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莉丹

臺灣新黨前主席、曾擔任過11年法官的謝啟大認為,可以對政治說不的臺灣司法人,并非朝夕之間就可以養成,而是這20多年來慢慢累積的。現在偵辦陳水扁案的司法人中,他們都算這20年來培養的不錯的司法人,現在剛好陳水扁案都落到他們手上,這是陳水扁的不幸,可也是我們臺灣的大幸!
這段時間,是昔日臺灣“第一家庭”成員出庭的密集期,陳水扁不斷上演“絕食”、“出書”、“創黨”、自比“基督山伯爵”等系列劇之外,陳水扁案主審法官蔡守訓也成為耀眼“明星”。通過扁案,人們認識了堅持不懈的臺灣特偵組,也記住了那些腰桿挺直的臺灣司法人。
曾在臺灣擔任過11年法官的謝啟大女士說:司法是臺灣社會的最后一道防線,從3年前偵辦陳水扁“國務機要費案”的檢察官陳瑞仁到如今的蔡守訓,這群勇敢正直、可以對政治說不的臺灣司法人,并非朝夕就能養成,而是經過了長達20年的浸潤、累積與沉淀。
2009年的這個春天,在先后幾次與《新民周刊》記者的交流過程中,這位已是耳順之年的女士,和藹、從容、措辭嚴謹,總是精力充沛的模樣。事實上,她飽受腰痛困擾。
謝啟大女士將她的人生融入臺灣地區司法改革與制度建設進程,在她清晰的有條理的敘述中,你不難發現一種叫做大歷史觀的脈絡。在宏大背景下,個體命運跌宕起伏,她自認在每個時期個人都有不可推卸的社會擔當。
謝啟大的父親謝鴻軒先生是臺灣知名國學大師,安徽繁昌人,歷任臺灣師范大學、臺北輔仁大學、淡江大學及臺北中國文化大學等校教授。1949年2月10日,謝啟大出生于江西上饒外婆家,同年,因戰亂隨父輾轉至廣州,之后赴臺。
謝啟大回憶,她從小在臺灣所受的教育,是“完全的中國式教育”。小時候她看抗日戰爭紀錄片《八年的怒吼》,中國將士誓死抗日那段戰爭史,總是讓她落淚。
這或許跟她的家庭氛圍息息相關,謝啟大的父親謝鴻軒,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于無錫國專,抗日戰爭開始就投筆從戎,又以榜首的成績畢業于軍校。
1967年,從臺北市立女子師范學院畢業后,謝啟大做了十年小學老師,其間她到臺灣大學法律學系夜間部學習法律,那時的她,白天上課、夜晚讀書,未敢懈怠。35歲那年,她在法官任內終于取得臺灣大學法律學研究所碩士學位。
自1981年,謝啟大相繼到宜蘭、新竹地方法院擔任法官,一做就是11年。她以剛正不阿的作風贏得公信力,她在擔任少年法庭法官的兩年期間,關注臺灣少年犯罪的防治,并開始在少年關護所內輔導犯罪少年的工作,贏得“謝媽媽”的稱呼。在1991年年底,謝啟大調任臺灣“高等法院”花蓮分院法官。
從1989年的“吳蘇案”開始,高新武與謝啟大、李子春等法官、檢察官共同推動了臺灣司法界著名的“自清運動”。當時,謝啟大只身會面時任臺灣“司法院長”的林洋港,堅決要求進行臺灣“司法改革”,聲名大振。
謝啟大還發起了一個法官“自覺運動”,要求司法界與社會都不得要挾、影響法官的獨立審判,當時全臺灣法官聯署簽名,以示支持。謝啟大那句,“還給我們一個純凈的審判空間”——至今依然在臺灣司法界廣為流傳。
1992年,謝啟大請辭法官、投身政界,她解釋,參政是因為,“李登輝的‘臺獨傾向日益明顯,他居然想利用臺灣挑起兩岸之間的仇恨,毀掉中國發展的契機”。“國家有難,匹夫有責”——謝啟大的友人高新武檢察官這樣說服她。其后,謝啟大出馬參選“立法委員”,以高票當選。
