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舒
一
清明節那天,我父親蘇伍率領著他的兩個兒子——蘇潮和蘇渡,一起去劉灣鄉下為我們的爺爺蘇木橋掃墓。五十九歲的蘇伍雙腳站在大片蔥綠的麥田邊,就像一只用巨大的爪子摳住樹枝的麻雀,消瘦,筋骨間卻充滿力量。雖然蘇伍是一名即將退休的服裝廠老技師,但從他的站姿來看,他倒像一個有著豐富的勞動經驗的農民。想必,二十四年前,農村的田埂一定比如今細窄得多,農民必須學會麻雀的站姿,才能在田埂上安全妥帖地站住。
我弟弟蘇渡用手肘捅了捅我,輕聲說:怪事,這么好一塊地,怎么沒人開發?
蘇渡服務于一家全國百強房地產公司,最近,他剛從一名普通員工晉升為開發部經理。蘇渡的眼睛是一架城市建設加速器,在他眼中,所有的農田里都應該雨后春筍般長出一幢幢高樓大廈。
我父親蘇伍通過目測,確定了他的目標就是這片麥田。于是,他伸出一只骨節突出的瘦削的手,向著寬闊的麥田深處張開拇指和食指,嘴里喃喃念叨:一虎口,兩虎口,三虎口,東三,南四,就在那里,我記得很清楚,你爺爺的墳就在那里。
蘇伍毫不懷疑自己與針線長年打交道的手在二十四年內有所變化,因此,當他用手指丈量出麥田中間那塊方寸之地時,便用十分肯定的語氣確認了那就是我爺爺蘇木橋的墳墓所在。可是,麥田在我眼里依然保持著連綿的整體,沒有任何特殊的標志證明這里埋葬著一位老人,準確地說,是一位未老先逝的男人。用什么來證明蘇木橋的肉身以及靈魂,曾經在這片麥田里,由這個世界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這里只是一片被蔥郁的麥苗覆蓋的平坦的土地,與周圍的土地并無二致。
四月清明的風依然料峭,我和蘇渡站在我們的父親身后,像兩棵迎風矗立的樹,又像兩個貼身侍衛,相比之下,父親的身材顯得更為消瘦和矮小了。那時候,蘇伍的身軀已完全前傾,仿佛我爺爺蘇木橋無形的墳墓在早春的寒風中召喚著他的子孫,又仿佛蘇伍的骨頭里有一股巨大的爆發力,他的身軀被推動著,幾乎撲進麥田。可是當我用眼角的余光瞄到站在另一側的蘇渡時,我發現,他也正好在斜眼看我。蘇渡的眼神告訴我,對父親確指的墳墓地點,他也心存懷疑。然而,我們的目光在一瞬交會之后,不約而同地迅速回到了父親的手指上。于是,我們跟隨著父親的指點,畢恭畢敬地把目光投向了麥田深處。
蘇伍瘦小的身軀果真撲進了麥田,這處不知是哪戶農民家的麥田,藏匿著我先祖的墳穴,我們不得不擅自入侵。這情形,忽然讓我產生幻覺,仿佛,我們父子三人組成了一支考古隊,在考古隊隊長蘇伍的帶領下,我們正進入一段湮沒的歷史。毋庸置疑的是,歷史的演繹者,就是二十四年前死去的我爺爺蘇木橋。
很久以前,我爺爺蘇木橋是劉灣鎮方圓周邊最好的中式服裝裁縫,據說,他最擅長的就是做對襟長衫、緞子旗袍和中裝馬褂。我父親蘇伍從九歲開始就跟著他學盤紐扣、繰貼邊。他既是他的兒子,又是他的徒弟。在蘇伍年滿十六歲時,擅長中式服裝制作的蘇木橋陷入了近乎失業的境地。那種對襟長衫馬褂旗袍,已不再是人們的日常穿著,中式服裝只剩下兩種功能——戲服和壽衣。
我父親蘇伍在十六歲那年被上海的服裝廠招去,在他即將滿師成為一名獨立作業的中裝裁縫之前,他離開了劉灣老家,離開了他的父親蘇木橋蘇老裁縫。服裝廠的招工無疑是雪中送炭,我父親蘇伍很幸運地走出了未來的失業者行列,并且,從此以后,他成了一個城里人。
二十四年前,老裁縫蘇木橋在遠離城市的劉灣老家獨自去世時,我奶奶蘇陸氏正在我們家歡度她此生第一個城市里的春節。頑固不化的蘇木橋,卻無論如何不愿意離開鄉下的老房子度過任何一個年節,這使得我父親蘇伍相當為難。原因很簡單,多年前,我父親結婚的那個秋天,我母親王美華象征性地在劉灣老家住過一晚。第二天早上,新娘子王美華白嫩的臉上布滿了被眾多蚊子親吻的痕跡。鄉下的蚊子具備農民的堅韌品質,在秋天越來越寒冽的氣候條件下,它們依然頑強地行使著蚊子的職責。除了蚊子以外,還有一樣令我母親無法忍受的是,劉灣老家沒有必要的衛生設備。出身并非高貴但卻維護著自己城里人生活品質的王美華,由此對劉灣老家的惡劣印象根深蒂固。于是,王美華向新婚丈夫發下了誓言:別想叫我在鄉下老房子里住第二夜,永遠也別想。
蘇木橋的死訊傳到我家時,我奶奶正在大年初一的飯桌上唱歌。在八歲的蘇潮和六歲的蘇渡共同的起哄和鼓勵下,蘇陸氏張開缺了多顆牙齒的嘴巴,唱起了一首叫《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相比我爺爺蘇木橋,我奶奶蘇陸氏的性格要隨和開放得多。她是一個很容易接受新事物的老人,或者說,她從來沒有自己的主張。我想,也許正因為她沒有主張,所以她總是產生某些擔憂。她擔心年年守著倔強的丈夫在鄉下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的年,終將導致被兒子媳婦拋棄的結局。所以,在這個舉家團聚的春節,我奶奶丟下我爺爺,來到了坐落在城市里的蘇伍家,與她的兒子、媳婦和孫子,過了一個開天辟地的除夕。
大年初一的飯桌上,蘇陸氏蒼老而綿長的歌聲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在拳頭和屋門的巨大撞擊聲中,某一位遠房表哥破碎的嗓音宣布了我爺爺蘇木橋的死訊。我奶奶蘇陸氏黑洞洞的嘴巴保持著張開的姿勢,歌聲依然余音裊裊,我奶奶瘦小的身軀卻像一根細弱的絲線,“嘣”的一聲斷裂、收縮,然后,癱軟了下來。
窗外,大年初一的喜氣在鞭炮零落的炸響聲中顯得遙遠而稀薄,寒冷的空氣隔著玻璃侵入我家。我看到,我父親蘇伍年輕的臉頰上,兩行溪流正汩汩不斷地流淌而下。
我爺爺蘇木橋死于突發性心臟病,享年五十九歲,或六十歲。老家的某一位鄉鄰在大年初一上午去給我爺爺拜年時,發現習慣早起的蘇木橋蘇老裁縫居然還在他的寧式老床上安靜地賴床。我們的鄰居伸出被寒風吹得冰冷的手,輕輕地摸了摸蘇木橋的額頭。比手指還要冰冷的未老先衰的額頭,讓我們的鄉鄰失聲驚叫起來。驚慌失措的鄰居看到,我爺爺蘇木橋平躺著的瘦小身軀上,穿著一套嶄新的中式褲褂。
從不睡懶覺的蘇木橋終于破例,讓自己進入了永久的睡眠,然而,我們無法確定,他究竟是在什么時候死去的。除夕夜?或者,他虛弱的心臟勉為其難的跳動堅持到了新年的凌晨?他身上那套嶄新的中式褲褂,是他預知了自己的壽數而提前穿上了壽衣?還是因為過年而穿上的新衣服?我們誰也不知道。為此,我父親蘇伍在為他的父親蘇木橋寫祭唁文的時候,明確地寫下了他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卻在卒于何年何月何日處無法順利落筆。
最后,在與我奶奶蘇陸氏商量后,我父親決定,把蘇木橋的死亡時間確定為“己未年正月初一,享年六十歲”。
二
蘇潮和蘇渡跟在父親蘇伍身后,作為他的貼身侍衛,我們緊跟著父親與他保持五十厘米的距離。掃墓的目的讓我們的神情顯得莊嚴肅穆,我們的下巴稍稍上抬,我們的眼睛專注地遙望著麥田中央,仿佛那里正矗立著一塊雄偉的墓碑,我爺爺蘇木橋的名字正在墓碑上流芳百世。然而事實上,我們的視線
內,哪怕是一個小土堆也沒有。沒走幾步,我的黑色牛皮鞋上就沾滿了潮濕的泥土,腳步因此而越來越沉重,并且,我們的身后,原本整片的麥田留下了一串串雜亂的腳印,就像一塊綠色的天鵝絨,印上了許多不規則的圖案。我父親卻像一個真正的農民,在麥田里行走得相當自如,這使我們原本五十厘米的距離正不斷增大。
蘇渡一邊邁著兩只裹滿泥巴的阿迪達斯運動鞋,一邊氣喘吁吁地說:這塊地,屬于浦東新區管轄嗎?前面有一條河,周邊還有幾個魚塘,高速公路半小時就能到市區。要是在這里搞個別墅區,肯定有很大的升值潛力。
蘇渡淺顯分析的背后,是他長年從事房地產業的經驗積累。我相信他的眼光,十年前,他曾經游說我購買處于偏僻的城市邊緣的一處商品房,我沒敢買。如果當時買下,那么現在我就能在一套房子上成為百萬富翁。
蘇渡指著麥田邊緣的河流對岸說:我們家老房子的原址,是不是在那里?
