她警覺著呢。孩子哭鬧中,她居然察覺出異常動靜,該動靜來自床鋪上方,蚊帳架頂,有東西在那里微微抖動。

沒待她把李旺發揪出來,于蒙中的駁殼槍已經頂在她頭上。

“不許動?!?/p>

這時天色大亮,清晨的光線從半掩的廂房門射進來,借著亮光,匪妾看到了于蒙中,還有他的槍,一張精致的臉面頓時發白。

她居然還能保持鎮定。

“別開槍。”她低聲道,“不然都死?!?/p>

于蒙中下令:“住嘴,喂奶?!?/p>

床上的小土匪哭鬧不止,要吃的。于蒙中把匪妾丟在床上的槍繳過來,命她繼續給孩子喂奶,免得哭鬧聲引起外邊警覺。然后他招呼床頂,要李旺發自己爬下來。匪妾眼睜睜看著蚊帳架上爬下一個小男孩,一時目瞪口呆。

這時有人敲門扇,于蒙中舉起手槍。

“我是小三,太太有事嗎?”

不是土匪,卻是奉于蒙中之命守在外頭的民兵小吳。他看到商東秀進屋,知道情況不妙,擔心屋里麻煩,看看周圍沒人,悄悄湊過來查看,來的正是時候。

于蒙中當機立斷,把小男孩推給他,讓他立刻帶走。

“快離開。”于蒙中說,“這里你們別管?!?/p>

“那,那……”

于蒙中不讓他多說,趕他快走,片刻不要耽擱。

商東秀突然插嘴。

“長官放我們一條生路吧。”她哀求,“您只管離開,我不會喊人?!?/p>

她的意思很清楚,不只是求于蒙中放她母子一條生路,她也給于蒙中留了生路一條。于蒙中收槍走人,不要動她和她孩子,她也不喊人追于蒙中,趕殺共黨,聽起來很誘人,像是雙贏之選。但是她的承諾可靠嗎?她會不吭不聲聽任于蒙中帶著小男孩離開她的房間,走出這座完全控制在土匪手中的大宅,脫離險境嗎?這種可能不能完全排除,但是仍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只待于蒙中收起手中的駁殼槍,走出房間,不再掌控局面,她會在第一時間里大叫抓共黨,這里馬上就會變成戰場,那樣的話不會有其他結果,于蒙中必將率民兵小吳和小男孩李旺發一起喪生于此。

這時是不是還有其他辦法?比如押著商東秀母子一起離開?顯然很沒把握。這是在人家的老巢,到處都是土匪,對方一個特別眼神,或者自己稍有閃失,都會導致全軍覆沒。與其冒那風險,不如設法把小男孩先救出去。

當然還有一個辦法,在這里,就現在,干脆利落,悄悄行事,把土匪小妾和小土匪一起消滅,解除后顧之憂,然后迅速走人。匪巢暗殺,不能開槍,不能弄出動靜,可以看準時機,突然用槍把猛砸,用雙手死扼。對方可能反抗,畢竟一個弱女,一個嬰孩,對于蒙中這種身材高大,身手敏捷,從北方打到南方,積累有許多戰斗經驗的青年男子來說,不是太大問題。

他沒有斷然動手。

時間急迫,容不得太多斟酌,偽稱“小三”的民兵小吳聽命,帶小男孩李旺發閃身而去,匆匆走人。離開之前,他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留了下來。

“用這個?!彼f。

“快走,快!”于蒙中催促。

他們離開,樓板上的腳步聲快速遠去。

商東秀看著那把匕首,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求長官別傷孩子。他剛周歲?!彼f。

于蒙中把眼一瞪:“安靜。”

他拿槍控制商東秀,靜靜等待時間過去。小吳帶著小男孩從西廂房到偏房不要太長時間,爬上閣樓鉆出屋頂也還容易,拉繩子往下溜比較困難,特別是孩子,可能得由大人背著,一起攀下墻?,F在天色已亮,敵人已經緩過勁了,村子周邊估計開始巡邏布哨,要是被他們發現,那就只有魚死網破了。

這時槍聲突然響起,在大宅的后部。

商東秀驚叫一聲,有如中槍。于蒙中抓住她的衣領,拿槍管抵住她的背,她的身子在瑟瑟發抖。

“別出聲!”于蒙中警告。

大宅炸了鍋,頓時亂成一片。

“有共黨!共黨!”