她憑借犀利的問政風格與專深的法律素養,連任三屆“立委”。擔任“立委”的9年間,謝啟大提出并通過多達70余部重大法案。1995年,為阻止國民黨“強度關山”通過一項掌控司法以達到獨裁目的的議案,謝啟大與新黨共7個“立委”對抗100多個國民黨籍“立委”,在“立法院”議場發生嚴重“肢體沖突”。事后,謝啟大心灰意冷,但她因此榮登“立法院”問政滿意度前十名,自此7年,她蟬聯該榜第一、二位。臺灣媒體報道此事時稱之為:“司法女藍波”(藍波是美國影星史泰龍塑造的孤膽英雄形象),再顯“雌威”。
1993年,趙少康創立新黨后,王建煊、高新武與謝啟大第一時間加入新黨。2001年5月至12月,謝啟大任新黨主席,謝也成為臺灣關鍵政黨的首位女性政黨主席。
2000年,在李曾文惠“私運美鈔案”中,謝啟大指控李登輝太太李曾文惠私運美元赴美國遭美國海關退運,她與李曾文惠互控“誹謗”與“誣告”罪,事后謝啟大被臺灣法院判“誹謗罪”處有期徒刑3個月。依照臺灣的法律,謝啟大原本可以易科罰金了事,但她寧愿入監服刑,也“絕不交如同認罪的罰金”,她寫下《向歷史討個公道》一書,披露李曾文惠偷運巨款的事證與臺灣法院審判的違法之處。
謝啟大行動的決絕,在2003年11月31日她返臺服刑時得到明確昭顯,在桃園中正機場,她公開宣稱——“絕不屈服”!對待不公正的事物,謝啟大女士從來都是這個態度。
人生徐行,就像一幅畫卷被緩緩推開。今天,謝啟大總結自己是“十年一個歷程”,她總是離開所熟悉的領域,在不斷改變中開啟自我的新潛能。就像目前她選擇在北京定居,并打算在中國大陸度過她職業生涯中的第四個十年,“這是我人生中第四個春天”,她溫暖地稱呼。她對于幸福生活的定義很家常,即“想到你所擁有的,忘掉你所失去的”。

陳水扁的最大不幸是遇到了公正辦案的法官和檢察官
《新民周刊》:對于目前陳水扁弊案的司法進程,你怎么看?
謝啟大:陳水扁最大的不幸是,這次他遇到了公正辦案的、有擔當的法官和檢察官,他真的栽了!
陳水扁從來視法律如無物,他是法律系出的一個極端分子,懂法但從不知道尊重法律,懂法但玩法律漏洞。像陳水扁那么沒有良知、貪污到這種程度還毫無羞愧之感的人,還真不多。
陳水扁自認以他的領導人身份,只要掌握了幾個高官包括臺灣“調查局長”、“檢察總長”、“法務部長”、“國安局長”,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但臺灣司法人經過了這20年來的不斷革新、養成,實際辦案的這種有能力、有操守,又很堅持遵守法律的法官和檢察官,在臺灣已不僅是百里挑一,而是百里挑得出十幾、二十個了!
可以對政治說不的臺灣司法人,并非朝夕之間就可以養成,而是這20多年來慢慢累積的。現在偵辦陳水扁案的司法人中,好幾個都是20年前剛出道時就看到了司法界的好榜樣并努力效仿、秉持法律與良心去辦案的,他們都算這20年來培養的不錯的司法人,現在剛好陳水扁案都落到他們手上,這是陳水扁的不幸,可也是我們臺灣的大幸!
我承認,臺灣還是有些不太好的或被政治利益蒙蔽一切的司法人,可陳水扁真是運氣不好,他碰到的都是非常認真、堅定的法官和檢察官,這些人不會被權貴影響,他們眼中只有法律,只有良心。像這次陳水扁案開庭審理過程,主審法官蔡守訓也很有耐心,他訊問卸任“總統”陳水扁,就像訊問一般人一樣。
這樣的檢察官、法官很難得。在陳水扁案偵辦、開庭審理的整個過程中,這些檢察官、法官承受了極大壓力,如果不是有很大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沒有人要扛這么累的工作。
《新民周刊》:司法最終將對陳水扁如何量刑,你有預判嗎?
