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與其說這是網絡民意的又一次強勢,不如說這是地方政府管理失效的又一個注腳——富二代沒有原罪,三菱跑車也沒有原罪,但是問題是,誰放縱了這一輛瘋狂的跑車?
2009年5月7日晚上8點05分,25歲的譚卓看完電影《南京!南京》 ,走在那座城市的鬧市街頭,這是他來到杭州的第八個年頭。
也許,當時他聽到了三輛改裝車由遠及近時的低沉轟鳴聲。這又有什么不尋常呢?在這座被馬達驚擾的城市,這樣的聲音每天晚上幾乎都能聽到。
因此,當他被富家子弟胡斌的改裝三菱跑車撞擊時全無防備。剎那間,他飄出5米高、20多米遠,目擊者說,“還以為是保險杠飛到了天上”。奪去這個生命的時間可以用分鐘來計算。
這一起并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交通肇事案,卻因兩個太過對立的身份,迅速演化成了一場網絡輿論事件。與其說這是網絡民意的又一次強勢,不如說這是地方政府管理失效的又一個注腳——富二代沒有原罪,三菱跑車也沒有原罪,但是問題是,誰放縱了這一輛瘋狂的跑車?
世人哀傷于一個無辜青春生命的殞滅,又焦灼于財富陰影下的權力失范——飆車案的公眾輿論熱度驚人,這其中寄托了人們心靈深處太多向往公平、正義的沉重企盼。
就個案而言,“飆車案”被賦予了太多的符號意義,民憤背后則是源自更深層的社會背景。
被標簽化的“富二代”
胡斌或許會感慨他的壞運氣——為什么偏偏撞了一個浙大的校友。
譚卓,湖南寧鄉人,獨子,典型的杭州新移民,內陸省份的小市鎮長大,PK了數十萬同屆生之后,終于進入了全國一流大學修讀工科專業。2002年,譚卓考入浙江大學信電系通信工程03班,2006年畢業后留在杭州。
他出身寒門,父母都是下崗工人,為了他的學費,母親曾經擺過早飯攤。拿一份薪水,有一個戀愛8年的未婚妻,準備靠著一點點積蓄在這個城市結婚、定居——這樣的生活不高不低,不好不壞。
然而這個草根的奮斗故事卻幻滅了。譚卓的父親譚躍對記者說:“我們所有的希望都被撞沒了。”
根據多個目擊者匯聚的事實——20歲的胡斌和另兩人分駕三輛高級跑車,從東而西沿文二西路一路疾速行駛,車輛行至南都德嘉和紫桂花園兩個小區之間的斑馬線時,撞上了正在橫穿馬路的譚卓。
汽車的擋風玻璃被撞得粉碎,譚卓被巨大的沖擊力反彈回去,在空中飛起,甚至翻了幾個滾,落在地上。胡斌事后宣稱——是他(譚卓)自己撞上來的。被氣憤的某個目擊者扇了兩巴掌后,胡斌不得不躲入警車。

譚卓被撞意外身亡的消息當天就出現在網上,并引起網民關注,在杭州當地知名論壇“19樓”,一篇題為“富家子弟把馬路當F1賽道,無辜路人被撞起5米高”的帖子引來大批網民發表對飆車族的留言,回帖超過1.4萬條。
從媒體專業技術上看,這個標題易于傳播,“富二代”和“平凡上進青年”的標簽觸及到讀者微妙的心理,為此事件一躍成為公共輿論的焦點起到了關鍵作用。
為該事件的公共化當推手的,還有一大批新注冊的為肇事者進行辯護的ID。幾個網民對飆車者進行辯護,稱“人死了不可惜,可惜了好車”。在揭露和聲討中,浙大校內因此沸騰。年輕的學生們一遍遍刷貼,48小時之內,消息已經遍布全國各大BBS。
事故現場的細節描述被反復傳播,聚合起了網民的情緒。論壇上一張攝自車禍現場的肇事者同伴在出事后攬女嬉鬧、抽煙打趣的照片,引起了網民們對“富二代”生命教育的關注——他們還有起碼的良知和對生命的起碼敬重嗎?
而肇事者“可能用錢擺平”的行為,則引發了公眾對權力不作為的擔憂。目擊者說,小伙子們在一旁出主意“趕緊找找人,看看有啥路子,到底該怎么處理”,黑衣中年女子即肇事者的母親躲到了一邊,不斷按著號碼,捂著嘴小聲說話,“至少有40分鐘”。
網民通過搜索肇事車“浙A608Z0”發現,該車有數次超速前科。2008年12月1日,在杭州建國北路樂購超市附近玩漂移,被巡邏交警攔下。在一周不到后的12月7日,該車又在滬杭高速公路往杭州方向違章超速,時速高達210碼,超速75%。
根據《交通法》,超速50%以上應吊銷駕駛執照。2009年5月7日晚上的事故,說明這個條款是個笑話。所有人開始問一個問題:如果肇事者的執照依法被吊銷了的話,譚卓現在是不是應該還活著?
