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琳
2月22日凌晨2時17分,山西焦煤集團西山煤電屯蘭礦發生爆炸事故。截至22日晚搜救工作結束時,已有74人遇難。較之以往礦難總是發生在“無證礦”與“中小礦”不同,這次出事的屯蘭礦乃根正苗紅的“中國品牌煤礦”,自2004年以來一直保持了百萬噸死亡率為零的紀錄。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就在1天前,山西剛剛召開了“規格很高”的安全生產工作會議。省政府與11個市政府、22個省直部門簽訂了2009年度安全生產工作目標責任書。
事故之后的全力搜救、善后賠償、官員怒斥、責任倒查,都是我們能想見的慣常圖景。作為受眾的我們,似乎已經接受了媒體上那些格式化的礦難報道。那些死亡數字,與被認為已是重大進步的賠償數額,很快就會在信息的海洋里慢慢消退。唯一不變的是伴礦難而生的質問:靠什么來避免礦難?
是呀!礦難頻仍之下,我們并不缺乏反思。甚至我們都知道,負荷過重的煤礦隱患重重。在“利潤高于一切”思想作祟下,礦工的生命便成了礦主和管理層博取更大財富的賭注。即使不乏明白人對安全隱患言者諄諄,在高額利潤面前通常也只落得個聽者藐藐。偉人曾說,資本家為了牟取暴利,寧愿冒著上絞刑架的危險。一些礦主何嘗不是如此。
在人類迄今為止的社會管制經驗里,防止惡人為惡最不壞的辦法便是法治。而法治的要義又在于權責利的統一與平衡。相較之以往廉價的死亡賠償,近年來得到普遍遵循的“20萬賠償底線”的確加大了違法者的違法成本。行政、司法問責盡管還不盡如人意,但總的趨勢仍算是逐年勒緊。“晉官難做”這樣的感嘆,在很大程度上可視為法治推進的成果。至于官員與礦主們內心的道德是否有所提升,倒并不是法治最關切的東西。
然而沿襲已久的官場潛規則仍在頑強地抑制法治的成果。“白頭(法律)不如紅頭(文件),紅頭不如口頭”仍是行政運行的基本邏輯——安全生產領域亦不例外。一場場礦難,用無數礦工的血所推動的制度改善,依然擺脫不了在“以會議代替落實”中被層層虛化的命運。這樣的奇異景象,只要稍稍瀏覽主流媒體便知。在“谷歌”上分別搜索“安全生產會議”和“安全生產事故”,前者搜索結果要遠遠超過后者。而令人震驚的公共災難之后,有關部門召開專門會議布置整改或某要員在會上強調應加強安全意識,都已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橋段。至于那些用遇難礦工的血和礦工家屬的淚換來的安全監管制度,遠未得到其應有的關切。茲舉兩例:
其一為“礦主下井”制度。不知是否還有人記得這項曾被大張旗鼓報道的“礦難成果”。2005年8月由國務院通過的《關于預防煤礦生產安全事故的特別規定》在第21條中明確要求:“煤礦企業負責人和生產經營管理人員應當按照國家規定輪流帶班下井,并建立下井登記檔案。”對于違反此項規定的煤礦企業,除“責令改正”外,還要處“3萬元以上15萬元以下的罰款”。要求“礦主下井”的目的正是要通過捆綁礦主與礦工的生死,來達到安全生產環境的改善。為防止礦主下井變成“到此一游”, 國家發改委、國家安全生產監督管理總局還曾聯合發文,強調“各類煤礦企業必須安排負責人和生產經營管理人員下井帶班,確保每個班次至少有1名負責人或生產經營管理人員在現場帶班作業,與工人同下同上。”然而,此《規定》實施3年多來的歷次礦難中,我們可曾聽說有“礦主”遇難的個案?如果“礦主下井”存在普遍的違規,那制度設計中的嚴苛罰則又是否啟動過?當精心設計的“特別規定”在實踐中不過是“睡美人”,安全生產保障也就岌岌可危了。
其二為“司法究責”制度。屯蘭礦難后,最高檢察機關于22日即派員趕赴現場調查,司法迅速介入較之以往的行政調查先行,的確值得肯定與認可。然而仔細察看瀆職罪名的相關規定即可發現,“司法究責”的“責”,更多指“事前之責”。維系公共安全的責任并不以是否發生災難為依據,而應以是否足以造成危險為要件。也就是說,只要有危及公共安全的險情存在,責任追究就必須到位。如果對礦難等公共安全事故的責任追究不能放諸事前,我們仍將在被動中“等待下一次礦難”的到來。我們固然需要在災難之后,將一個個瀆職者送交給法律審判,更需在災難發生之前將已然嚴重威脅到礦工安全的瀆職者嚴懲不貸——安全生產領域的瀆職者是“危險犯”,而不是“結果犯”。當我們的責任追究到頭來只落到了那些已些成為“結果犯”的瀆職者身上時,我們的礦難預防機制其實已經宣告失敗。
必須承認,礦難的遏制本在會議之外,在層層轉發的文件之外。“開會”于安全意識的提升已被證實收效甚微,不斷重復的會議建立在對權力的一味依賴上,忽視權利保障的行政監管機制只會導致不斷重復上演的災難。對監管官員和礦主而言,礦難的遏制在于利與責的平衡;對于礦工而言,安全的維系在于與礦主人身依附關系的脫離;對于法治而言,破除礦難這一頑疾還在推進從“法制”到“法治”的轉變。于靜態的法制而言,我們并不缺少。于動態的依法治理而言,強大的“官本位”觀念與人治慣性依然是橫亙在面前的主要阻礙。(作者系海南大學法學副教授,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