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生日快樂

女　真

陳發憤拿到新年日歷的第一件事是在強強生日那天做下記號。三月三十一。兒子生下來正好是供暖的最后一天，怕兒子出院回家挨凍，陳發憤特意去商場買了電暖器。他還記得電暖器花了他半個月工資，那時候掙得少啊，花十塊以上的錢得反復算計。電暖器的用處大著呢：房間供暖，最主要的是給兒子烤褯子。給兒子洗褯子的活兒差不多都是他的，一天一大盆。小子真能尿。那些用棉線襯衣襯褲改成的褯子非常吸水，費挺大勁兒才能擰干。尿濕的褯子臊味兒十足，不賣力氣洗幾遍在小棠那兒也通不過。小棠鼻子屬狗的，靈得很。兒子是天使，沒洗干凈的褯子她絕對不給兒子用。年輕時洗東西也不知道戴手套，兒子一歲以內，陳發憤的手干巴巴一點兒油性都沒有——給兒子洗褯子讓水和肥皂泡的。擰干的褯子一下子干不了，需要架到電暖器上面烤。洗得再干凈的褯子也有味兒，兒子小時候，滿屋子甜絲絲的奶味兒、臊烘烘的褯子味兒。

這幾年偶爾跟小棠逛街，路過嬰兒用品柜臺，小棠總愛往前湊，撫摩那些小衣服、小褲子，稀罕。現在的小衣服真是越做越好看。晚上睡覺，小棠說笑：“要不，咱們再生一個女兒吧。就沖商場里的那些小衣服。”

陳發憤說：“我看行，再生幾個你說了算，反正現在紙尿褲有的是，再不用我洗褯子了。”

兩口子開玩笑呢。再生幾個陳發憤也養得起，關鍵是不敢生。

陳發憤在強強生日那天重重圈了一筆。其實不圈他也記得住，就是記不住，還有小棠呢。小棠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在機關里當職員，工作二十多年，才混了個正科，跟她一起進機關的都有當局長的了。她在仕途上不怎么用心，心思全用在老公和兒子身上。這么多年，陳發憤能在事業上小有成就，身上的穿戴永遠時尚、干凈，走到哪兒都被認為是一個清爽的男人，他知道不是自己有多干凈，而是他背后的小棠勤快、用心。小棠對兒子更是全心全意，在兒子身上奉獻的那些精力，就不用說了。所以，強強對小棠比對他好，陳發憤是一點兒不嫉妒，人家付出得多嘛。再說，哪有兒子不跟媽好的?

牢記兒子的生日，陳發憤想將功補過。去年，強強過生日那幾天，趕上小棠去新疆出差。小棠輕易不出差，她不放心家里的兩口人。但那是一次必須得出的差，小棠只好去。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說得陳發憤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好像不是我親兒子似的，過生日這么大的事情，我能忘嗎?”

結果呢?陳發憤到底還是給忘了。公司來了個一年好幾百萬合同的大客戶，陳發憤忙前忙后，生怕有什么疏忽。客戶是上帝啊!晚上醉醺醺回家，強強已經睡著了。陳發憤筋疲力盡地把自己扔到床上，澡都沒洗。身子沾到床上，聞到了小棠的氣息，心里一激靈，想起了妻子的囑托。起身去兒子房間。兒子房間里有一股男孩子特有的氣味兒。汗，臭腳丫子。沒敢開燈，在黑暗中看兒子酣睡。年輕人，覺睡得真實啊，對他的凝視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睡夢中他會埋怨父親嗎?從他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生日被忽略給他帶來什么苦惱。把兒子喊醒，跟他說一聲生日快樂，告訴他爸太忙，把生日的事情忙忘了。想一想，又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一個小孩子，今年沒過還有明年呢，把兒子的好覺打攪了，他可舍不得。

第二天早晨，陳發憤早早起床，煮了粥，還給兒子煮了雞蛋，早餐桌上，給兒子道歉：“強強，對不起，爸昨天太忙了，把你生日給忘了。晚上回來才想起來。這是二百塊錢，你隨便買什么。”平時他很少給兒子錢。家里不缺錢，但他不想讓兒子養成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

兒子睡眼惺忪，一副沒睡夠的架勢，接錢的動作卻挺麻利：“謝老爸。我就知道你肯定忘。我沒你那些客戶重要。媽昨天給我打電話了，我還跟她打賭呢。過生日有什么了不起，老爸你做生意多掙錢才是真的。”

兒子的話陳發憤聽著有點兒不是滋味兒。好像有諷刺在里面啊。

陳發憤決定今年不用任何人提醒，一定要在兒子生日這天給他一個驚喜，讓他知道他的生意沒有兒子重要。兒子一天天大了，他感覺出兒子跟自己越來越疏遠。好像有一股什么力量在往外拽他。平時住校，一個星期回來一次，回來就鉆自己房間擺弄電腦，很少跟他說話，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問他什么他也是支支吾吾不愿理的架勢。所以，今年這個生日，他決定親自給兒子買禮物。每年生日兒子都能收到禮物，小棠買，然后假他的名義送。對此小棠很不以為然：“干嗎非得說是你買的?”“我得讓兒子知道我對他好啊。”“那你親自去買不就得了?”“我哪有時間?你沒看我忙嗎?”