我遠遠地看了一眼,說:想不起來了。我們家是最早輪到拆遷的,那時候我們還小。爸說,三間破房子換了三萬塊錢。那家香港人開的“美佳”日化廠,后來還是倒閉了。
蘇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吐出了一句躊躇滿志的話:我要把這塊地弄下來,我敢保證,三年內,這里將出現一個令人矚目的高尚居住區!
我父親蘇木橋已經站在麥田的中央,他回過頭,對著蘇潮和蘇渡高聲喊道:沒錯,就是這里,快過來。
蘇潮和蘇渡甩著四腳濕泥緊走了幾步,就這樣,我們站在了父親指認的地方——我爺爺蘇木橋的墳墓邊。抬頭遙望,除了零星散落在農田周圍的新舊不一的房子,就是一塊塊如同地球的補丁一樣的麥田和油菜田。遠處的小河對岸,一條寬闊的水泥大道通向一家外企工廠。緊閉著的鐵柵欄大門內豎著兩根旗桿,五星紅旗和太陽旗并排在灰藍的天空里迎風飄揚。廠區內,淺草矮木圍繞著一排排藍色的廠房,廠房的高墻上,碩大的品牌圖案和英文字母,組成了一個眾所周知的企業標識。據說,這家外企解決了周邊幾乎所有的農村剩余勞動力。
我試圖在眼前的景象中找到我們家老房子的原址,可是任憑我挖掘記憶,想象中的三間瓦房,卻依然無處安身。
我父親蘇伍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布袋里掏出一束香燭和幾沓錫箔,我趕緊拿出打火機,蘇渡在我打亮火機時,伸出雙手攏住火苗。我們點燃了三支清香,風很大,蠟燭無法點上。蘇伍說:算了,就不要點蠟燭了,你爺爺通情達理,不會怪我們的。
蘇渡的鼻子里發出了一記忍不住的笑聲。我知道,蘇渡并不認為爺爺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以蘇木橋倔強的性格來說,這個連進城過一次年都不肯的人,會不會為我們在祭掃他的墳墓時不按規矩點蠟燭而大為生氣?可是,蘇木橋是我的爺爺,所以,那時刻,我的內心還是產生了些許哀傷。我默默地對著麥田中央我想象中的墳墓說:爺爺,你一個人住在荒野地里,二十四年了,你有沒有覺得寂寞?
風在耳邊輕嘯,我爺爺蘇木橋保持著二十四年來一貫的沉默,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蘇木橋去世的前夜,老家的房子里究竟發生了怎樣一幕?我們誰也不知道。我奶奶蘇陸氏因此而自責不已,她張著缺牙的嘴巴一邊哀哭她的丈夫,一邊發出歌唱般的訴說:我叫你跟我一道去城里過年,你就是不肯,你還罵我腳頭賤。我一光火,就背著包裹自家一個人到城里去了。我要是硬把你拖到城里就好了,你老命就不會沒了……
八歲的蘇潮發現,奶奶蘇陸氏哭泣的聲音,音色滄桑、音調綿長。在我八歲的記憶中,我奶奶的哭聲和歌聲同樣不可磨滅,從那以后,對女人的哭泣和歌唱,我常常不能清晰辨別。蘇陸氏如同哭泣的歌聲,抑或如同歌聲的哭泣,總是讓我產生某種想象:在一艘航行于大海里的巨輪上,蘇木橋精瘦的雙腳牢牢地踏在甲板上,堅定而炯然的目光注視著前方。巨輪在他的掌控下乘風破浪、所向披靡、勇往直前。“舵手”,就是他,這個瘦弱而蒼老的男人——我爺爺蘇木橋。
然而,舵手還是離開了人間。
我爺爺的喪事沿襲了那個年代的簡樸風格,我還清楚地記得葬禮的最后一個傍晚,我父親蘇伍捧著我爺爺蘇木橋的骨灰盒,邁著疲憊的步伐走向田野深處。我跟在父親身后,我的手里,是爺爺穿著中式對襟上衣的半身相片。所有人跟在父親后面,我奶奶的手里,提著爺爺生前的衣物。我母親走在我奶奶身邊,她的手里,是蘇陸氏的一條手臂。那幾天,勞累的王美華不斷地在市區和鄉下之間來回穿梭。她在結婚的那天就發誓不再在老家的房子里住第二晚,她果真實現了她的諾言。嚴重缺乏睡眠以及對鄉下的厭惡使王美華的臉色看起來甚至比蘇陸氏還要疲勞。而蘇潮和蘇渡,卻在那幾日里盡享了居住在鄉下的樂趣。
那幾天的夜晚,七歲的蘇潮和五歲的蘇渡在堆在靈堂里的稻草中前滾后翻,為蘇木橋守靈的任務使蘇伍無暇督促我們在規定的時間里上床睡覺。那幾日,蘇伍利用守靈的時間與遠親近鄰們持續交談到深夜,交談的內容無外乎是對他死去的父親蘇木橋的緬懷,當然,他們還討論了有關我爺爺離開人世的具體時間。蘇木橋究竟是在除夕夜離開人世的,還是在鞭炮聲響起的新年伊始停止了他跳動的心臟?
在大人們樂此不疲的討論中,蘇潮和蘇渡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最后,在爺爺靈位前的稻草堆里,我們無憂無慮地熟睡過去。白天到來時,蘇潮和蘇渡便在大人們重新響起的哭聲中沖向屋外的田野。那里有更吸引我們的游戲,在冬季干涸的水渠里玩解放軍抓特務,用火柴點燃田埂上枯萎的茅草,順著河道邊淤泥的洞口挖掘冬眠的蛤蟆……時間和空間的自由讓我們對鄉下的日子無比熱愛,并且我們都認為,這樣的日子將無限期地延續。事實上,蘇潮和蘇渡只在劉灣老家生活了三天。蘇木橋的葬禮完成后,我父親蘇伍就帶我們回到了市區的家。
遵照蘇陸氏的囑咐,蘇木橋被安葬在了離老房子不遠的一塊土地里。落葬時,正是暮色降臨時分,焚化我爺爺生前衣物和勞動工具的沖天火光,把劉灣老家黃昏肅殺的天空照耀得一片金黃。那些中裝褲褂,以及長長短短的竹尺、皮尺,還有紙扎的剪刀和頂針,很快被火焰吞沒。它們伴隨著我爺爺,去到了另一個世界。從此以后,那個巨大的、沒有圍墻的別墅,成了我爺爺蘇木橋永久的居所。至死,他都沒有離開劉灣老家。
三
蘇伍點燃了一沓錫箔,青煙隨著火苗的蔓延團團升騰,麥田中央迅速出現一團焦黑,一塊完整的綠色天鵝絨,被燒灼出了面盆大的一個黑洞。我父親垂首而立,眼睛盯著黑洞,口中喃喃自語:阿爹,二十四年沒來看你,不是我不想來。老房子拆遷了,鄉下都變樣了,今天我也是好不容易找到這里的。阿爹你不要怪我,我帶蘇潮和蘇渡來看你了,他們現在都有出息了,蘇潮是中學的教導主任,蘇渡是房產公司的經理,他們也都成家了。這都是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保佑啊!阿爹,中式服裝又開始流行了,只可惜,你教我的手藝,荒廢了……
在我聽來,我父親蘇伍在我爺爺墳墓前冗長的傾訴有些空洞和虛偽。我從不知道在什么情況下,父親才會表現出真正的自己。通常,他在童年以及少年
的蘇潮和蘇渡面前,總是擺出一副為父的威嚴和自大。一般是在晚飯結束的時候,他讓蘇潮和蘇渡繼續坐在餐桌邊不要離開。接下來,在王美華于廚房里洗碗刷鍋的交響樂奏響時,蘇伍那段百說不厭的驕傲歷史,便一百零一次地再度開講了:想當年,我做出來的中山裝,是全中國最好的中山裝。周總理身上穿的中山裝,就是我做的。周總理到國外去訪問,從來不穿別的,就穿我做的中山裝……
我父親蘇伍的形象無數次散發出奪目的光芒,蘇潮和蘇渡因此而經常感受到來自我們的父親的光榮。然而,我母親王美華只要牽扯一發,那就會動了他的千鈞。當然,年輕的時候,這種特征更為明顯。如果我父親蘇伍有足夠的孝心,那么二十四年來,他不可能連一次回鄉下掃墓的機會都找不到。然而,他站在麥田里畢恭畢敬的樣子,又不得不令我相信,他確實對我爺爺蘇木橋充滿了敬愛。那么,是王美華阻止了蘇伍孝心的表達?其實,在劉灣老家,搬進城里后再也不回來的鄉鄰比比皆是,但他們并沒有如蘇伍這樣在遺忘了父親的墳墓二十四年后重又想要找回來。為什么要找回來?蘇木橋蘇老裁縫安靜地睡在日新月異的荒野里,從未跳出來發表過任何反對意見。
然而,蘇伍適才對蘇木橋的墳墓所說的最后那句話,又讓我頓生側隱。五十九歲的父親一年后就要退休了,他從十六歲就離開老家,到市區的服裝廠做了一名工人。他超群的手藝源自他的師傅我的爺爺蘇木橋的嚴厲訓教,扎實的基本功使他很快從一個制衣工變成了一名技師。他把他的黃金歲月全部貢獻給了中山裝,在他即將成為一個老年人時,他又要去學做西裝和夾克衫。如今,在他幾乎完全遺忘了中式服裝的制作技藝時,這個世界又開始流行起了已被稱作“唐裝”的中國古老服裝。如果我爺爺蘇木橋在天之靈能看到今天,他一定會感到悲喜交加。想到這里,我看了看我父親蘇伍瘦小而略微彎曲的背影,默默地想:人將入暮,大約就會變得這樣懷舊吧。
我們父子三人對著想象中的蘇木橋的墳墓,低頭端立、各思其所。三支清香已燃到一半,一沓錫箔即將化盡,我拿起第二沓錫箔,準備投進火焰。恰在那時,田埂上傳來一陣怒氣沖天的吼叫:出來,給我出來!
