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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痣

2009-05-30 22:30:25須一瓜
小說月報 2009年6期

須一瓜

我到過那個城市,地圖上也有,它在海邊。但是,站在地圖前面,我又覺得我好像沒有去過那個城市,地圖上這個綠紫色的鉛筆尖大小的地方,于我而言真切又模糊。我沒有關于那個城市本身的任何整體印象,我只有那里的幾個角落和光線,風中的闊葉木等記憶碎片。這些記憶都屬于那個左眼下有顆綠豆大紅痣的女孩。而正是那個十七歲的紅痣女孩,動搖了我去過那個城市的信念。恍惚之間,我懷疑,也許真的只是在幾個無人覺察的夜晚,我的靈魂去過那里。

公司已經進入了破產清算程序,整個大樓,出入的只有嚴肅的清算小組成員。如果公司單證完整,那么根據公司記錄,也許能證明前年秋天我兩次到達過那個城市,前后相隔十五天。但是,公司早就進入混亂狀態。我認為我第一次去是為那屆投資洽談會的參展展位的布展工作,頭尾是四天;第二次也就是相隔兩周后,我去收拾展位,處理展品,前后是五天。最后一天,和去布展那次的最后一天一樣,我記得我和那個十七歲的、左眼下有紅痣的女孩,幾乎都是在床上度過的——不是一個勁兒地做愛,只是方便她觸摸我。她不太說話,而是習慣像盲人一樣用手指摸索談話對象,她以她的方式在認識我、研究我。

記憶中,那是一個金色的風中的城市。下飛機的時候,好像是雨后初晴,地上濕漉漉的,到處是薄薄的金色光線,夕陽的空氣中一股奇怪的味道若有若無,后來那個女孩告訴我,那是一種叫番石榴的水果味道。當地人非常愛吃。第二次見那個女孩的時候,是一個銀色的夜晚,我抽著鼻子要求嘗嘗那種水果,她馬上就從背包里變出來了。青白色的,像個失水的大梨子,裹在透明玻璃紙套里。一打開,我住的整個套房里都是古怪的味道。最奇怪的是,它隨套配有一小袋像方便面調料那樣的東西,話梅色的。女孩把那個調料粉往那上面倒了一些,然后就開始吃了,邊吃邊倒,蘸著吃,就像北方人蘸面醬。后來我嘗了,那個調料粉很像話梅粉的味道。

再說我記憶中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我覺得和這個左眼下有著綠豆形紅痣的女孩相逢,理由并不充分。我沒有嫖妓的習慣,主要是我患有一定程度的潔癖。當晚住下后,我就步出大堂叫了一輛出租車。我說,帶我看看這個城市最特別的。司機就心領神會地拉上我跑了。一路奔馳到了小金龍灣。我并不欣賞那些仰射燈雕刻的一棟棟如林矗立的寫字樓,我還來不及抱怨,就發現幾個女的,像風中的火把一樣沖向我們的車。有人敲窗,有人奪拉車門,有人貼在窗上招手媚笑,對我撲閃著扇子一樣的假睫毛。司機說,快挑,快點兒!這工夫,有兩個女人已經嬉嬉鬧鬧地擠進了車里,又一個紅發飄飛的女人要往里擠,我急了,跳出車子,想把那幾個統統拖出來。有著豐富經驗的司機肯定想反對,他似乎想拉我,但我已經推門躍出。我這才知道了危險,因為幾個女人已經像群猴一樣,沒頭沒腦地爬撲到我的身上。幾個腦袋上紛亂的長發,讓我感到置身于瘋狂的野外篝火中央。我第一反應是快按住錢包和手機,但幾乎是同時,群猴一樣的女人,忽地四散而去,還有出租車,忽然全跑了。原來,一輛藍燈閃爍的巡邏警車,從街角像恐龍一樣款款閃了出來。

風真大啊,警車那個方向,一個巨幅噴繪馬桶美女廣告,在風中像水面一樣抖動。

那個城市的風大得驚人。從一下飛機起我就有這種感覺。如果沒有那樣不可思議的風,我也許也不會遇到那個十七歲的紅痣女孩。記得當時,隔著馬路我和巡邏警車交錯而過,準備再招一輛出租車,但一陣狂風把我頭上的棒球帽吹走了。那是我參加寶馬車行活動贈送的漂亮帽子。我追逐帽子而去,幾米遠,一只白色的掛滿穗子的長筒小靴子,踩在了我的帽子上。從那只白色的小靴子往上看,是鑲灰毛邊的黑色短皮裙,低腰上是很夸張的金屬環飾寬皮帶,再上面是黑白相間的高領無袖毛衣,裸著兩條偏細的胳膊。女孩的深粟色長發旗幟一樣飛揚。