陳發憤說的是事實。他確實忙。還有一個事實他沒說出來，那就是他真不知道兒子需要什么。從小到大，兒子的東西差不多都是小棠買。他只負責出錢，讓他自己動腦筋想給兒子買什么，一下子還真想不起來。

今天白天，他真是費腦筋想了，還讓孫主任幫他想。辦公室主任給客人買禮物是長項。最后他決定買筆記本電腦。家里有電腦，臺式的，放在兒子房間里。兒子跟他說過筆記本，他認為一個高中學生用筆記本太奢侈，再說家里的臺式電腦也才買了兩年，各種配置都不差。再過一年多兒子就該上大學了。上大學總得給他買個筆記本吧。不如趁他過生日送，也算是對他參加高考的鼓勵。他不送，小棠早晚得送。小棠慣兒子慣得厲害。小棠買電腦不還是花他的錢?不如人情讓他做了。去年，小棠出差回來跟他發了火，就因為兒子的生日讓他給忙忘了。小棠難得發火，而且她的火發得也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不會給她機會再發火了。

電腦是孫主任買回來的，陳發憤沒時間。據說是很好的配置。一萬六呢。說好了，不合適可以換。他對電腦不大懂，不像兒子說起電腦頭頭是道、眉飛色舞。今年的生日巧了，正好是周五。強強從高二開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周五晚上回家，周日晚上返校。早晨出門時，陳發憤對小棠說：“晚上在哪兒吃你說了算。想在家里吃你就辛苦點兒。”

“在家吃吧，我做點兒強強愛吃的。飯店的東西不干凈。”

飯店的東西不干凈。這是小棠的口頭禪。小棠不愛上飯店，不全是錢的事兒。小棠的優點是干凈，缺點是太干凈了。她說飯店的菜洗不凈。餐具都是循環用，能保證消毒效果嗎?飯店里的油也是循環用，對身體不好。她對陳發憤三天兩頭在飯店吃飯非常不以為然：“你就‘作吧，進肚子里的不定是什么東西呢。”因為愛干凈，她很少買現成的食品，偏偏兒子又特別喜歡吃香腸、烤雞那類肉食，為了兒子的健康，小棠硬是學會了自己做烤雞、香腸!母愛真是偉大呀。陳發憤就知道她想在家里吃。隨她吧。陳發憤也是好幾天沒在家里吃晚飯了，有點兒想小棠的手藝了。小棠廚藝一流，這一點陳發憤很得意，經常在外人面前夸獎妻子。但什么事情都得從兩面看，正因為她的廚藝太好，慣得強強在學校吃不好，總拿學校的大鍋飯跟家里比。每次從學校回家吃飯都是風卷殘云，餓狼似的。傻小子，那能比嗎?

下班以后，陳發憤把電腦裝進車里，在院門口還沒忘給小棠買了一束鮮花。兒的生日，娘的苦日。小棠生強強時已經是大齡產婦，聽說自然生產對孩子有利，堅持自己生，在待產病房里堅持了十幾個小時才把兒子生下來。陳發憤在走廊里聽妻子在產房里的那種慘叫，讓他渾身發軟，恨不得沖進去替她使勁兒。聽說很多產婦在生孩子的時候罵自己家的男人，發誓再也不生孩子了，小棠沒有。小棠只是不停地叫。陳發憤心疼死了。女人真是賤，生完孩子就忘了生孩子的疼了，還想生。說著玩兒吧。現在就是讓生她也沒本事生了，更年期了呀。

撲鼻的菜香迎面而來。烤雞、燉魚。這兩道菜的味兒最濃，在樓道里他就聞到了。居然八道菜，還有已經插好了蠟燭的蛋糕，是好利來的呢。小子，待遇挺高。也是應該的，十八歲，成年了，在西方，這個年齡可以自己出去租房子了。陳發憤把電腦送書房拿張報紙蓋上。他早就想好了，電腦等飯后拿出來，要給兒子一個驚喜。從書房出來，陳發憤走到飯桌前，鼻子往烤雞上湊，剛想張嘴，被走過來的妻子給推開了：“沒正形!你過生日還是兒子過生日?”