蘇潮和蘇渡回頭,我們同時看見,一位身穿過時牛仔上裝、佝僂著背脊的老頭正向著我們拍腿跳腳大罵:殺千刀的!啥人讓你們進去的?把麥燒壞了,給我賠!
我對父親的背影叫:爸……
蘇伍并未回頭:總要把香點完吧,蘇渡,你去打個招呼。
蘇渡皺著眉頭說:這是誰啊?我去看看。
說完,他眉心一展,骨骼鮮明的臉龐頓時舒展開來。蘇渡帶著滿臉笑容向田埂邊走去,邊走邊唱歌一樣喊起來:阿公啊,你好你好!老長時間沒見,您老人家身體好啊!
麥田的主人鏗鏘有力的罵聲在蘇渡熱情的招呼下忽然暫停,他瞇起眼睛仔細打量,卻無法確定迎面走來的這個穿時髦休閑裝的年輕人,究竟是他的哪位城里親戚。
我父親蘇伍依然低頭看著插在泥土里的三支香,五分鐘后,香火完全燃盡,蘇伍才轉過身,向田埂邊慢吞吞走去。適才進入麥田時,蘇伍疾步快行的走姿還像一個標準的農民,此刻卻判若兩人,他大搖大擺的樣子使他看起來像一個正在逛街的游手好閑的城里人。我跟在父親身后,依然擔當著侍衛的角色。那時候,站在田埂上的蘇渡已經和麥田的主人如一對忘年交一樣談笑風生了。摻和著笑聲和咳嗽聲的交談隨風傳來:
“蘇老裁縫?哪能不曉得?當年名氣響得一塌糊涂的。你是蘇老裁縫的孫子?也許多年沒回來,認不出啦!”
“是啊,這次回來,是給我爺爺掃墓。爺爺的墳還在鄉下,我爸不安心。”
“還是你們有孝心啊!哪里像我家那個忘本的小赤佬,過年過節也不曉得回來看看。”
“阿公你客氣了,我看你身上的衣裳,很時髦啊,肯定是你兒子孝敬你的吧?”
“孝敬個屁!自家不歡喜穿了,一丟。這么新,一點也沒壞,我就揀來,隨便穿穿,不是蠻好嗎?”
“阿公說得對,有鈔票了也不能忘記勤儉節約,優良傳統嘛!”
蘇伍的情緒依然沉浸在掃墓的氣氛中,他帶著憂傷的表情走到田埂邊,還未開口,牛仔衣老頭便大叫一聲:哎呀,阿伍!你不是阿伍嗎?對對對,蘇老裁縫就是你的阿爹,阿伍就是蘇老裁縫的兒子呀!
蘇伍悲切的瘦臉上頓時飛起一片淡紅的暈云。顯然,蘇伍長年不回老家很有可能給人造成忘本的印象。事實上,蘇伍的確有忘本的嫌疑。此刻,他看著眼前牛仔衣硬質領口上那張皺紋叢生的黑紅臉膛,嘴里卻叫不出他的名字,哪怕是小名都叫不出,他的記憶力甚至比看起來年齡更高的牛仔衣老頭都不如,于是,他只能張口結舌地發出一些不明所以的聲音:啊好,好啊,是,是的是的……
牛仔衣老頭雖老,腦子卻很靈清,他一定是猜出了蘇伍叫不出他的名字,于是自我介紹道:阿伍你那么多年沒有回來,你肯定認不出我了。我是你家東隔壁的阿大啊!唉!我們都老啦!
蘇伍依然迷惑不解的表情告訴我,他沒有想起這個“阿大”究竟是誰,好在有了稱呼,蘇伍就可以向他表示城里人適度的禮貌了:哦,是阿大,是啊,我們都老了。阿大,你好啊!
說完,我父親蘇伍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抽出兩張百元鈔票,往阿大的牛仔衣口袋里塞去:真不好意思,我是來給我父親上墳的,燒焦了你的麥,對不住對不住。
阿大捂住腰眼兒,像在躲著蘇伍給他撓癢癢:開玩笑!我哪能要你的鈔票?鄉里鄉親的,不要不要。
兩張鈔票在兩位老頭的手上來回轉移了多次,最后,蘇伍不再堅持,阿大把鈔票塞回我父親的口袋,就沒有再被他掏出來。蘇伍的客氣表達得適可而止,無休止地客套推讓,不是城里人的習慣。
然而,接下來,阿大在如愿以償地把錢推還給我父親后,忽然發表了他的疑問:對了,阿伍,你剛才講,你是在給你阿爹蘇老裁縫上墳?
“是的,是我父親,給我的父親上墳。”蘇伍強調了“父親”這個稱謂,“阿爹”只是口頭用語,不是外交辭令。
阿大卻顧不上“阿爹”與“父親”之間的區別,他拍著腦袋說:那你跑進我家麥田里去干什么啊?蘇老裁縫的墳怎么會在我家麥田里呢?
蘇伍的臉上,又一次飛起一片紅云:我記得,我父親就是落葬在這里的。
“不對不對,你阿爹的墳不在這里。我們這片,拆遷的拆遷,征地的征地,沒有動過的土地,就這五十畝了。我種了三十多年田,蘇老裁縫的墳跑到我的田里,我哪能不曉得?阿伍你肯定記錯了。”
“我是不會記錯我父親的墳的,雖然我二十四年沒有回來過,但我記得很清楚,當年落葬我阿爹的地方,從河邊開始數,東三虎口,南四虎口,不會錯的。”情急之下,蘇伍沒有從一而終地使用“父親”這個詞匯,在他的這段話中,“父親”和“阿爹”融洽而和諧地混在一起。
阿大卻對自己的記憶十分信任:“不可能!你哪能會把蘇老裁縫葬到我的田里去?你要是想葬進去,我也不會答應啊!這塊田一直沒有變過,我不會記錯的。”
阿大的大嗓門兒在早春的風中送出爆米花一樣呱啦松脆的聲音。與城里人顯然不同的是,在劉灣鄉
下,人們總是用竭盡嘹亮的聲音說話,而城市里的人們通常鄙視在公共場合大聲說話的人。此刻,我們不是在城里,我們是在劉灣老家僅剩的一片幾十年未變的農田邊。因此,在這場關于我爺爺蘇木橋的墳墓地點的爭論中,蘇伍明顯遜色于阿大。阿大老人自信的斷言,使我父親蘇伍的臉上,掠過一陣陣惶然加迷惑的表情。
然而,房產公司開發部經理蘇渡卻對這塊土地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他頗為興奮地問阿大老人:“阿公,這五十畝土地,沒有人來開發過嗎?”
“哪能沒有?一直說要開發了、要開發了。有一次,一群人拿著皮尺、架著機關槍一樣的鐵架子,都來量過了,后來也不曉得為啥,又沒消息了。”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麥田中央,適才為祭奠我爺爺蘇木橋而焚化錫箔的灰燼,在那里留下了一攤深深的痕跡。整片濃綠的天鵝絨中心,面盆大小的一洞焦黑,赫然醒目。
也許,阿大老人的記憶是正確的,我爺爺蘇木橋的尸骨抑或靈魂,并沒有沉睡在麥田中央那片平坦的土地中。
四
下午回到城里,我父親蘇伍就躺倒在床上變成了一個病人。我母親王美華給她的丈夫端去一杯開水和兩顆“阿莫西林”膠囊。蘇伍搖著頭說:我兩只手痛,心口也痛,頭也暈,你哪能給我吃“阿莫西林”呢?
王美華對我們父子三人去鄉下掃墓的行為十分不滿,她把茶杯和膠囊放在床頭柜上,說:手痛?還心口痛?肯定是疲勞過度。我說不要去了,你偏要去,還帶蘇潮和蘇渡一起去,弄得身體不適宜,有什么意思呢?
我探頭看了看父親,蘇伍的腦袋陷在枕頭里,雙眼緊閉、臉色發灰。我伸手替父親掖了掖被子,剛想轉身,忽然發現,蘇伍閉著的眼皮下,兩顆混濁的眼淚滾落出來,隨即流淌到了青灰色的臉頰上。我輕叫一聲:爸。
蘇伍終于發出了沙啞而顫抖的啜泣:我尋不到你爺爺的墳,伊是在罰我啊!小時候,我跟伊學做裁縫時,有一次,我剪壞了一塊料子,伊罰我停活兒三天,讓我跟你奶奶到田里去拔秧。我在太陽底下拔了三天稻秧,拔得兩只手心里起了一層血泡,痛得要命,太陽曬得我心口痛,頭暈。從那以后,我就發誓,要用心學,做一個最好的裁縫。現在,我的兩只手心很痛,心口也痛,還頭暈。我二十四年沒有回去看你爺爺,今天去了,又尋不到,肯定是你爺爺在罰我啊!