“快去后坡!”

“衛隊,衛隊!”

樓上樓下,腳步雜沓。大宅后部的槍聲炒豆子一般,已經響成了一片。

于蒙中手中的駁殼槍開始發顫。

行動暴露,功敗垂成,在最后的關頭上。

現在于蒙中怎么辦呢?

商東秀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長官開槍吧?!彼f,“求你留下孩子?!?/p>

于蒙中喝道:“轉身。”

她把身子轉了過去。

于蒙中開了槍。

他從廂房門出去,大步從樓梯沖下一樓,沖向大門,一路開槍。此刻大宅到處混亂,敵人做一窩蜂狀,往后院集中,留在樓下天井廳堂的敵兵沒幾個,看到于蒙中突然出現,開槍打人,一時反應不過來,或者待在那里挨槍,或者就地臥倒躲避。于蒙中如入無人之地,也就兩三分鐘工夫,他沖出了大宅大門。這時院子里的土匪才回過神來,槍彈跟著飛出大宅,打向于蒙中。

“快來啊!共黨在這里!”

“大個呆!大個呆!”

一出大門,于蒙中反而不跑了,他臥在門外一個土堆邊,反身朝大宅門里的土匪還擊,展開槍戰。大宅門口激烈的槍聲把撲向后坡的敵兵調回頭,成群結隊聚攏過來。

這是當天清晨的第二次。幾個鐘頭前,搶運物資的民工隊伍離開迎吉村時,土匪撲下山,于蒙中帶著幾個人反向沖回村子,重占蘇登科大宅,據以抵抗,當時他是拿自己牽制敵人,把敵人引到自己身邊,讓民工和物資能夠遠走?,F在他故伎重演,暴露自己以吸引敵人,減輕后邊的壓力,爭取他們那幾個人能夠帶著小男孩迅速離開。跟第一次相比,這一次他顯得格外吃力,因為孤立無援,只剩一人一槍。

他在村中與敵兵對射,不斷變換陣地,利用各種障礙,且戰且走。敵兵從村子的幾個方向跑出,在鄉間土堆、茅廁、柴草垛和樹木的掩護下,成鉗形包抄過來。于蒙中并不戀戰,也不計較自己打中了幾個,他的目標只在吸引敵人,拖延時間。把盡可能多的敵人引過來,力爭把時間盡可能拖長一點,這需要一個前提,就是迎敵射擊之際,得把自己藏好,不能讓敵人把自己打中。

最終他被逼入絕境。

當時他已經退到田野上,被大股土匪三面包圍,他后邊再無退路。從他藏身的土堆往后就是小河,寬闊的小河河水嘩嘩,河面平坦,除了幾個低低出露于水面的礁石,到處無遮無攔。

他在河岸土堆邊抵擋了好一陣,敵人逐漸收攏包圍圈??纯醋訌椝o幾,沒有辦法繼續堅守,他最終下定決心,鋌而走險。

他從河岸跳下河,邁開大步,涉水奔向對岸。冬日河水水淺,卻有刺骨之寒,他咬緊牙關往前沖,把土匪的吆喝聲拋在了腦后。

“快投降!”

“站住!”

“開槍了!”

土匪們追到河邊,在河岸站成一排,舉槍瞄準。于蒙中在離對岸只有一步之距的河邊中了槍。他一個前撲撲在水里,而后爬起來,卻無法站直身子。那地方河水只及腿肚子深,他爬過那段河面,爬到河岸的石頭上。土匪的排子槍再次向他打來。

河水一片血紅。天上也是一片紅,一輪太陽正從前方東邊山嶺上升起,新一天的陽光照耀大地。

斷氣之前,他居然還肢解了自己心愛的駁殼槍,把卸下的槍件分別扔進河里。

劉:“他們說,你毀了自己的槍,是不讓土匪繳走它,殺你的戰友?”