我看到她臉上,準確地說是左眼邊下,一顆鮮紅的痣,像半個綠豆趴在那里。這樣罕見的鮮艷,在我的記憶深處發出熟悉的微光,因此那訝異的感覺,好像是低壓電擊。如果沒有這顆痣,也許我不一定認為我和這張臉似曾相識,但是,那一瞬間,我覺得她分明出現在我二十年前的記憶里,我見過這顆紅痣和它的年輕主人。

奇怪的是,她笑了。她掩面而笑,幾乎稱得上是歡快。她把帽子遞到我手上。我接過,拍了拍,在指尖上轉了轉,還周正,我就把它扣在頭上。她再次笑了。她說,我知道你的帽子會吹跑。

我并沒有注意她在說什么。風中,這個“h”“f”聲母不分的南方口音,又一次喚醒我的某種記憶。她又說,多么奇怪啊!她指著我,指著帽子,指著風,指著更廣泛的周圍不確定物。我想,我喜歡聽這個“h”“f”不分的南方發音。

我說,你和我回酒店嗎?

我是從她的裝扮判斷她是妓女的。到了我房間,我建議她把那兩扇假的睫毛取下來,她先是不肯,后來還是對著鏡子把它們小心撕了下來。我摸了摸她左眼下那顆浮起的紅痣,它很像半瓣小綠豆。邊緣很細膩,指尖的光滑感,仿佛讓我滑進那個褪色的記憶里去。我讓她去洗澡。我說,全身,徹底的。我又指了指頭發。

浴室里面的水聲嘩嘩嘩的,這個還沒徹底長大的十七歲女孩還是很聽話的。我打量著她脫在床上的衣物,床邊的小白靴子,它們已經不像夜色風中那么張狂而自負了,看上去到處是線頭,應該全是時尚而廉價的東西。我在玻璃柜上拿了一包酒店配置的護理液,推開了浴室的門,里面的淡淡的白色霧氣撲了出來,她站在浴室的蓮蓬頭下。看到我,下意識地掩了掩胸,馬上就放開,還狂野地斜著眼撅起嘴唇,但那種難以掩飾的孩子氣,再次暴露了她的年齡和閱歷的短淺,我似乎離我熟悉的記憶又走近了一點。我把護理液扔給她,靠在門框上看著。

她喝過酒的身體全都酡紅了,像一只快蒸熟的蝦,不過,乳房中間有條界線不清的白色,臉色也是叛逆的玉白,而她濕漉漉的頭發下,我看到那顆綠豆大的紅痣,發出水滴一樣的寶石晶光。我再次疑惑:二十年前,我是見過她的,這眉眼之間,我是多么熟悉。那撅起的飽滿嘴巴,就像另一顆紅色的綠豆。

最后,她穿著酒店的白毛巾睡袍出來,紛亂的頭發已經吹干,狂亂地散在肩上。一出來,她就撲進我懷里。我讓她坐在我面前。她做了個媚眼。我不許她亂動。現在,她臉上不再有浮華夸張的東西。我到衛生間拆開了一把梳子。她的頭發還不太干,我把她前額發際線邊的一圈頭發挑起來,合成一左一右指頭粗的兩束,然后,我把那兩小束頭發,合在她的腦后。我需要一個夾子。她說沒有,早就不用皮筋了。我說,你把手機上的裝飾帶拆下。她明白我的意思了,自己接過,還把兩束頭發各擰成麻花樣,再并起,用手機帶子扎好。這樣的發式更像一個扣住長發的花環。那兩個小豬造型的小鈴鐺,成了花結,吊在后腦的頭發中間。她一搖頭,鈴鐺就輕微響了,她笑了,看我沒笑,又把笑容收了。因為帶子沒什么彈性,頭一晃動,發型就松動了。我不準她再搖頭。我讓她對著我坐

好,她又吐出了舌頭。

我大概笑了。她的表情放松自然了。我們現在面對面,相隔一只手臂的距離。在酒店柔和的臺燈下,我目不轉睛看著那樣發式的紅痣女孩。那顆紅痣在我的記舷深處發出熟悉的微光。是嗎,二十年前,我見過這個少女。在我們省城的師范學院。那個女孩和她媽媽陪著她哥哥來上學,我是在學校門口的鐵門邊看到他們三個的,那時我還不認識后來和我同一寢室的她哥哥提提。兄妹倆很像,提提的牙很白,笑起來很友善,說話的時候,聲母“h”“f”不分;妹妹同樣是那副臉形和五官,但是,妹妹太漂亮了,小兔牙也很白,最特別的是,她臉上,左眼下面,有顆綠豆大小的、非常引人注目的紅痣。