我母親王美華站在一邊,很是不屑地說:迷信!你二十四年不去也沒事,去了,你阿爹倒要作怪你了,我才不信這一套。
文化程度并不太高的王美華向來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她從來不迷信,她敢說敢為,從不懼怕鬼神。
可是我父親蘇伍的話卻讓我身上頓時凜起一層雞皮疙瘩。他在被窩里瑟瑟發抖的啜泣讓我既感恐懼又覺不可思議,對于此類事情,我是毫無經驗的,因此,我只能看著悲傷的父親,發出愛莫能助的嘆息。最后,我向父親保證,下個周末我將再一次回劉灣老家,想辦法找到爺爺的墳墓。
晚上離開父母家,走進暮色,城市已進入華燈璀璨的黃金時段。地鐵口人潮涌動,仿佛一片由眾多身體組成的海洋,陌生人彼此緊密擁擠,同舟共濟。一具具高矮胖瘦各異的身軀,一張張優雅、落泊、冷漠、欣喜的面孔,紛紛流進地下交通要道。地鐵走廊里,一幅緊接著一幅燈箱廣告在我身旁閃掠而過,盡頭,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正播放某一次在上海舉行的重要國際會議的錄像,國家領導人身穿正紅色織錦緞唐裝,笑容可掬地與世界頭號大國總統親切握手,黃頭發高鼻梁的美國人居然也穿著這種團花圖案的唐裝。
我想,這種被叫做“唐裝”的對襟中式服裝,是否已經成為了我們這個古老國家的“國服”?如果我爺爺蘇木橋老裁縫還在世,他會不會為此感到欣慰?我無法猜測已于二十四年前故去的我爺爺的想法。但是分明,我的目光所及范圍內,不斷地出現著一些身著唐裝的男女,色彩鮮艷的綢緞服裝使灰暗的人流里不斷閃爍出一道道絢麗鮮亮的光芒。
中式服裝卷土重來了,我為過早去世的我爺爺蘇木橋老裁縫感到遺憾不已,他可真是生不逢時。
周末前夜,蘇渡打我電話,我們不謀而合地想到要在第二天再回一次劉灣老家。蘇渡回老家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尋找爺爺的墳墓。他們的房產公司已經通過了蘇渡的計劃,劉灣鄉下那片僅剩的、還未開發的土地,將成為他獵取的目標。
第二天,坐著蘇渡的馬自達,我們開始向劉灣鄉下進發。半小時的路程,蘇渡用了將近二十分鐘向我介紹他的房產開發計劃,以及計劃一旦實施將給他帶來多么巨大的收益。我打斷他滔滔不絕的演講,說:不曉得爺爺的墳墓還能不能找到。爸也真是的,怎么從來沒想過要回去掃墓?
蘇渡現實的腦袋迅速找到了合理的答案:爺爺去世的第二年,鄉下的房子就拆遷了,奶奶在我們家住了那么多年,她都沒想到,爸想不到,很正常嘛。
蘇渡說完,伸手打開了車上的音響,零點樂隊的搖滾歌曲頓時在車廂里充斥轟鳴起來。在遭遇無法回答的問題時,我們通常習慣于保持沉默。此時此刻。聽音樂遠比談論爺爺的墳墓輕松和安全。
到達劉灣鎮上,蘇渡把我放下車,去了預先約好的鄉政府開發辦某領導處。我沿著田埂,獨自向老家的方向走去。經過阿大老人的那片麥田,看到上周被我們燒焦的那個黑洞,已經被新長出的稀稀拉拉的麥苗覆蓋,遠遠看去,就像一塊織補過的濃綠的天鵝絨,痕跡清晰,但終究,沒有了破洞。我的內心,是多么希望我爺爺蘇木橋果真在那一方覆蓋著稀疏麥苗的泥土里安息。可事實上,我們卻根本不知道他靈魂的安身之處,究竟在哪里。
二十四年前,我爺爺蘇木橋的葬禮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模糊,只有那三天自由自在的玩耍,以及我奶奶蘇陸氏歌唱般的哀哭聲,依然十分清晰。那是一種綿長、滄桑的聲音,哀哭的內容依稀可辨:
你歡喜一桿子住在鄉下,你就住在這里吧,從今以后,我也不來管你了,你篤定泰山、安安心心吧!就算我不來,也會有人來給你上墳的……
記憶留至今日,我從不懷疑,我奶奶蘇陸氏所說的“也會有人來給你上墳”這句話中的“有人”,是指我父親蘇伍或者長大以后的蘇潮和蘇渡。事實上,二十四年來,蘇伍以及長大以后的蘇潮和蘇渡,都從未去老家為蘇木橋上過墳。而三年前,終老于八十歲的我奶奶,也未曾被我們送回鄉下與爺爺合葬。蘇陸氏的壽位,是她自己生前選定的。嘉定遠郊一處公墓的骨灰堂,像中藥房里的小抽屜一樣層層相疊的幾百個位置,仿同人間的公寓大樓。我奶奶蘇陸氏的居所,處于不高不低的中間層面,是一個被叫做三區五層七十三號的格位。
蘇陸氏向來勤儉節約,也向來安于做一名普通女人。她從未想過要做人上人,甚至在為自己確定身后處所時,也沒有想過要一個安身于泥土下的、寬敞一些的穴位。她說:一個人睡在地底下,冷清清的,嚇人。那些格子不是很好嗎?介許多人住在一道,鬧猛啊!
蘇陸氏的確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自從我爺爺蘇木橋去世后,她一直住在我們家,對于城市里的生活,她從未表現出任何不適應的跡象,也從未提過要回劉灣鄉下。相比之下,我奶奶的性格,遠比我爺爺要隨和寬厚。四年前,我奶奶蘇陸氏忽然提出要買一
個百年之后的棲身之處。于是,她為自己選了一處價廉物美的壽位——骨灰堂里形同鳥籠的一格方寸之地。
我還記得,在我為奶奶去購買壽位時,公墓要求以本人的姓名登記。彼時,我忽然發現,我從來不知道我奶奶蘇陸氏真正的名字。于是,我打電話給父親。
蘇伍在電話里支吾了半天,最后,他猶豫著告訴我:你奶奶,大概就叫蘇陸氏吧。
我父親并未覺得作為一個兒子不知道母親的姓名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并且,為了證明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電話里的聲音很快進行了毫無意義的彌補:姓陸是肯定的。叫什么,就不清楚了。
對蘇伍匪夷所思的糊涂我心生不滿,但同時,我又開始自責,作為孫子的我卻從不知道奶奶的姓名,這同樣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多年來,我的確從未想過要問一下奶奶,在嫁給我爺爺蘇木橋之前,她究竟叫什么?
我奶奶接過了電話,聽筒里,綿長如歌唱般的聲音傳來:我娘家姓陸,我叫蘇陸氏,就叫蘇陸氏。對了,我還叫“蘇家姆媽”,還叫“蘇家好婆”……
電話再度被我父親蘇伍接過去,這一回,他斬釘截鐵地說:就叫蘇陸氏,你就用這個名字登記。
一年以后,我奶奶果然在骨灰堂的某一個空格里安息了。那時候,我確信,人的靈魂應該是又小又輕的,若非如此,我奶奶怎可以居住在那么小的地方?
那個方寸空格的門扇上,寫著我們為她定下的名字——蘇陸氏。在她居所的上下周圍,更多的居民用他們活著時的姓名表示那里是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的家,如同我奶奶這樣沒有自己名字的亡人,亦是不僅僅她一個。她有她的同伴了,在那個世界里,有一群女人,依然為自己冠以別人的姓氏。
也許,在我奶奶蘇陸氏活著時,曾經試圖做一個獨立的自己,所以她沒有選擇與我爺爺蘇木橋合葬在一起。然而,她卻至死都沿用著蘇家的姓氏,她叫蘇陸氏,她至死都沒有自己的名字。
五
依然身穿過時牛仔衣的阿大老人抱著我送給他的一條紅雙喜煙,因為歡笑而堆滿了皺紋的臉上露出明顯的羞澀:我哪能要你的香煙呢?我又不是鄉干部,幫不了你啥忙的。
然后,阿大靈清的腦子立即一個拐彎,拐到了我爺爺蘇木橋身上:蘇老裁縫的喪事,我也去幫忙的,我還記得,伊過世那天,正好過年。你們都不在鄉下,年初一上午有人去拜年,才發現伊已經過去了。
我并無興趣知道第一個發現我爺爺已經去世的人究竟是誰,然而,這個在大年初一去給蘇木橋拜年的人,一定與我爺爺有著非同一般的友誼,也許,他會知道我爺爺落葬之處究竟在哪里。
我的推測得到了阿大老人的認可,他猛吸了一口煙,瞇縫起眼睛,回憶以及欲言又止使他的表情看上去像一個正在思考的智者。猶豫片刻,他忽然說:這樣吧,你去問問東浜頭林家姆媽,作興伊是曉得的。
阿大老人不知道的事情,林家姆媽怎么會知道?想必她是我們老家到目前為止活得最悠久的一位老人,她的年齡和閱歷使她像一部歷史書,這部書里,記錄著發生在劉灣鄉下的每一件往事。
阿大老人繼續說:“那幾年,沒有人穿中裝了,只有林家姆媽一個人穿。伊從來不穿別的衣裳,伊只穿中裝,而且是蘇老裁縫做的中裝。作興,伊還記得你爺爺的墳在哪里……”
一個身穿對襟緞衫、梳著光滑的發髻、眉眼姣好的女人,在我的腦海里一點點浮現而出。很久以前,在所有人都穿軍便裝的年代里,林家姆媽是我爺爺蘇木橋老裁縫唯一的顧客。也就是說,在蘇木橋幾乎失業的那段日子里,他成了林家姆媽的專職裁縫。一絲香艷紅粉氣息在阿大老人意味深長的吞云吐霧中曖昧地忽隱忽現。
詢問了林家姆媽的住處,我便告別阿大老人,穿過農田和小河,沿著那家中日合資企業邊的水泥路,向著河浜東頭走去。臨走前阿大老人特意關照我:這些年,因為拆遷征地,老戶人家搬走不少,不曉得林家姆媽是不是住到兒子家去了。你要是碰到伊,不要講是我叫你去尋伊的!