“沒有我哪來的兒子?”陳發憤笑嘻嘻地反駁。

洗好了手，坐在飯桌前等。兒子坐校車先到北陵正門，然后自己坐兩站公交車回家。正常情況下，六點鐘他應該到家。六點鐘差五分，小棠坐不住了，站到陽臺上往樓下看。陽臺在北面，兒子進了院，她應該能看見。六點過十分了，兒子還沒蹤影。走路也該回來了。陳發憤讓妻子坐下來等，妻子不肯：“我站一會兒也累不著。”然后開始抱怨陳發憤不給兒子買手機。兒子手里要是有手機，現在一個電話打過去不就可以知道他到哪兒啦?兒子說過同學們大部分都有手機了，陳發憤卻不同意買：“天天在學校里上課，有事用IC卡打公共電話足夠了，要手機干什么用?沒事發短信玩兒啊?”

公司總工老崔的兒子早戀，據說最早就是從發短信開始的。咱盡量不給孩子提供條件行不行?女人哪，頭發長見識還真短。非得把話說透啊?

大喜的日子，陳發憤不想跟妻子沖突，任憑她嘮叨，坐沙發上看鳳凰衛視。

等到六點半，菜都涼了，強強沒回來，卻等來了他一個電話，小棠接的：“什么?你在哪兒?你這個孩子，過生日怎么能跑外面去呢?跟誰在一起呀?哎，你別撂呀!”

陳發憤一只耳朵聽新聞，一只耳朵聽小棠接電話。小棠手里的話筒不肯放下，氣壞了：“這孩子，這么不懂事呢!大過生日的不回家，跟什么人出去吃飯，他一個小孩子，誰能請他吃飯呀?”一邊說一邊往外撥電話，平時跟強強來往多的幾個同學，凡是她知道電話的，都打了一遍。都說不知道。看見他下車，不知道他跟什么人走的。

小棠急得快哭出來了。這孩子，怎么一下子變渾了?以前不這樣啊!

男人就是比女人鎮靜。陳發憤拿起電話看來電顯示，回撥。撥了三四次沒人接。那就應該是街頭插IC卡的公共電話。86打頭的號碼，應該是北陵公園那一帶吧。找黃頁號碼簿，嘩嘩翻。和電話號碼相近的飯店至少二十幾家，都在北陵正門一帶。陳發憤認為兒子一定在那一帶的某個飯店。今天是兒子的生日，有人請他吃飯，為他祝壽呢。平時兒子住校，選了他放學的晚上，對他的生活習慣很了解，而且一定也是經過兒子同意了的。這么大孩子了，他不同意，誰會因為要請他吃飯綁架他不成?

想到綁架，陳發憤的腦子嗡地響了一下。萬一是綁架呢!雖然他身邊從來沒發生過綁架的事情，都是在電視電影中看的，他陳發憤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了解他底細的人應該知道，讓他籌個三五十萬還是不成問題的。陳發憤身子發涼，跟小棠說話的口氣盡量控制，他怕妻子聽出自己的慌張：“你看家，把手機也開著，注意點兒聽電話。有什么情況及時跟我聯系。我出去找找。”小棠看他的眼神是無助的，不再跟他啰唆不給兒子買手機的事了，遞給他外套，眼巴巴看他開門下樓。

北陵正門離家不算遠。陳發憤把車停到公園的收費停車場，沿著從北向南的方向挨家飯店找。離北陵公園較近，正門附近的飯店白天吃飯的游客多些，晚上生意不是很興隆。在粗糧館那家，陳發憤看見公司下屬小錢正和幾個中年人吵吵巴火地拼酒。這家伙有點兒貪酒，不過工作還不錯。小錢沒看見陳發憤，陳發憤也就假裝沒看見他。真問起來他得費心解釋，何必呢。一連走了幾家飯店，再往南就是軍人俱樂部了。軍人俱樂部南面就是省政府了，不再有飯店。陳發憤開始往回走，到北陵正門，往西拐。西面是成龍花園，剛蓋好時在這一片算挺高檔的住宅。陳發憤那時候來看過房子，嫌貴，沒買，后來還曾經后悔過，據說成龍的房子增值很多。成龍花園沿泰山路的一面都是門市，其中有一半是飯店。烤鴨店，餃子館，韓國燒烤，西餐館。進每道門他都要跟前臺解釋自己是來找一伙過生日的，像跟那些大客戶賠笑。小兔崽子，找到他非得好好剋他一頓，十八啦，還這么不懂事!當爹媽容易嗎?你媽為你，差都不出，自己的進步都不要了，整天圍你團團轉，你卻讓她著急上火，像話嗎?陳發憤一肚子火，卻只能盡量掩飾起來，還不能告訴人家他是來找兒子。誰相信一個父親會不知道兒子在哪兒過生日?就這樣人家還用那種眼神看他呢。家家菜香、酒香，成龍門口的飯店生意好，差不多都客滿。陳發憤肚子咕咕叫，但他不餓，氣飽了。