從這個問題開始,提問就不肯再停下:為什么街上的飆車族沒有得到有效管制?為什么有人得到了法外施恩?又是誰給予了這種額外的豁免,把駕駛證變成了殺人執照?
政府的責任公信在這場輿論風暴中無所遁形。一種潛藏于心的公共挫折感便油然而生——富人擁有財富幾乎可以獲得一切,甚至連公共資源都可以成為供其任意支配的消費品 ,在放縱的資本欲望“發飆”下,下一個譚卓會是誰?
同時,浙大論壇流出一封公開信《天堂里沒有車來車往?——浙大學子致杭州市市長的一封公開信》:
“當晚被撞的行人不是譚卓,也許會是張卓、李卓……是你,是我。我們的城市不再安全,我們每次過馬路打醬油也許都有生命之憂。這樣的杭州,真的適宜我們居住嗎?還是只適宜那些有跑車的華族們嬉戲?”
種種的疑問橫在公眾的心底,種種的焦慮糾纏在人們的心頭,于是就出現了這樣不尋常的一幕:上千名素不相識的人自發走上街頭,走入殯儀館,去悼念和緬懷譚卓——這個事故前寂寂無名的普通青年,這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火上澆油的“70碼”
對于這一場業已形成的輿論風暴,最好的危機公關便是公正處理。不過,即使在最混亂的時候,杭州的交警部門也不愿和公眾進行正面溝通。當他們草率地拋出那些違背常識的結論時,也就失去了挽回名聲的機會。
5月8日下午2點,西湖區交警大隊召開了事故通報會。通報稿判定車速70碼(公里/小時),70碼的車速能把人撞飛5米高20米遠嗎?70碼的測速顯然不能取信于群眾,現場嘩然,交警部門說明,這一點判定的依據是根據肇事車主與其兩位同伴的供詞。
面對一位記者“肇事者是否越過雙黃線”的提問,西湖區交警大隊副大隊長王建國在新聞發布會上說: “誰都不能避免越過雙黃線的。”
肇事車輛是私自進行過改裝的,根據現場網友拍攝下來的照片,已經能夠明顯地看出該車有改裝過的痕跡,而交警稱無法判別。

當問及肇事者是否在飆車時,王建國回答:“沒有飆車這一說法,只是你超我,我超你的追逐。” 事實上,只要稍加搜索,就可以在杭州交警的官方網站上搜索到一個3年前的公告《杭州市公安局關于禁止機動車飆車等有關事項的通告》——標題里就明明白白提到了“飆車”二字。
通報會旋即變成了公眾對警方的拷問,飆車案由此演變成了群情洶涌的“70碼事件”。
杭州警方輕率的表述,把自己送上了風口浪尖——70碼是個很微妙的數字,文二西路的限速是50碼,70碼正好卡在超速是否達到50%的一個區域內。
稀缺的真相,激發了網民對這起交通肇事案中權力與財富勾結的想象:“沒到50%這個關鍵點,屬于普通超速肇事。這可能涉及串供,還可能有對交通規則和事故處理比較熟悉的人的指點。”
在網絡爭議聲四起時,80后作家、賽車手韓寒以專業人士的身份介紹了這輛跑車——這臺車原廠的剎車配備非常頂級,是準賽用的級別,100公里的速度剎車到0公里大概需要35米 。
“70碼的三菱跑車,在使用了30米的制動距離之后還把人撞飛20米,有些人到底是在污蔑三菱重工的剎車工藝還是在污蔑我們的智商?” 有網友如此聲稱。
為了讓這鍋沸騰又燙手的粥冷卻下來,有關部門要求控制導向,企圖通過類似的操作可以讓事情消弭于無形——這就導致了杭州本地媒體在事故第三天的暫時性失語。在杭州當地論壇“19樓”,原屬頭版頭條的“飆車案”帖子,在5月8日晚上,“一下子就沒了”。
有關人士證實了這一說法,“不是因為對方有什么了不起的后臺,而是上面怕學生聚眾鬧事”。
不過,在網絡時代,公權力想要牢牢控制住話語權已經不是件易事。盡管夾雜著失真和情緒,但是作為一種非官方的表達方式,網絡民意改變了以往的話語權力格局。
甚至杭州的某些記者在自己媒體上沉默之后,也在自己的空間里繼續發言,號召別人“挺住”。浙大新聞學院置頂帖里有這么一段:
“正義、公平、人性,在青澀的校園,這些也許曾是你我的信仰。而在這個犬儒主義、玩世不恭盛行的社會上,這些顯得那么格格不入。我理解,處于市場競爭與政策指令夾縫中的真正的媒體人,有著太多的不得已,有著太多的不甘心……但請不要放棄,希望你能盡可能地伸出手去,幫一幫這個校友,也幫一幫這個職業。”