我不想、也不敢多問,有關長輩的任何隱秘往事,哪怕是不小心了解到,也會讓我心生愧疚,盡管我不是很清楚,我的內心究竟是因何而愧,又因何而疚。阿大老人閃爍其辭的話語在我耳邊回蕩,雖然我在不斷地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但許多猜測還是止不住地蜂擁而至。也許,那個首先發現我爺爺去世的人,就是林家姆媽。我甚至想到,在蘇木橋蘇老裁縫去世以前,有一個女人經常與他在一起。也許,因為同樣執著鐘情于中式服裝,或者說,我爺爺和林家姆媽因為共同的愛好而產生許多共同語言,于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浪漫的故事。大膽的猜想果真讓我感覺到了一陣陣羞愧,同時,我又無法抑制住浮想聯翩的繼續。
四月的風吹得我身上陣陣發緊,放眼河東,林家姆媽那幢彎檐翹角的瓦房正逐漸靠近。我開始醞釀見到她之后應該說的話,阿大老人叫她林家姆媽,我想,我應該叫她林家阿婆。
雖然我從不認識林家阿婆,但她的形象,卻在我的想象中清晰而鮮明。中式團花對襟緞衫、光滑油亮的發髻、清朗潔凈的面容、聲音綿柔而少言寡語、神情冷淡卻偶露笑臉……一個一輩子只穿中式服裝的女子,必定是如此優雅素凈的。與三年前去世的我奶奶蘇陸氏相比,她們應該有著天壤之別。
我從未見過我奶奶蘇陸氏穿中式服裝,在我的記憶中,她的衣著總是在不斷變化。二十四年前,她穿著那種上世紀六十年代就已成為人們日常穿著的小方領便裝來到我們家,從此以后,她的衣著便由我父親或者母親來決定了。她穿過圓領套頭衫,穿過粗花呢短大衣,穿過我母親買的打折的安踏牌運動衣,甚至還把我大學畢業后淘汰的一件七匹狼夾克衫當罩衣穿。我奶奶也從不梳發髻,過去,她一直留那種叫做“革命頭”的齊耳短發,老電影《黨的女兒》中的女主角,梳的就是那種發型。后來,她在小區門口的私人理發店里燙了一個城里老人喜歡的鬈發。多話和多笑,使原本粗鄙的她顯得和藹可親,蘇潮和蘇渡因此而對她倍感親切。
如此看來,我奶奶并非是一個守舊古板的老人,可是,她卻只記得自己叫蘇陸氏。形象與內在的不協調,使我對蘇陸氏失去了評判的標準。
這么思索著,我便走到了林家阿婆彎檐翹角的三間瓦房前。老舊的屋門關閉著,屋前的場地上,春天的荒草長得蔥蘢茂盛。我站在門口,如同喊勞動號子一樣亮開嗓子叫道:有人嗎?屋里有人嗎?
沒有人應答我的聲音。也許正如阿大老人所言,這幢近乎破敗的房子里早已無人居住,它的主人林家阿婆已搬到城里去了。然而,來自場角上三只母雞覓食的“咕咕”叫喚聲告訴我,這里一定還有人住著。于是,我走到門前伸手敲起來。未承想,木門竟在我用力的敲擊下,發出一聲“咿呀”呻吟,晃悠著開了。屋內的一洞黑暗向我撲面而來,我的腦海里,一個女人的形象隨著屋門的打開,虛無而又迫近地呈現。
門開著,屋內卻沒有人。依然生活在劉灣鄉下的人們,還保持著“夜不閉戶”的習慣,他們從不擔心會有盜賊。站在門口象征性地喊了幾聲,好奇心終于讓我情不自禁地抬起腿,跨進了林家老屋。
這是一間泥磚地的老式客堂,靠墻底擺著一張
很舊的八仙桌,周圍是三條同樣舊的木頭長凳。左側靠墻是一個碗櫥,右側沒有家具,墻上貼著一張破舊的畫報和幾張獎狀,還有一個壓著十幾張黑白小照片的鏡框。畫報上是已經褪色的一男一女兩名手扶鐵鍬的農民,他們的身后,玉米和稻谷堆成了山,顯然,這是一張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宣傳畫。幾張大大小小的獎狀上,字跡已模糊,只隱約看出,這是林家的某位子孫在劉灣鄉下念書時所得的榮譽。湊近鏡框,仔細辨認那些黑白照片上的影像。有單人照,也有集體照,想必,這是林家的主人和家眷在很多年前的留影。有一位出現在多張照片中的女子,她身上的衣服,始終是古老的中式對襟衫。頭發,也確是烏黑的發髻。從照片上這位女子的身姿看來,她所穿的每一件中裝,做工都很精良。中裝女子和非中裝男子泛黃的合影;中裝女子站在場院里的一株大麗花邊笑得很燦爛;中裝女子懷抱嬰兒一臉溫柔;中裝女子被多位年輕人圍繞,正襟危坐……中裝女子身上的對襟衫,并不是綢緞料子的,而是某種普通的棉布。林家阿婆就是她?與我想象中那位超凡脫俗的優雅女子比起來,照片上的良家婦女略顯普通了點。
我的思路被場院里傳來的一陣粗啞的咳嗽聲打斷,趕緊退出客堂、跨出門檻,只見屋門一側的籬笆后面站著一位蓬頭垢面的老太太,正蹣跚著走來。我遲疑開口:請問,這里,是不是住著林家阿婆?
老太太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混濁而呆滯,似乎沒有為一個陌生人擅自闖入她家而感到驚慌。只是一眼,她便不再注視我,仿佛尋找著腳下的路,她低著頭,邁著小碎步走來。直到走近我身邊,我才聽到她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啥事啊?
她就是林家阿婆?細細打量老太太的穿著,確是中式服裝,但不是綢緞料子,而是一種不灰不黑的最廉價的棉布,并且,衣衫上沾染了多處污跡,臂彎和小腹處布滿褶皺。再看她的面容,亦并非清朗潔凈,臉上的皺紋里甚至還鑲嵌著一些來歷不明的污垢。頭發呢?競稀疏到無法遮蓋頭皮,花白、蓬亂、枯干,把她腦袋上的所有頭發糾結起來,也不足以湊一個成型的發髻。鐘情于我爺爺蘇木橋的手藝、一輩子只穿中式服裝的林家阿婆,怎么可能是眼前這個衰老到近乎邋遢的老女人?
然而,我還是不得不開口詢問:林家阿婆,你好啊!我來找您,是想向您打聽一件事情。您是這里的老田戶,幾十年前的事,您應該是最清楚的。
林家阿婆目光游離于場地,嘴里發出“咕咕咕”的呼喊聲,三只母雞向著她撲騰而來。我補充說明道:不好意思,我忘了說了,我是蘇木橋蘇老裁縫的孫子。
“哦——”林家阿婆遲鈍的眼神慢慢地轉過來,她終于又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回到了圍繞在她腳邊的母雞身上。那么一瞬間,我敏感地認為,在她幾近瘡痍的臉上,我捕捉到了一個微小的抽動。我希望果真是蘇木橋的名字觸動了她,那樣,我就有可能從她嘴里打聽到我爺爺的墳墓了。然而,我又希望這似是而非的表情變化,僅僅是我神經過敏的想象。
接下去,林家阿婆從那件破舊的對襟衫口袋里抓出一把米,開始給她的母雞喂食。而我,只能在她身邊繼續進行著未必被她聽進去的發言:林家阿婆,我是來鄉下給我爺爺掃墓的,可是,鄉下變化很大,我爺爺的墳找不到了。我想向你打聽打聽,你是不是還記得……
林家阿婆沒有搭理我,她垂著花白蓬亂的頭顱,嘴里依舊發出“咕咕咕”的叫喚,一把米在她手里像觀音滴水一樣一粒粒往下掉,母雞們歡騰而急躁地配合著米粒的下落,三只尖嘴叩擊地面,發出此起彼伏的“噠噠”聲響。林家阿婆似乎根本不關心我在說些什么,她臉上的表情,竟是如沉浸于某種幸福中,因為陶醉和快慰而眉目舒展開來,臉上的皺紋仿佛一朵綻開的菊花,絲絲縷縷直蔓延到耳根與脖子。我想再努力一下,我說:林家阿婆,我爺爺蘇木橋你應該是認得的,你仔細想想,我爺爺的墳……
手心里的最后一粒米落到地上,被一只母雞飛快地啄去,林家阿婆花白蓬亂的頭顱終于抬了起來,然后,我聽到她金口難開的嘴里緩緩地說出了寶貴的四個字:我忘記了。
說完,她轉過身,慢吞吞地走向她的家門。這就是林家阿婆?我想象中優雅的女人在現實中不僅邋遢老態,而且還木訥遲鈍。如果她真的是我爺爺活著時唯一的顧客,如果她真的一輩子只穿中式服裝,我總以為,她內心應該是有一些堅守的東西的,比如熱愛,比如憎恨。我自然不能對她這樣一個遲暮老人有過高要求,但她即便沒有熱愛,沒有憎恨,至少,她還應該有一些記憶,一些感情的記憶。然而,眼前的林家阿婆,卻仿佛只是麻木。
我終于不再對她抱以希望,于是,我對著正準備跨進家門的那個彎曲的背影說:對不起,打攪您了,再見!