我們這幾個新生在老生的帶領下,進了鐵門往沒有樹蔭的那條新鋪的水泥道走。老生們扛著我們的行李,非常熱情地介紹著什么。我在看那個女孩。我是不相信一見鐘情的,但是,那個女孩吸引了我比較長久的注意。大概十五六歲吧,她穿著乳黃色蝙蝠袖上衣,忘了下面是什么褲子。母親好像有著很疲倦的臉色,一路跟兒子叮囑什么,又問老生這啊那的。女孩沒有說話,一路走一路吃著魚皮花生,不時塞一個在她哥哥嘴里。途中,哥哥可能是不想再吃,搖頭躲避間,一顆魚皮花生掉了下來。我一腳踩了上去,踩爛了。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她看了我一下。定神一看,好像有奇怪的意思,但又像是打招呼。我沒有表情,不,是我來不及調整表情。她一下就撅起了嘴。撅起的嘴,圓嘟嘟的,十分飽滿結實,好像一顆放大的綠豆紅痣。

但是,更鮮艷耀眼的是,她左眼下像小花蕾一樣的鮮艷紅痣。

那是多么與眾不同的痣啊。

那女孩和她哥哥提提,是在第一年的暑假一同去世的。第二個學期開學的時候,那張床位空著。空了有半個月吧,學校才搞清情況,說是來不了了。說我們的室友提提在假期和中學同學到一個當地風景區游玩時,整個小船翻進了鍋底形的水庫里。三天后尸體撈上來的時候,他是和他的妹妹緊緊抱在一起的,后來分都分不開。

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們宿舍整夜無眠。說話的時候大家唏噓感嘆,安靜的時候也無一人人睡。大家先是推斷提提是救妹妹死的,因為提提會游泳,后來,就說起妹妹那顆奇怪的紅痣,我上鋪的申衛華說,唉,我從來沒看過人可以長出那么紅的痣!我一直以為痣都是黑色的。

沒有想到,幾個人都詫異,人的痣怎么可以有那么鮮紅呢?不知誰說,我問過提提,他說他妹妹上舌面上還有顆和臉上一樣大的紅痣。合起來就像一個完整的綠豆。那才更是稀罕!不知道是因為她的不同尋常的美麗,還是她不同尋常的厄運,整個晚上大家老聊到她。有個家伙忽然打亮電筒,喂,在床板上,看不看?他們一家的照片!

其實,大家被那個半夜的電筒光晃得都有點心虛。安靜了一下,有人用牙縫發出像是自嘲的聲音。申衛華先坐了起來。大家都動了,一半是好奇,一半是顯示膽量吧。七個人在那只并不太明亮的電筒光柱中,圍攏在那張空鋪前。電筒像幻燈片光一樣,指向了提提的上鋪床底板。果然,那里貼了兩張彩色照片,一張是提提和一個男人的,還有一張就是提提和他母親妹妹的合影。媽媽和妹妹笑著,頭發和我見到的一樣,兩邊的發束像發帶一樣,往后扣住了一頭柔軟的長發。應該是送提提上大學前新拍的照片。照片上,只有提提沒有笑。電筒光停在了他妹妹臉上。那顆與眾不同的痣再次彈跳了出來,但并沒有我面對面見到的那么鮮紅。有人小聲說,那男的是提提父親,好像有人說是離婚還是去世了。電筒因此潦草地照了那個男人一下,但很快,光柱又回到妹妹的臉上,并停留在那里。

有個聲音說,怎么會這樣呢?

有一只手伸過去,用指頭撫摩了她一下,看上去充滿惋惜。

老申上次不是說,還夢到提提小妹……

有個家伙忽然“呱——”地怪叫一聲。拿電筒的家伙,猛地栽到提提的空床上,那種膝蓋拱在床板上的聲音震撼我們深夜的耳膜。是申衛華推的。刺耳的怪叫加有人咚地栽倒,加上光源抖動和迅速變化,實在把我們嚇了一大跳。低矮的光源中,大家像無常鬼一樣高大而飄忽地紛紛摸回到自己床上。電筒熄滅了。又過了一會兒,申衛華說,提提為什么那么嚴肅?馬上就有個聲音在黑暗中惡狠狠地說,誰把那個骯臟的指頭放在他妹妹臉上來著?!