離開家有一個多小時了吧?陳發憤往家里撥了個電話。小棠接的，聲音里全是焦急：“找到了嗎?”

“沒呢。你先吃一口吧，別餓著。”

“我能吃進去嗎?要不你先回來吃一口吧，別胃病犯了。”陳發憤胃不好，早年給領導當司機時落下的毛病。這幾年保養得算不錯了，小棠的功勞大，除了天天叮嚀，平時也盡量給他做養胃的吃食。胃重要還是兒子重要?看什么時候說了，現在就是兒子重要。

成龍門口的一串飯店也走完了。再就是北陵西邊那一帶了。陳發憤猶豫了。北陵西邊也有飯店，大廈、鳳凰、麗揚，都帶星的，誰會請小兔崽子吃星級飯店?再說他就是真在那里面，他陳發憤也找不到。這幾家飯店基本都是包房，不像前面走的那些飯店以散臺為主，不會允許你挨個兒包房找人的，這點常識陳發憤還有。況且，又累又餓，這會兒他是真生氣了。如果是綁架，勒索電話早打來了，還用等現在?愛咋地咋地吧，兒子不孝，老子還得活。胃病真犯了，多少天不愛好。誰難受誰知道。陳發憤忽然心灰意冷，哪兒也不想去了，回停車場開車回家!

一事不順，事事不順。回來晚，停車位已經滿了。院子里的停車位是交錢的，按理說交了錢就應該有位置。陳發憤在院子里開了一圈兒，沒找到一個能停車的地方。他去找物業。物業值晚班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年輕，個頭兒還沒強強高呢。不給我找到停車位明天我找你們經理。我交了錢卻沒地方停車，沒有這個道理。小年輕知道理虧，答應出去幫他找車位。一定是哪個外面的車進來沒出去占位置了。那也是你們違章放進來的車，沒有停車位的車你們為什么往院兒里放?

陳發憤氣哼哼在院子里等車位，等得正心焦呢，眼前忽然一亮，有了新想法。什么去飯店吃飯，小兔崽子用障眼法呢，不是談戀愛了吧?跟對象一起出去過生日了!聽說現在的中學生談戀愛的不少，管不勝管。選了個好日子啊，有紀念意義啊。陳發憤為什么想到這一層呢，是綠化帶上一對擁抱、接吻的男女啟發了他。陳發憤沒有偷窺癖，但他得分辨那兩個人里有沒有他兒子。從個頭兒看像。小動作也有點兒像。兒子已經比他高了，有一米八了吧。那男的個子也挺高，跟強強個頭兒差不多，也是穿的運動服。綠化帶太暗，看不清衣服的顏色。兩個擁抱的人有那么一瞬間好像凝固了，像一尊塑像。車窗戶貼了膜，陳發憤在車里看不清，索性下車，假裝找東西的樣子，低頭慢慢往綠化帶那邊走，沒想到一對接吻的人忽然分開了，高個子直沖他而來，一邊走一邊罵：“你他媽的找抽是不?沒見過搞對象的?你個變態!”

陳發憤愣住了。罵人的不是強強，但罵的肯定是他。還沒等陳發憤反駁呢，比他高的男人已經薅住了他的脖領子，沖著他就是一拳。陳發憤沒有準備，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頭一天剛下過雪，白天雪化了，到晚上凍成了冰。陳發憤胳膊本能地往地上一拄，一陣撕心的疼讓他喊不出聲來，眼看著兩個剛才還在接吻的年輕人大搖大擺朝院門口走去。找車位回來的小年輕跑過來告訴他找了個能停車的地方，看他倒地上，想攙他起來。陳發憤能出聲了，連氣帶罵：“快打110，報警!反了，在院子里也能挨打!你們保安管干什么的?把那個男的拉住，就他打的!那女的，他們是一伙的!”