我近乎悲哀地轉過身,正要離開,卻聽見背后傳來聲音:老槐樹……
一陣欣喜,慌忙回頭,只見林家阿婆伸出一只沾著泥土的手,指向河西:老槐樹朝北,一丈半。
畢竟,畢竟……我的內心真是百感交集,我想說:畢竟她對我爺爺蘇木橋還是有感情的。可又不甘心這么說,哪怕是在心里說,也不甘心。但我還是給了林家阿婆一個燦爛的笑容:太謝謝您啦林家阿婆,等我父親身體好了,一定親自來鄉下感謝您。
林家阿婆沒有因為我感謝的承諾而有所表示,她面無表情地轉過彎腰屈背的身軀,跨進了老屋的門檻。從背后看,她身上的衣服雖然破舊,但卻是一件裁剪做工都比較考究的中式服裝。
六
爺爺的墳墓有了下落,我的腳步變得分外輕盈。我甚至想立即打電話告訴我父親,我想,蘇伍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病就馬上好了?為保險起見,還是決定等找到墳墓實地后再告訴他。可又按捺不住興奮,于是發了一個短信給蘇渡。蘇渡很快回來短信:祝賀大功告成!
我循著林家阿婆所指的方向走去,目標是一棵古老的槐樹。我的嘴里幾乎哼起了小曲,耳朵里是零星的鳥叫聲,四月的油菜花已經開得金光點點,但連不成廣袤的大片,間隔著麥田,金黃和翠綠鑲嵌在一些藍色的廠房和很多白色的塑料大棚中。一只麻雀落下,在我前面一蹦一跳地走,仿佛是我爺爺派來的使者,一路引領著我,走向我爺爺蘇木橋天堂里的寓所。再往前走,鳥鳴聲漸漸稀落,麻雀扇動翅膀,撲棱棱飛走了。遠遠地,我看見一棵大樹歪斜著貼在那家中日合資企業的圍墻邊。林家阿婆說的老槐樹,是不是就是它?舉目四望,周圍沒有第二棵樹,那么,一定是這一棵了。加快腳步往前走,心里的疑竇卻越來越多。直到站在老槐樹下,我的腦門兒上已經冒出了一層冷汗。
這的確是一棵老槐樹,粗糙的樹皮多處皸裂,露出黃褐色的樹干。抬頭看樹冠,稀疏的葉子吊兒郎當地掛在枝頭,在四月陽光的照射下,水泥路上散落著一些斑駁的光影。我默默地在心里作著多此一舉的比畫: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然后,我沮喪地看到,合資企業的圍墻,把老槐樹以北的地方完全阻擋。圍墻內一丈半處,是一幢四層高的小型辦公樓。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發出一聲哀呼:爺爺啊!
如果林家阿婆的記憶沒有出錯,那么,我爺爺蘇木橋的墳,正被這幢鋼筋混凝土小樓壓迫著。我必須
承認,我沒有能力進入這道圍墻,更沒有能力推翻圍墻內的樓房,然后掘地三尺把蘇木橋蘇老裁縫請出來,不可能。那么,我該如何向我的父親蘇伍交代?
恰在這時,蘇渡打來電話,他已開車來接我。很快,馬自達出現在了中日合資企業外的水泥路上。一下車,蘇渡就發出了因情緒良好而顯格外朗亮的聲音:今天太順利了,土地批租基本解決。蘇潮,你的戰績,剛才我已經在電話里向爸爸匯報了。
牙根兒頓時一酸,我咧嘴苦笑起來,然后,我向蘇渡宣布,我并未如他那樣好運當頭。蘇渡聽完我適才的遭遇,額上的兩條濃眉撮成了一條,緊接著,他發表了一個房地產經營者權威的判斷:爺爺的墳應該不在這里。一般土地被批租,只要這塊土地上有墳墓,開發商是必須要通知家屬,給一筆遷墳補償金的。要是沒有立碑的野墳,那就說不定了。
老屋拆遷是在爺爺去世的第二年,那時候,爺爺的墳墓還是新墳,還不至于變成沒有墓碑的野墳,但是,并未有人來通知我們領取遷墳補償金。那么,我爺爺蘇木橋蘇老裁縫,應該還是棲身于那片僅剩的、沒有動用過的五十畝農田中?
蘇渡明顯對我的辦事能力產生懷疑,他決定再去一次林家阿婆家,他要得到更加準確的答案。
蘇渡在蘇潮的帶領下站到林家阿婆面前時,他滿臉堆笑的臉上還是不由得露出了些微困惑的表情。想必林家阿婆渙散的眼神和枯萎的容顏同樣不符合蘇渡心目中的中裝女子形象。然而,蘇渡還是堆著笑容向林家阿婆耐心地作了一番自我介紹,然后,他開始幫著她一起挖掘記憶。蘇渡良好的口才和竭盡溫和的語調讓我看到了一名房產開發商的業務能力,然而,此刻,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開導,在林家阿婆面前卻如同對牛彈琴。在蘇渡的一再啟發下,我們得到的卻始終是林家阿婆指向河西的手,以及重復了無數次的“老槐樹朝北,一丈半”的答案。
最后,蘇渡認為林家姆媽已經得了輕度老年癡呆。無奈之下,我們放棄了從她這里得到爺爺墳墓地點的希望。
回家路上,我們為如何向父親蘇伍交代傷透了腦筋。蘇渡說:暫且不要告訴爸,就當已經找到了。爸要是問,就說,爺爺的墳在一所苗圃里,被園藝所租用,不方便進去掃墓。
不敢確定,我父親在知曉爺爺的墳已有下落后,忽然又聽到結果推翻的消息,是否會病得更加嚴重?蘇渡的主意雖然不能解決長遠,但是目前,我沒有理由反對。苗圃是一個好地方,就像陵墓一樣,蘇木橋蘇老裁縫安息在虛構的花草樹木中,蘇伍聽了也許會安心一些。
馬自達漸漸開出了劉灣鄉下,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半小時后,我們已經在楊浦大橋上凌空俯瞰。放眼車窗外,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兩座高聳的巨塔遙遙在望,黃浦江在腳下滾滾流淌。周圍已經看不見農田,只有高高低低的樓群和樓群間夾雜的綠色樹木。城市與鄉下離得如此之近,即便在沒有高速公路的當年,回到鄉下老家,也只需一個半小時。可是,我父親蘇伍卻在整整二十四年里,從未用哪怕半小時或者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從市區逾越至鄉下。而今,我們想要穿越時空回到我們的故鄉劉灣,我們的身軀很快回到了那里,而我們卻再也無法找到祖宗、找到家園。
蘇渡又沉浸到他的商品房建設計劃中去了,他滔滔不絕地談起了他未來的高尚別墅區,他們的房地產公司將在這一項目中賺到多少錢,他的私囊里又將增加多少財產,他還建議我可以按揭買下一套別墅,未來的某一天,我就能擁有一筆升值了無數倍的固定資產。
蘇渡把我送到父母家樓下,他還要去公司向老總匯報今天的洽談成果。我并不是一個善于說謊的人,即將獨自面對父親說出編造的謊言,我為此而忐忑不安。我希望蘇渡跟我一起去見父親,兩個人共同編造的謊言,由兩個人一起說出來,就不會顯得那么假了。
蘇渡卻認為完全沒有必要這么緊張,他如同兄長一樣沉著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膽子大一點,祝你成功!
說完,馬自達放出一股尾氣,比我小兩歲卻仿佛是我兄長的蘇渡駕駛著他的汽車,匯進了城市的車水馬龍里。
在蘇渡眼里,一切都是那么易如反掌,哪怕爺爺的墳墓永遠找不到,他都不需為此憂慮。
七
我母親王美華的身影在廚房里忙忙碌碌,我父親蘇伍卻不見蹤影。母親說:伊曉得爺爺的墳尋到了,毛病也好了,骨頭輕得不得了,吵著出去買老酒了。
王美華身上的紅格子廚房專用套衫在油煙蒸汽中朦朧而鮮艷,她保養得很好的皮膚顯得白皙滋潤,五十六歲的人看起來僅是四十多歲的模樣。我靠在廚房門口,嬉笑著問母親:姆媽,你是城里人,爸是鄉下人,當年,你哪能會看上我爸的?