有人又像夜鳥一樣怪叫一聲。但已經沒有前一聲那么驚悚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沉默嚇住了,那個十七歲的女孩的話很少,在床上我把她翻過去的時候,我以為她會反對,她笑了一下。這不是笑給我看的。是我把頭突然倒在她臉邊的時候,我發現的。那是她給自己的笑。但她顯然知道我要干什么,她的腿非常配合。我親吻著她的頭發,我已經找不到當年的芳香,不,不,找不到我當年假想的芬芳,找不到我當年對那個發式芬芳的聯想。

我突發奇想,我說,把嘴張開。

她也許誤會了,有點兒復雜的表情。當時我沒多想,我沉浸在自己的新的遙想中,把她的嘴捏開了。我說,啊。她小聲地啊了一聲。我說把舌頭伸出來。其實,我進行這一切的時候,心里根本不相信有什么驚奇發生,就像二十年前那個空鋪前,沒有人在意是哪個家伙說的,關于死去的女孩舌面上有綠豆另一半的紅痣。

她把舌尖吐了一點出來。我示意她再伸長。她慢慢地但乖乖地把舌頭都吐了出來。我覺得我是平靜的,我不能說,我驚詫、我震撼,當時的感覺是一我的整個腦門兒像被人抹了風油精,涼得如風在滑:我看到了一顆顏色淺紅的痣!她舌頭中側靠右,一顆粉紅色的綠豆大突起,狀如女孩臉上的另一顆紅痣,的確,仿佛就是臉上的另一半,只是沒有臉上的那顆那么紅艷,如果我不是有意去找,也許還容易被忽略,但是,二十年前那個少年的聲音在我發涼的腦際,風一樣地溜過:是的,它們就是同一顆綠豆的各一半!

臨走,我說多少?她遲疑地說,兩百嘛。我把錢給她,她接過錢,卻回頭看房間。我說,忘了什么?我讓開身子。她看上去腦子簡單地發笑,慢慢地搖著頭,顯然,生意結束她放松了,笑得挺蠢,她說,你、這個沙發、這個房間,還有地毯上的那塊污跡、那個臺燈的顏色、白床單一半拖在地上像裙子的樣子,還有你為我梳頭的動作、把我翻過去做、對著燈,一直看我的舌頭,我好像都做過了。

我愣了愣。做過什么?

一模一樣,像是……像是重復了一件事呢。

我覺得我有點兒喜歡這個女孩了。我說,上次我付過錢了嗎?

她搖頭。我伸出食指壓了壓她左眼下的紅痣,壓了又壓,那是永不褪色的鮮紅。我說,明天和我一起吃晚飯吧。她笑了笑,有點兒職業的虛榮。我說,梳剛才那個發式來。不要化妝。

她走了,我重新躺回床上。忽然我又起身把這個酒店標房的場景,認真打量了一遍,我想象著她的眼光。女孩說的是真話,對她來說,這一切似曾相識,心理學上叫這種現象為“先視感”。可是,對我來說,她莫名其妙的“先視感”深深觸動了我遙遠的懷想。是一個十七歲的少男對一個有著紅痣的少女的迷蒙情愫嗎?

是一個有關隋竇初開的早天幻想?好像并不是。剛才那紅痣女孩并不多話。她同意我說她是湖北人,是湖北哪里就不說了。提提是湖北人,我們大家嘲笑和反復糾正的“h”“f”不分的發音,讓我記憶猶新。

你多大了,她說,這個月就滿十七了。

姓什么?他們叫我阿丁。

干這多久了?才從老家來。

這個女孩總是用笑來表達意思,她的笑很簡單,有點兒等待判決的傻氣,但它能表示:好的。我要。痛了。不去。快點。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基本不會誤會她的意思。仿佛是無需語言的感應。當然,我猜也可能有誤會,而她不愿意糾正我。

第二次起,我們在一起,她就不主動要我的錢。我給她兩百,她一笑。我就再加兩百。她還是笑。我認為她是無所謂的意思。如果我沒有記錯,第一次去那個城市布展的那四天的最后一天,從中午起,我們就一直在一起,主要是在床上。她的話不多,沒事的時候,她的手指好像特別樂意在我皮膚上滑動。我喜歡把所有的窗簾拉開,在陽光下,我坐在窗下的沙發上,看著那個全身赤裸的、有著一顆美麗紅痣的女孩趴在雪白的床單上。她有時側臉笑著,對窗瞇著眼睛。她也能這樣迷糊地睡去。