陳發憤沒找到兒子，回家院里沒地方停車，被人打了一拳摔倒在地上。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吧?上醫院之前小年輕讓他把車開到停車位去，他現在停車的地方礙事，明早里面的車出不來了。陳發憤越看小年輕越來氣：“讓你抓兇手你抓不住，你跟我有能耐是不?我這手能開車嗎?我就停這兒了，愛咋咋地。趕快給你們經理打電話，讓他給我出醫療費!”

陳發憤氣極了，不想跟任何人講道理。

上醫院他自己打車去的，沒敢告訴小棠。她得在家里等兒子。告訴她也是干著急，白白替他擔心，也幫不上什么。急診人不多，拍過片子，吊上繃帶，回到家已經11點多了。中間小棠不斷打電話，問他在哪兒，怎么還不回來。強強仍舊沒有蹤影，也不回個電話。這孩子太不像話了，回來你得好好教訓他!

陳發憤聽妻子在電話里嘮叨，能不說話盡量不說。胃開始疼。從中午到現在只喝了幾杯茶。手臂也疼。傷筋動骨一百天，車也不用開了。沒回來就沒回來吧，不是沒人打勒索電話嗎?那就說明他還好，只是出去瘋了，上網吧了?應該不會。家里電腦可以上網，并沒限制他呀。但愿他沒什么大事!

下出租車，見院門口有一群人。有十幾個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是擁抱又是握手的。閑人還是多啊。陳發憤沒心去看，他急著回家。但是他不看也得看，因為這幫人擋在行人出入的大門口，他必須得從人群中穿過去。他的穿行打亂了一幫人的告別節奏，原本熱鬧的告別場面一下子安靜了，大家都轉過頭來看他。然后，陳發憤聽見一個聲音說：“爸，你怎么啦?”

是強強。十八歲的強強比陳發憤高了半頭，一個星期沒見，陳發憤感覺兒子好像又長個兒了。兒子臉上的驚訝掩飾不住本來的興奮和喜悅。因為他的那聲“爸”，一幫人重新活躍起來，竟然過來跟他握手。陳發憤只好伸出手去。當然，伸的是左手，他的右手吊著呢。強強挨個兒介紹：“這是大音希聲。這是孫悟不空。這是老不死。這是狗子。這是月上柳梢頭。這是……”都是些什么人啊?陳發憤頭更大了，聽得迷糊，好像進了另一個世界。黑社會啊?

在他迷糊的當口，一幫人齊刷刷站了一排，很卡通地沖著強強喊：“幼兒園大班生日快樂!”集體招手，然后集體幽靈一般消失!

陳發憤暈!不知道是餓的，還是讓這群人給鬧的。莫名其妙地被一群莫名的人接見了。一幫什么人啊，歲數大的至少五十多歲了吧，比他年齡都大。他看著哪個人都比兒子老。強強怎么會跟這樣一些人混在一起!

就剩下了父子倆。陳發憤驚魂未定，恍若夢中，用夢游一般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你干啥去了?”

“一幫網友，非得當面給我過生日。大老遠來的，在網上處得不錯，哪好意思拒絕呀!爸，你別生氣。你胳膊怎么了?”

“沒怎么。骨頭折了。跟人打仗不小心摔的。”陳發憤恨得牙根兒疼，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兒子沒談戀愛，沒上網吧，沒被人綁架。挺好。生活真好，好得他有些不認識了。一幫莫名其妙的人，據說最遠的來自河北，來給他一個小屁孩兒過生日。沒搞錯吧?一幫什么人哪，連個真名實姓都沒有，真要碰上壞人怎么辦!居然叫什么“幼兒園大班”。據說是網名。什么意思?不想長大，永遠在幼兒園?這么說他天天在電腦跟前不是學習，是跟這幫人瞎玩鬧呢。早知道這樣，就不該讓他上網，還給他買什么筆記本!

陳發憤恨得不想理兒子。他在前面走，兒子在后面跟著。爺兒倆不說話。咚咚咚上樓，兩個人的腳步聲把寂靜的樓道吵醒了，誰家的狗在屋子里叫了起來。沒等他們掏鑰匙開門，門開了，明晃晃的燈光透出來，露出小棠一張絕處逢生的笑臉：“兒子回來啦?生日快樂!”

還給他捧著蛋糕。連老公胳膊上的繃帶都看不見。陳發憤換鞋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地板上。這次，他只能用左手去拄地了。

兩張臉同時出現在他上方，齊聲問他：“你怎么啦?”

怎么啦?

餓。疼。沒有力氣。兩張臉看上去那樣陌生。

陳發憤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刊責編 張啟智

【作者簡介】女真，本名張穎，女，1985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同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散文多篇。曾獲中國圖書獎，遼寧省青年作家獎。現在遼寧省作家協會任職，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