于:“你有疑問?”

劉:“也許你想的更多?戰爭接近尾聲,敵人即將覆滅,和平的日子就要到來,你盼望不再有戰斗,從此鑄劍為犁?”

于:“當時不是現在?!?/p>

劉:“你說過,現在從當時而來?!?/p>

于:“還應當有些東西可以從當時留到未來?!?/p>

劉暢告訴老黃,讓她記住于蒙中這個人的,除了口琴和駁殼槍,以及河邊的血水,更多的還在于那兩個孩子。本來以為只有一個,后來才發現居然是倆。

她專程去訪問了李旺發的家人。小男孩李旺發在迎吉事件中,被從蘇登科的大宅救出,解救過程中意外遭遇土匪,偽稱“小三”的民兵小吳以及負責照料小男孩的年輕戰士小趙均在戰斗中犧牲,與區長于蒙中一起成為該事件的三位烈士。他們的犧牲換來其他人趁亂脫險,小男孩被安全帶回縣城。這孩子后被送去讀書,農校畢業后回縣,在農業局當農業技術員,因推廣水稻良種受過多次表彰,數年前病逝,患的是肺癌。李旺發死后,遺屬受到相應照顧。他和妻子生有兩個兒子,目前一為中學老師,一個子承父業搞農業,均已婚,生活狀況不錯。

另一個孩子即小土匪,匪首蘇登科及匪妾商東秀所生小兒。此人下落不明。劉暢從若干跡象推測,覺得生活于大洋彼岸,美國某大學名校的終身教授,華裔歷史學家韓教授很可疑。這人拜托劉暢尋找商東秀下落時語焉不詳,提起他“已故的父親”,講到商東秀是“親人”。劉暢從他的年齡以及經歷推想,覺得他很可能是商東秀的兒子,因為某個特殊緣故使用了另外的姓氏。當年他因母親未有足夠奶水而哭鬧于迎吉村蘇家大宅二樓的西側廂房,后來蘇登科攜子逃離大陸,他應當就是被攜走的那一個。他在臺灣長大,去了美國,眼下在行內頗享名望。

不管是不是他,當年那一天清晨,于蒙中殺一條血路沖出大宅時,二樓西廂房那一對母子均毫發無損,給留在房間里。據傳說,于蒙中打下樓時,商東秀即在樓上沒命地尖叫,連呼“救命”、“有共黨”。

事實上她和她兒子的命已經給留在世間,共黨的子彈沒有射向他們,他們終被于蒙中的駁殼槍放過。

劉:“你動了惻隱之心?因為商東秀的哀求?小孩饑餓的哭鬧?”

于:“你覺得是嗎?”

劉:“如果你及早消滅他們,本可及時逃生?!?/p>

于:“你認為應該動手?”

劉:“他們屬于敵人,對你的生命構成威脅,戰斗中你死我活,你不缺理由。”

于:“你說得不錯?!?/p>

劉:“可是你沒有下手,最終把自己的命搭上,真像土匪罵的,是大個呆嗎?”

于:“你也這么說?”

劉:“為什么就是這個讓我把你記住?”

于:“不要問我。我已經死了?!?/p>

劉:“我想要一個答案?!?/p>

于:“其實你已經有了?!?/p>

真的有了嗎?他沒說錯。答案在哪里呢?在遙遠的山溝,迎吉村村外的小河邊。于蒙中倒在血泊里的那個時候,初起的太陽正升上東方山嶺,陽光灑布山野。

那一刻應當是美麗的,屬于悲憫與溫暖,屬于人類和未來。

原刊責編 李春風

【作者簡介】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和市機關部門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等。中篇小說《尼古丁》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在福建省作協任職,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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