那天傍晚,我忽然很想看看這個已經熟睡的女孩的包。我一點兒也克制不住,拉開拉鏈,包里面有一串鑰匙,手機,濕紙巾,錢包和巴掌長的化妝布包,化妝包再拉開,口紅、睫毛膏、粉撲之外,還有兩個和蕕們剛剛使用過的一樣的粉紅色安全套。包里還有一個小塑料袋。觸摸著有個圓圓的什么東西,我再打開,一個橘子,還有一包話梅之類的小食品,我想吃一個,但是,一拿出包口,才發現那不是蜜餞類食品,而是一小袋開了口的魚皮花生,我的手一抖,一顆花生就滾出塑料袋口。同樣地,想都不及想,我一腳踏了上去。在酒店的地毯上,它還是碎了,碎得和我遙遠的記憶一樣,和二十年前,在我們學校新鋪的水泥路上那顆粉碎的魚皮花生圖案一模一樣。

這也說明不了什么,女孩子都是喜歡零嘴的,都可能愛吃魚皮花生。我拿著那一小袋魚皮花生回到床上,注目著這個熟睡的女孩,注目那顆溫暖的線條流暢的紅痣。現在,它陪伴著這個我二十年前見過的女孩,正邀游在哪一個時空?輕輕地我撫摩那顆紅痣,嗅著女孩頭發里深藏的薰衣草的氣息,我再次熱烈了。

女孩受驚一樣醒了,猛地推開我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緊緊抱住了我。我才感到她一身冷汗。我說,做噩夢了?她說,是,做夢了。

我抱著目光迷離的她,繼續我的目標。完事后,我忽然問,做了什么夢?

她說,奇怪的夢,從小到大,我經常會夢到它。我說,什么夢?她呸了一口,說,不好的夢,我淹死了。

第二天中午我離去的時候,這個城市在午睡,除了猛烈的風,除了整個城市的樹枝在舞蹈般搖晃,而樹底下的樓房、行人、車子和狗都顯得安靜。在酒店退房前,女孩用酒店客房的圓珠筆在我手心里寫下她的電話號碼。

兩周后,我如期重返那個城市,同樣下榻在那個酒店。但是我的手心里已經沒有那個有著紅痣的女孩的電話。我并不是不想記住,這一路的行程,掌心的摩擦、汗浸、洗手,直到我需要它的時候,它已經消失無痕。我又想,我還是可以淡忘那個女孩的,就像二十年前她只不過存活在那個遙遠的、褪色的少年記憶里,而不能影響我的任何生活。盡管它頑強,不能徹底消失,但只是如煙的記憶,如煙而已。

那個女孩還是到了我房間,依然帶著她那顆遙遠而令人心跳的紅痣。

她說,昨天我從一個十九層的電梯下來,按一層的時候我說,如果從十九層降到一層,一直都沒有人按電梯插進來,就說明你又回來了。如果,有一個人中途進來,那你就沒來。結果,電梯真的一路直降到底,都是我一個人。所以,我就知道你來了。今天我路過這里。

你又怎么知道我住哪間?

她說,問了總臺。

我驚奇了,說,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從來沒有告訴她我的名字。她顯然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努力用無所謂的表情抵抗我的詰問,一個十七歲的孩子,這種樣子既蠢又澀。在我的逼視下。她說,我偷看過你的名片夾。這時候,我才意識到,當我們入睡的時候,早醒來的人,都對對方干了不太體面的事。她是怎么翻看我的包呢?我很不快。我想,我的好奇是有道理的,于我,她不是普通妓女,而她呢,她憑什么?對于她來說,我和任何一個嫖客沒有區別。后來我又高興了,她只是對我的名片感興趣,并沒有動我的錢,在她身邊,我不記得我有丟失過一塊錢,上次,也很明顯,她似乎沒生意就過來和我待在一起,從不提錢的事。我問過她,你不是要給保護你的“雞頭”提成嗎?她哧哧笑著,并不解釋什么。

那個傍晚,吃過飯,她說不回去。我說,我不能包夜!她并不回答我,只是到衛生間把頭發梳成二十年前的樣式,又爬到床上打開電視。

我說,你今晚是不是沒地方睡覺?