王美華鼻子里發出一記輕哼:我看上伊?是廠里的婦女干部介紹的。不過,你爸老底子里,手藝還是很好的,年紀老輕的,就已經是技師了。我想想,這個人,蠻老實、蠻本分,靠得牢,關鍵是,伊蠻聽話的,我就同意了。
王美華說完,滿是自得地“嘿嘿”笑了兩聲。我也笑起來,我覺得,我心里的笑比臉上笑更加曖昧。向來為自己是城里人而驕傲的王美華嫁給了鄉下人蘇伍,而她卻在結婚那天就發誓永遠也不過鄉下人的日子。幸好蘇伍的脾氣不像他的父親蘇木橋那樣倔強,否則城里人王美華將無法擁有一個聽話的丈夫了。
王美華一邊切著黃瓜,一邊發出了無奈的嘆息:唉!老實人吃虧,伊的徒弟都做副廠長了,伊快退休了,還沒混上一官半職。死腦筋,只會做中山裝。跟不上形勢,就要被淘汰。
我母親王美華的抱怨讓我發現,其實我父親身上還是傳承了我爺爺蘇木橋的某些稟性。蘇木橋老裁縫這一輩子,除了對襟中裝馬褂旗袍以外,從來不屑于讓別種樣式的服裝在他手里做出來。他的兒子蘇伍卻執著于一種叫中山裝的服裝。當然,除了做中山裝,他還做西裝和夾克衫。蘇伍是有組織有單位的人,他不能像他的父親那樣憑自己的喜好只做一種服裝,但他卻無法制作出同樣優質的西裝和夾克衫。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一名技藝超群的裁縫只能做一種樣式的服裝,哪怕技術手法截然不同,也可以觸類旁通。也許,是內心的抵觸,讓他無法如同做中山裝那樣潛心于西裝和夾克衫的制作?
于是,我問我母親王美華:爸經常提起給周總理做中山裝,是真的嗎?
伊就歡喜在你們兄弟倆面前吹牛皮,哪有伊講的那么神。王美華對蘇伍無情的揭發使我父親原本就并不太高大的形象更顯弱小。按照我母親的說法,我父親蘇伍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有一次,被他的廠長委以做三套中山裝的重任。要求是,拿出最好的本事,做出最好的衣服。為此,廠長專門給了蘇伍一個房間,讓他一個人在里面專心做衣服,吃飯、睡覺都不出這個房間。廠長還向蘇伍透露,這三件中山裝將被穿在某位著名的大人物身上,并且在各種重要場合出現。兩個禮拜后,蘇伍面色蒼白地走出房間,三套中山裝完美而隆重地掛在他身后洞開的門內。不久以后,報紙上刊登了周總理出訪亞非歐的照片,蘇伍把那張報紙研究了半天,他把報紙攤開在桌上,指著大幅照片上的周總理,對王美華說:這件中山裝,就是我做的。
最后,他把報紙折疊好,鄭重地放進了家里擺放
錢和糧票等貴重物品的抽屜。那張報紙作為唯一的證據,讓蘇伍確定了不久前他做的三套中山裝中的一套,已被周總理穿在了身上。
王美華的話讓我忽然對父親同情不已。青年裁縫蘇伍制作的中山裝,竟被國家領導人穿在身上走遍了世界各國。也許,正是這種傳說抑或他自己想象中的巨大榮譽,使他從此拒絕接受別的服裝,哪怕這種傳說或想象最終也未得到證實。
那么,我爺爺蘇木橋,他一輩子只做中裝,是否也是為了某一種榮譽,為一個他所崇拜、敬仰、熱愛的人?林家阿婆稀疏的白發在她皺紋叢生的頭顱上蓬亂著的形象,很是突兀地跳出我的腦海。為了一個一輩子只穿中裝的女人,蘇木橋成了一名一輩子只做中裝的裁縫?
我依然不甘心、也不愿意相信,那個蒼老邋遢并且木訥呆滯的老女人,是我爺爺蘇木橋崇拜、敬仰、或者熱愛的人。我更不愿意相信,我的爺爺蘇木橋會把林家阿婆一輩子只穿他做的中裝當作一種榮譽。
王美華的飯菜即將做好時,我父親蘇伍提著一個“樂購”超市購物袋,搖晃著身子進了家門。他高昂著頭大搖大擺的走路姿勢顯然表示他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并且,他神采奕奕的目光說明他的心情也相當不錯。蘇伍從購物袋里拿出兩瓶石庫門上海黃酒,用洪亮的聲音喊道:王美華,把老酒拿去熱一下,放兩片生姜。
蘇伍趾高氣揚的聲音招致王美華的一個白眼兒。因為我的在場,王美華還是給足他面子,把酒瓶拿進了廚房。
晚飯,我父親蘇伍喝下半杯黃酒后,話就開始多起來。一如從前的許多次,一開話題,他便提起了他的那段當年之勇。他甚至激動地站了起來,然后一手指著北方,一手叉在腰間:想當初,我做的中山裝,是全中國最好的中山裝。周總理穿的中山裝,都要到我們廠來定做。你想想看,到我們廠來定做,不就是請我做嗎?
我笑了笑,舉起酒杯:爸,為你曾經給偉大的周總理做中山裝,我敬你。
蘇伍拿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喝下一大口,繼續道:你曉得嗎?周總理訪問亞非歐時,穿的就是我做的中山裝。周總理歡喜穿淺灰色的中山裝。尼克松訪華,曉得嗎?周總理穿的,也是我做的中山裝。
我母親王美華插話道:周總理會見尼克松,穿的是深灰色的中山裝。
深灰嗎?我怎么記得是淺灰的?蘇伍尷尬地笑了笑,然后,話題一轉:你曉得我的手藝為什么這么好?這要感謝你的爺爺啊!
蘇伍終于提到了他的父親我的爺爺:你爺爺的手藝好啊!我只學到了伊的一點皮毛。只可惜,伊死得早……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蘇伍的眼圈忽然泛紅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穩了穩情緒,接上話頭:你爺爺去世的時候,才五十九歲,哦,不,應該講,是六十歲。日腳過得快啊,如今,我也已經五十九歲了。
我說:爸,你身體很好,高血壓高血脂都沒有,你肯定長壽。
蘇伍的說話聲里卻帶了哭腔:唉!我想想都心慌,二十四年啊,我從來沒有去鄉下給你爺爺掃過墓,不孝啊!所以要生毛病啊!
王美華放下筷子,很是不滿地說:我看你以前從不去掃墓,也一直沒啥毛病。
蘇伍拿起酒杯,猛喝一口。然后,他居然對王美華拔高了嗓門兒: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就是一直不去掃墓,結果弄得連阿爹的墳都尋不到。你講講看,哪家人家的兒子會尋不到爹的墳?我阿爹還能不罰我生毛病啊?
蘇伍前所未有地在王美華面前這么高聲說話,酒精給他壯了膽,酒精同樣讓他表白了內心的自責。然而王美華的嗓門兒卻比他更高:放屁!照你這么講,你阿爹五十九歲死了,你現在也五十九歲了,是不是你阿爹要罰你去陰問陪伊了?
王美華說完,立即發現自己把話說過了頭,慌忙彌補:我跟你講了,不要迷信。你阿爹人都死了,伊哪能會來罰你?你想得太多了。
然而,王美華百無禁忌的說話還是觸到了蘇伍心頭的痛。蘇伍的臉色變得慘白,拿酒杯的手顫抖著,嘴唇也在發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只能安慰道:爸,爺爺的墳已經尋到了,伊不會再罰你了。
我父親蘇伍捂著胸口,顫巍巍地站起來:我心口痛,我頭暈,我兩只手心也痛得要命。小時候,有一次,我剪壞了一塊料子,你爺爺罰我,叫我跟你奶奶去拔秧……
我扶著父親走向臥室,他適才還昂首闊步的走姿,此刻,變成了緩慢的蹣跚,眼神也變得暗淡憂郁。蘇伍認定他身體的不適反應都是來自他父親蘇木橋的懲罰,躺下后,他還反復叮囑我:蘇潮,我要去鄉下掃墓,給你爺爺掃墓。
我點頭答應:好,去掃墓。
畢竟是帶著幾分醉意,我父親蘇伍懷著滿腹心事很快發出了鼾聲。我卻開始憂心忡忡起來。明天,如果他向我提出要去掃墓,我該帶著已經清醒的他去哪里掃墓呢?
八
在蘇潮和蘇渡的共同勸說下,我父親蘇伍總算答應,等我們把爺爺的墳遷移到公墓后再去掃墓。我們的安排是,先找到虛構的園林所領導,和他們商量,然后,這所虛構的苗圃才會敞開大門,讓我們進到里面,這樣,我們就可以把爺爺的墳遷移到公墓了。籌備以及完成這些工作,至少需要半年以上。
蘇伍答應給我們時間,但他給我們規定的最后期限是冬至,冬至前一定要辦好。要是冬至還不能掃墓,很快就是過年了。“唉!我已經五十九歲了,過年就是六十歲了,也不曉得,我還能不能活到六十歲。”我父親蘇伍發出了悲觀的嘆息。
蘇伍最大的擔憂,就是我爺爺蘇木橋的故事會在他身上重演。蘇木橋在五十九歲與六十歲之間的那個夜晚或者凌晨突然死亡,這多少讓他的兒子蘇伍在自己也從五十九歲過渡到六十歲的當口,產生了許多恐懼的想象。他從十六歲開始,就做了城里人。他在城里的服裝廠做了四十多年工人階級,他娶了城里的女人做老婆,他的家安在了遠離劉灣鄉下的市區。在他的世界里,早已沒有了那些古老風俗,也沒有任何與亡靈有關的禁忌。然而,他還是在活到五十九歲的時候,如同一片歸根的落葉,開始尋找他的故園、他的祖宗。
三個月后,蘇渡的房產開發計劃正式啟動,他竭力勸導我拿出二十萬元首付金,訂購一套期房,并且向我保證,城市還在向外圍的郊區擴張,兩年以后,地鐵將通到劉灣鄉下,到那時候,劉灣的房子肯定天價。
我說:那爺爺的墳,什么時候遷?
蘇渡笑著說:我看你教書教得腦子壞掉了,你大概真的以為我們要從劉灣鄉下那塊地里把爺爺的墳遷出來?