經歷了對“富二代”的憤怒,“70碼”的荒誕,以及當地媒體的突然性缺位之后,整個事件直至引爆的臨界點——網絡輿論開始眾聲喧嘩,對富二代的身家背景人肉搜索也大行其道。
“欺實馬”背后的公共質詢
短短幾小時,“70碼”已成為最熱的網絡新名詞,有人把它音譯為“欺實馬”,以便和網絡流行語“草泥馬”呼應——這種略帶狡黠的嘲諷和追問,背后涌動的是一股暗中爭奪話語權的潛流。
真正致使事件無限擴大化的,更多地源于權力失范前,公眾的挫折感所引發的民意質詢和權利隱憂——“為了你我的生命安全,請大家以70碼的速度頂帖,頂起5米高20米遠”、“我不想在5米的高度看風景” 等迅速躥紅。
從5月9日凌晨開始,陸續有網民公布了肇事者胡斌及其父母的身份、職業、工作單位、家庭住址及聯系方式等內容。有網民披露稱,胡斌的母親也就是肇事車車主名叫陸紅英,是杭州一家網絡通訊工程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同時還是市政協委員。
事后證實,肇事者胡斌的身世并非如網上傳的那樣顯赫,其父母是做服裝生意的,政協委員、法人代表陸紅英只是與胡母同名同姓。這個事件在網絡上被過度解讀了,但是,公眾追問的是,誰放縱了多次違章、超速的胡斌?
一直關注此案的杭州市民王元認為,“在潛意識里,人們認為那些張揚的富家子弟,以及他們背后的家庭背景,是不是可能會產生一些以非正常手段干擾執法公正的行為。”
事故現場黑衣女子40多分鐘的電話成了一個謎。她到底給誰打了電話,那段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什么?雖然網民一直要求對那40分鐘的情況組織調查, 但是官方一直沒接這個茬。
在事故當晚,肇事者還更新了QQ空間。這個細節被多次轉述,成了交警玩忽職守的又一個“疑點”:肇事后,涉嫌刑事責任的情況下,胡沒在第一時間被刑拘,竟還能回家上網?
事實上,任何交通事故的處理,在相關情況備案之后肇事者是可以回家的,拘捕需要等到司法系統的啟動,兩者之間的銜接有一定的時間差。不過,交警部門對此從未澄清,相反,他們“不戰不降不和”,擺出一副昏昏欲睡的姿態——即使澄清這點會為他們挽回點比分。
當地市民抱怨公共管理部門的失職。南都德嘉的一名保安說,文二西路上常有一些飆車者,帶著大馬力的轟鳴聲呼嘯而過。
早在兩年前,杭州一家媒體就以頭版大圖報道了《半夜里保時捷加寶馬,武林廣場聲嘶力竭練飆車——以為出了車禍,路人心驚肉跳》,報道中稱,“一公里外都能聽到刺耳的剎車聲音,城市行政執法部門已接到投訴”。
很大程度上,“飆車案”中的群情洶涌是一次壓抑許久的民怨爆發。目前,輿論幾乎一邊倒地認為以“交通肇事罪”量刑已不足以平民憤,要求以刑期更長的“危害公共安全罪”論處胡斌——民眾的挫折感、以及對社會不公的切齒痛恨,都壓在了這個交通事故及其肇事者身上。
“70碼”甚至被印到了T恤衫上。這是今年網友第三次使用所謂的T恤來表達意見,第一次是圍繞關注官員財產公示的漫畫《脫吧,到你了》,第二次是重慶網友反對公交漲價事件。
在洶洶民意和杭州市領導的重視下,杭州公安機關委托鑒定機構對肇事車輛的車速和改裝進行技術鑒定,根據鑒定報告,肇事車輛時速在84.1至101.2碼范圍,肇事車確被改裝——真的不是“欺實馬”。
普通的刑事案件,因為政府處理不力演變成危機公關。政府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的調查結果,不過印證了公眾通過常識推出的判斷。
一直關注此事的杭州市民陳民感慨:什么樣的智商,才能不偏不倚地走到公共輿論的對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