她眼睛看著屏幕。我忍不住開始了第一百遍問話,你到底是湖北哪里人?她說,普通話我不會叫。我說,你真的有十七歲嗎?她說,現在滿了。我說,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阿丁。你爸爸姓什么?她說,我們村里都一個姓。那村里人都姓什么?她笑:和我家一樣。我說,你到底干這多久了?從老家才來嘛。我說,為什么要干呢?她說,又問!

這種對話之所以會進行一百次,就是因為我根本無法知道真實答案。我問多了,她就不睬,因為她無所謂收費,這就取得了平等的資格。有一次,我躁不可遏瘋狂地呵她癢癢,逼她說出老家真實地址,結果她被癢得幾乎小便失禁,看上去是咯咯瘋笑,但眼睛里卻已是淚水在轉。我只好放了她。我悻悻然:如果她臉上、舌頭上沒有那顆紅痣,又會怎樣呢?

我說,回去吧,你該回去了!

她一下就撅起了嘴。撅起的嘴,圓嘟嘟的,好像一顆放大的綠豆紅痣。她說,不回去。夜里,當我們都安靜的時候,我又側身專注地看她和她的紅痣。這樣的氛圍,總是輕易地把我帶到如煙的二十年前。我忍不住去點觸那顆溫潤而鮮美的紅痣。她睜開眼睛又閉上,或許她本來就是裝睡好賴在我床上。她閉著眼睛說,要一百五。我說,什么?她說,點掉這顆肉痣。我說,不能點。她說,對啊,會有坑。

她閉著眼睛說,我肯定以前來過這里。

我沒昕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已經發現,她的語言中樞可能發育不良,所以,她經常詞不達意。這也可能是她喜歡笑的原因之一。我指著酒店說:

有別的客人讓你來過這個房子嗎?

她點頭又搖頭。

感覺怎么樣?

她笑,是做生意的意思。

我呢?我比他們怎么樣?

不一樣的。

什么不一樣?

就是不一樣。

哪不一樣?她翻過身去。我把她翻了回來,哪里不一樣?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干什么我早都見過的。別人不知道。

什么?

那次在那個城市,她來找我的時間好像特別多。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企圖,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管她的那個陜西“雞頭”,在我來之前,被警察拘留了十

天,還沒釋放。她算是自由自在了。

其實,那個城市里,我們已經是很熟悉的人了。但是,真正在一起,我們依然話不多。她依然是問三句答一句,傻笑。倒是她特別聽話。我經常請求她全身按摩,她從不拒絕也毫不偷懶。按累了,捶酸了,她會用她的長指甲在我后背全身上寫寫畫畫,或者掐掐壓壓。那個時候,通過房中的鏡子,我經常會發現她臉上出現琢磨而含混有困惑的神情,看上去實在幼稚滑稽,但她很專注,就好像在研究一具全身赤裸的尸體或者什么東西,或者說,她是在琢磨它是不是具備一種生物反應。

最后那天在會展中心折價處理我們無法搬運回去的展品,她忽然想跟我去。我一口拒絕。她就安靜地起了床,到衛生間刷牙洗漱,就悄沒聲息地走了,也照例沒談錢,感覺她的身影挺落寞的。晚上忙完事,想想最后一夜了,我第一次打了她的電話。很快,她就來了。

我帶她到她說的海邊一家露天大排檔。那里的風更大了,當地人都穿著短衣短褲,好像不怕冷,海水在這一排露天的桌椅前面嘩嘩低沉地響著,黑黑的沒有月亮的天邊,我不知道海面有多深遠,只是海浪陣陣的排浪聲,讓我感到孤單和涼意。我非常不習慣,隨便點了些不花時間吃的,讓她快吃。沒想到,我竟然被湯里的青斑魚刺給卡住了。不能吞咽,又摳嘔不出,我口水直流。

我們就吃不成了。她帶我到一家掛著紅燈籠的海邊醫院,掛的是急診。在那里,她突然爆發了非常的、幾乎算是歇斯底里的笑。她固然愛笑,但那一次,實在太莫名其妙了,太傻啦。那個起碼有一米八五高的女醫生,手持著那把快一尺長的彎頭鉗,鷹隼一樣盯視著我,等著我對那個突然的笑負責。我張著大嘴,無法下咽的口水,順著嘴角黏黏不斷地流。

笑聲來的時候,場面是有點兒荒唐。當時那個頭上戴著像礦工燈的、一米八五的女醫生,拿著極細長的彎頭鉗,看完我的喉嚨說,啊,我看見啦,看見啦哦張著大嘴熱烈點頭,同意她的觀點,示意她那就快拔!不料,她竟然收起彎頭鉗,還摘下了頭上的“礦工燈”。

她說,去交錢。兩百。

我火燎火急地指著喉嚨,請求她先動手,我立刻去交!她搖頭,轉身若無其事地翻看起什么記錄來。我被迫吞了好久沒敢吞的口水開口說話——要知道我每吞咽一下,喉嚨就火辣刺痛,感覺那魚刺就像小匕首,又扎深了一步。我說,好了好了,她去,你拔!拜托拜托!我強壓沖天暴怒,邊摸索著錢包,那個鷹隼一樣的女牙醫,竟然頭都不抬:本人去!這是規定!