我咧了咧嘴角,做了一個笑的意思。蘇渡說得沒錯,在我的潛意識中,我們是真的要為爺爺遷墳,我們必須要在蘇渡開發的農田變成工地之前完成墳墓的遷移。然而事實上,我們又無法真的替爺爺遷墳。爺爺的墳在哪里?即便我們誰都清楚,蘇木橋的確在那塊土地里安眠了二十四年,但我們還是無法把他的靈魂引遷到新的居所去。
蘇渡交友很廣,他請一位做墓地開發生意的朋友選了一個風水很好的穴位。訂下穴位前,我與父親商議:要不要把奶奶與爺爺合葬在一起?
我父親仰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說:你奶奶歡喜鬧猛,你爺爺呢,歡喜安靜。這兩個人,一輩子就是這樣,針尖對麥芒。算了,伊歡喜待在人多的地方,就不用遷了。
在訂購墓碑和確定碑文時,父親提醒我,不要忘記在墓碑上刻下我爺爺的豐功偉績。蘇渡問我:爺爺的豐功偉績?怎么寫?
我想了想說:爺爺是一名很敬業的裁縫,伊一輩子只做中式服裝,伊做的中裝是最好的。
蘇渡笑起來:這個,不好寫。要不刻上“這里埋葬著一位把中式服裝設計與制作當作一生追求的裁縫”?
蘇渡在說笑話,這讓我想到了美國第三任總統杰斐遜的墓志銘。
蘇渡接著說:爺爺做的中裝,是不是現在的“唐裝”?那年上海開APEC會議,二十個國家首腦穿唐裝亮相,引發中式服裝潮流啊!
我點頭:是啊,爺爺要是活到今天,真是老法師了。
蘇渡說:對,這倒提醒我了,我要去訂做一套唐裝,年底開慶功大會時穿。
蘇渡的房產計劃已經順利開工,那段日子,他頻繁地往來于市區和劉灣之間。冬至前,我搭乘他的車,去了一趟劉灣鄉下。哪怕是形式上對爺爺亡靈的告慰,我也覺得有這個必要。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也的確是自我安慰,但,我別無他法。
蘇渡把我載到劉灣鄉下,下車后,我看到的是一片沸騰的工地,阿大老人所說的五十畝未曾動過的農田,現在終于動了個底朝天。農田周圍的人家,也已全部拆遷。我試圖找到河浜東頭林家阿婆的那幢老屋,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那個一輩子只穿中式服裝的女人,自然也已不見蹤影。也許,她被她的子孫接到城里去生活了。我不知道,她在遠離農村、不能養雞的城市里是否能安逸地生活下去。她是一個與我奶奶蘇陸氏完全不同的人,我確信她骨子里的固執,也許只有在農田包圍的鄉下,她才能得到那種單純、快樂的生活,哪怕是只有三只母雞做伴的生活。
我站在劉灣鄉下已近乎沒有農田的土地上,默默地想,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來到我的故鄉了。我想對著這片土地,對著我的爺爺蘇木橋呼喊:爺爺,你的子孫來請你了,請你在天之靈飛翔起來,飛到我們為你安置的那個新家吧。
然而,我只是沉默地看著塵土飛揚的工地,看著一河之隔平坦的水泥大路,看著藍色的廠房、白色的塑料大棚,看著我的故鄉被塵埃染成灰色的天空,沉默無語。
冬至那天,我們舉家去遠郊的公墓祭掃我的爺爺蘇木橋。我父親蘇伍特地買了一個昂貴的花籃,我母親破天荒沒有在語言和行動上堅持自己的“唯物主義”做派,她很誠意地為爺爺準備了一些水果糕點供品。進入松柏林立的公墓,我們尋著爺爺的墓穴號碼一路進去,終于到達“三十一區十六號”墓前。
如果沒有那些矗立的墓碑,這個位置絕佳的墓區很有可能會被人誤以為是高爾夫球場。墓穴與墓穴間隔很大,地上鋪著大片草坪,冬天降臨,草坪依然保持著蔥綠。墓區周圍種著各種花卉樹木,還堆著幾座假山,一條人工小河環繞流淌。整個公墓內,爺爺的墓區,應該算是價位比較高的別墅區。剛才進公墓大門時,看見更多的區域里,一塊塊墓碑擠擠挨挨靠得很緊。想必,那里算是公寓區。這情形,忽然讓我想起我奶奶蘇陸氏。她住的地方,是上百個格位相疊著的骨灰堂,那里,算是什么區?棚戶區?
依然沿用著蘇家姓氏而沒有自己名字的我奶奶,并未與爺爺一起住進豪華的蘇家墳墓,我的心里泛起一陣愧疚。再看我爺爺的墓,做得確實很氣派。一圈松樹和柏樹圍繞著墓穴,寬闊的臺階上升三級,就是那塊花崗巖墓碑。墓碑上方,是蘇伍提供的一張我爺爺的舊相片。蘇木橋瘦削的臉龐仿佛從墓碑的窗欞里正往外看,他炯然的眼睛注視著我們,注視著他的子孫。他一如既往地穿著對襟中裝,挺括的立領緊扣著他筆直的脖子,領口下的第一顆搭袢布扣,如同一粒精致的臘梅花蕾,端端正正地凸現在圓潤妥帖的衣服前襟上。
照片下面刻著我和蘇渡共同商議的、以蘇伍的名義立的碑文:先父蘇木橋之墓,一生執著于中式服裝藝術的敬業者。一九一九年二月十六——九七九年正月初一,享年六十歲。孝男蘇伍,二〇〇二年十二月立。
蘇伍像視察工作的領導一樣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這個地方,很不錯!碑文也寫得很好。你爺爺住在這里,我就放心了。
我們在墓碑前擺上花籃和供品,點燃了香燭。然后,蘇伍便在他父親蘇木橋的墓前跪了下來。他跪在他父親面前,一邊焚化錫箔元寶,一邊對著墳墓輕聲地訴說起來。冬天的風吹散了他的喃喃話語,我們無法聽清他在說什么。他的神色看起來嚴峻而虔誠,他就這樣,對著他的父親蘇木橋長久地訴說著。那時,我卻在想,也許,我父親蘇伍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面對著、傾訴著的這個墓穴,這個刻著他的父親蘇木橋的名字的墓穴,是一個空穴。
我轉過頭看蘇渡,他也正好在看我。我們相互對視了一眼,然后,很快分開眼神,繼續把目光投向墳墓。蘇潮和蘇渡,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們只是面向墓碑恭敬地垂首而立,仿佛我們面對的,的確是我爺爺的墳墓。我們就像真的在祭奠我們的爺爺,帶著莊重的表情和沉重的心情。
冬天的寒風吹著我爺爺蘇木橋的墳墓,常青的松柏輕輕地抖動著,我的頭發,也跟著飛揚起來。我抬頭看天,天空陰霾而晦暗。那時刻,我很想對著蒼天呼喊:爺爺,請你在天之靈飛來吧,飛到我們為你準備的新居來吧!
然而,我依然沒有開口,我只是沉默著。耳邊,只有冬天的風輕輕的呼嘯聲,以及我父親蘇伍對著他的父親蘇木橋混沌的傾訴聲。
回家路上,蘇渡向王美華請假,晚飯不在家吃,他要去服裝公司取定做的唐裝,再過一個禮拜他們公司的慶功大會就要開了。我母親王美華問:現在做一套唐裝要幾鈿?
蘇渡輕描淡寫地說:還好,兩千不到差一點。
我父親蘇伍立即嗤之以鼻:啥世道?一件衣裳要毛兩千?你爺爺要是在世,伊就可以幫你做一件了,伊做出來的中裝,那是……
蘇渡打斷蘇伍的話:爺爺要是在世,鈔票就要賺昏掉了。
蘇伍沒有接腔,話題沒有繼續下去。馬自達車廂內,某段電子合成的輕音樂柔曼飄逸。
晚飯后告別父母,回自己家。走上街頭,發現上海的冬季雖已稍帶凜冽寒意,然而,燈火通明的商店,喧嚷擁擠的人群,璀璨絢麗的霓虹燈,無不驅趕著寒冷的侵襲。我猜測,未來的某一天,這個繁華的城市,也許將不再會有冬季了。
進入地鐵通道,熱烘烘的體味撲面而來。地下走廊里人頭濟濟,一幅幅燈箱廣告閃掠而過,盡頭,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正播放著一場國際時裝發布會。那些涂著黑眼圈,梳奇形怪狀的發型的模特們,扭動著胯部,邁著所謂的貓步,一臉冷酷地穿越T型舞臺。屏幕下面,一串小小的中文字不斷跳躍:新概念唐裝——世界服裝的時尚新潮……
我這才看清楚,模特們身上穿的,是各種色彩、各種質地的類似旗袍或者對襟衫的衣服。
什么叫“新概念唐裝”?電子屏幕上那些露出乳溝、露出臀線、露出整個肩膀的貌似旗袍或者對襟衫的服裝,就是“新概念唐裝”?我并非服裝行業人員,自然無法理解。如果我爺爺蘇木橋蘇老裁縫能夠看到“唐裝”風行的今天,他會如何作想?唉——我的蘇木橋爺爺啊!此刻,他的靈魂,會不會在他的子孫們祭掃過的那座空墳上面飛翔?
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很荒誕,很好笑。于是,在人流如潮的地鐵通道里,我咧開嘴角,笑了出來。
原刊責編邱華棟
[作者簡介]薛舒,女,當過教師。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2002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散文一百多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殘鎮》,小說集《尋找雅葛布》,散文隨筆集《馬格德堡日記》等。獲2007年“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現為上海市作協理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