我七竅生煙!她都看到了,已經是手到刺除,居然玩兒這么要命的損招,難道我還過河拆橋賴她的拔刺錢不成?我猛然出手,手起掌落,就診的白桌子,在我狂烈地拍擊下,所有的物件移了位,那小瓶的鋼筆水,被震得騰蕩起墨汁,藍色墨汁嘩地灑在有裂縫的玻璃板上,而處方紙邊的一支老式的黃色蘸水筆,被震到桌下亂滾。

就是這個情況下,站在一側的她爆笑了。其間似乎定神兩三秒,她自己吃驚地看了看我和那個鷹隼一樣的女醫生。我們三個人在互相看彼此,她又激烈地爆笑了,我抱著兩腮,憤怒地口水長流。

那魚刺最終還是按那鳥醫生要求的程序,我親自下樓去交了兩百塊錢才開拔。從張嘴起算,一秒鐘不到,那根約兩厘米的魚刺被拔了出來。我、她、醫生,都不再說話就散伙了。回酒店的時候,我想問她有什么好笑的,可是,心情被火辣辣的喉嚨弄得不好,終是一路無話。

那天晚上,她還是乖。我在她的笑容里,不斷破譯著她的興奮,她的為難,她的激情和反抗。最后我是在她的按摩中睡去的。

醒來時,薄紗窗外陽光燦爛。洗漱完畢,我坐在窗下開始喝茶。拉開一條窗縫,白窗紗立刻在藍天的背景下奔馬一樣飄飛。這個瘋狂而溫暖的城市,毫無秋涼氣息。我看著依然在睡夢中的她。紅痣在酒店潔白的床上,細膩可愛得就像畫上去的。她有踢被子的習慣,赤裸的身子,除了腰腹部,都在白床單之外。其實她的雙臂雙腿,都還不夠飽滿,就像她的乳房,這是一個成長中的女孩,她還有一個更美妙的軀體空間,但現在,她還是剛剛越過青澀階段卻尚未成熟的蘋果。不過,她的臉,尤其是有著那顆紅痣的臉,已經滲透出女人意味十足的性感,對于我,更加神秘和致命的還有那條深藏在舌頭上的粉紅色的夢一樣的痣。而我就要走了,不可能再有機會昨日重現。

忽然,她在劇烈地扭動,像在急于擺脫捆綁物。我躍上床,按住她撲騰的手,并把自己的腿緊緊壓住她亂踢打的腿,喂,喂!醒醒!她的胸口在劇烈地起伏,頭部在失控地甩動。我猛力地抱起她,她睜開了眼睛。但眼神迷離空洞,我似乎在離她很遙遠的地方,我搖了搖她,半天,她不能把眼神正確的焦距對準我,那深度迷離的眼睛還殘余莫名的驚悸。

又做夢了?我說。她的眼神終于對準了我,但馬上穿越我的身子,停留在我身后比千萬年更遠的地方,我再次搖晃她,喂!醒來!

她忽然把頭低垂下去。看來是徹底醒了。但全身已經是汗潮,腦門兒上都是發亮的冷汗。

又做了什么夢?

她向床外呸了一口。

說說看。

她垂著腦袋說,呸了就行了。在我們老家,說了不好,會真的死人的。誰聽誰死。

我不怕。你說。

她疲憊而厭煩,卻奄奄一息。她說,我總是夢見我掉進很深的冰谷里死了。隔一陣我就會夢到。那個冰谷有點兒臟,是半透明的,像個湖,也像個大鍋,很深很陡,我怎么也踩不住。我一直滑下去,滑下去,滑到底,我就死了。有時候是憋氣憋醒的。有時候,我能看見自己的尸體漂起來,浮在水面,我很冷。從小到大,我一直做這個同樣的夢。隔一段時間就做,雖然每次都一樣,可是,每次在夢里,我還是一樣害怕,因為在夢里,我不記得我以前有過這樣的夢,所以,我每次都和真的一樣,怕極了。

我的腦門兒驟然發涼,像再次抹過風油精那樣。

女孩被我緊緊抱在懷里,我說,我在,你就死不了。死不了的。

但是,我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飛機開始起飛的時候,我有一種輕微的眩暈。從飛機的小圓窗往下看,我看到自己正在眩暈中,遠離這個瘋狂而季節混亂的城市。海平面越來越大,那個城市的紅磚白墻綠樹,漸變成虛假而渺茫的淺淡之物,最后終于徹底隱沒在海天煙塵之中。我從來不曾有任何暈機暈船暈車的記憶,現在,我請求空姐給我一杯咖啡。

臨行,我收拾好行李,讓那個女孩最后站在窗口的陽光下,我再次端詳了那顆二十年前的紅痣,我還是伸手又摸了它一下,我在和它告別。猶豫著我請她伸出舌頭的時候,我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大概很少笑,女孩因此開心,把舌頭伸得像吊死鬼一樣長,很久都不收回。我感激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提起了行李包。

她說,我知道你要看我的舌頭。

我再次笑了一下,抽下房卡。我說,我知道你知道。

不,你不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從認識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你和我的事。

因為她經常性的詞不達意,她的表達令我困惑了,我側頭看她。

她說,我早就知道,我知道第一次看到你的時

候,你的帽子會飛到我腳下,我踩住它;我知道你會撿起來拍拍它,再把它放在指頭上轉啊轉;我早就知道,警察那個時候會過來,車頂上一邊的警燈還壞了,不亮。

我跟她點頭,她馬上受到鼓勵,她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我們在一起的樣子,房間的樣子,全部東西的樣子……還有,昨天,我們在拔魚刺,我早都看到了那一切,我們早就去過那里,你的口水,那么流……那個奇怪的高醫生那么高……那個奇怪的燈,把她的頭發弄得像大公雞……我早就看到過給你拔過魚刺的……

所以你大笑?

她忍不住又笑出聲,多好玩兒啊,那么高的那個不像醫生的女人,那個拔牙的那么長的魚刺夾子,你把嘴巴張得那么大,像剛生出的鳥,她又不肯拔了,你就發脾氣了,還有那個墨水跳出來了,哈哈哈哈,我不知道,反正,我很早以前——我不知道多早以前,反正肯定是很久以前,我就看見你和她了,還看到過那根魚刺!有點兒彎!太可笑了。

我放下行李,全身被她的“知道”籠罩,我感到自己在收縮,在破裂。我說,你以前沒有這種“早就知道”的感覺嗎?

她想了想,說,有也不會這樣多。我不記得了。反正我看到你,就覺得是不是在做夢啊,是不是真的呀,是我沒醒嗎,有時候,你睡著的時候,我就在想,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這個人啊,我打自己的頭想為什么這么奇怪呀,這是不是假人呢?

這是個多么天真簡單的女孩!我的頭皮陣陣發涼,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此前,我們究竟在哪個時空相遇過?那顆紅痣照樣泛著我熟悉的微光。

她說,有一次,我想如果我們合影,洗出來會不會只有我一個人?你是空的,不能顯影,或者只有你一個人,我是空的,要不然我們都顯不出來,都是空的,只有空空的背景?什么人也沒有……

我再次摟抱了她。我用力地抱她,我說,現在呢,你說我是真的還是假的人?

不知道啊。我知道不對吧,可是我糊里糊涂啊。她在我懷里嗚咽般地咕噥著。可能因為我格外有力的擁抱,鼓勵了她的勇敢,她囁嚅地再說,有一次,我很想咬你一口,我想看看你到底會不會出血,如果有出血,那就證明我不是在做夢。

現在咬一口試試,我們應該互相狠狠地咬上一口。你咬吧。但是,我什么也沒說,我還是改變了主意,提起行李和她道別。

究竟誰在誰的夢里面呢?是的,她說得對,也許她是一個幻象,也許我是假的,也許彼此在夢里,都是不存在的。不是嗎,又有什么證明這些意義的存在嗎?

在飛機輕微的眩暈中,我逐漸睡去。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將漸漸消退在我可疑的記憶深處。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地圖前面,看到了那個靠海邊的那個藍紫色的小點,我在想,我真的去過那里嗎?真的去過嗎?也許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也從來沒有一個有著與眾不同的紅痣的女孩。或者有,而我可能只是以一個靈魂的身姿,邂逅了我二十年前的一段少年夢想?或者,那個女孩邂逅了一千年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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