謝啟大:這個猜測意義不大,陳水扁的案子一再地爆出來,多到罄竹難書了。
而我真正擔憂的是,“二次金改”案是否能被偵辦,“二次金改”中,獲利的這些財團給陳水扁的錢目前查出來的都只是“前金”,而“后謝”絕對是“前金”的五倍、十倍;這些財團會給陳水扁如此大的利益,是因為他們更能獲得十倍、百倍之利,多可怕的犯罪!而這些財產都是臺灣人民的財產,最后受害者是臺灣人民。

“二次金改”中,這些財團拿了多少錢?我認為這才是特偵組下一步要偵辦的重點。陳水扁判的刑,再累積,也就是關到他死為止,但如何讓特偵組檢察官更深入地追查像“二次金改”這樣重大的掏空臺灣的弊案、把這些財產還給臺灣人民,才是重要的。
《新民周刊》:陳水扁在法庭上始終強調自己“沒有貪污”,自稱是遭受“政治迫害”,你怎么看他的態度?
謝啟大:我覺得陳水扁是一個精神上有問題的人,他是一個沒有反省能力的人,他們一家都不會反省。陳水扁的人格嚴重扭曲,他永遠有種“被害妄想狂”,永遠覺得他被“政治迫害”,但實際上他就是犯罪,就是貪腐。
后來我常想,選舉應該是選賢與能,但政治其實是一個高明的騙術,臺灣的選舉制度是很扭曲的,很難選出真正的賢與能,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投身于選舉,是非常掙扎的。我個人投身政治的感受,在選舉時要“拜票”與求人,就很痛苦。
陳水扁給臺灣帶來非常大的傷害。我曾與陳水扁在臺灣“立法院”共事兩年,我特別觀察過他,擔任“立委”時的陳水扁每天早晨六七點就去“立法院”各委員會登記第一個發言,因為臺灣電視媒體會從上午9點到10點半在每個委員會都布機,所以陳水扁就抓住這個機會,一個上午到四五個委員會中串場,他總是能說一些挑動性的辛辣語言吸引媒體的注意,也造就了他在媒體上的高曝光率,他經常講一些不負責任的話,卻沒有真正修過一部法案。他自己是相當不民主也很不誠實的人。
臺灣特偵組其實腹背受敵
《新民周刊》:你怎么看目前就陳水扁的“國務機要費案”、“南港展覽館弊案”、“洗錢案”、“龍潭購地案”這4個案子所實際開展的司法攻防戰?
謝啟大:由陳水扁這4個案子來觀察,可以推測,陳水扁沒有一個工程是不拿錢的,沒有一毛錢是不貪的,他8年任內的所有工程建設,都要到他家去“喬”(臺灣話,指出面協調),每個他都當作生意辦,非常可怕!我認為現在臺灣檢調部門辦到的案子,只是冰山一小角。
《新民周刊》:對于臺灣特偵組在偵辦陳水扁案件中的表現,你怎么評斷?
謝啟大:臺灣特偵組前身是查緝黑金行動中心,是陳水扁2000年上臺后成立的,當時想成立一個特別檢察官制度,讓這群檢察官只專心辦重大或特別案件。可當時查緝黑金行動中心選的人有問題,都是親綠、偏“臺獨”的;再者,其制度設計也有問題,例如查緝黑金行動中心辦完的案子,還是交由各地檢察官去起訴,偵辦人常跟負責起訴的各地檢察官意見不一致。
特偵組全稱是“最高法院檢察署特別偵查組”,國民黨和親民黨提案修改了臺灣“刑事訴訟法”,以2006年修正的“法院組織法”新增第63條之1作為特偵組的法源依據,該法是在陳水扁時代修正通過的,特偵組在陳水扁任內成立。但沒想到特偵組成立后發揮最大功效的案件,竟然就是偵辦陳水扁的貪瀆案。
開始時,陳水扁將他的“國務機要費案”鎖定為“機密”,尚未解密之前,特偵組拿不到證據,沒法辦下去。后來會辦下去,首先是因為馬英九上臺后,認定這些不是“機密”;再者,特偵組內有像朱朝亮、吳文忠這樣不錯的檢察官;并且,陳水扁實在是罪證確鑿。
我認識查緝黑金行動中心的檢察官,其中的侯寬仁(起訴馬英九“特別費案”的檢察官)就是屬于“酷吏型”的。陳瑞仁檢察官也承認他是深綠人士、很支持陳水扁,我們從陳瑞仁的起訴書可以看到他極度偏袒陳水扁,可陳瑞仁還是有良知的,他沒法昧著良心再偏袒陳水扁了,因為陳水扁實在貪得太不像話!連尿布、養狗飼料,陳水扁都報進“國務機要費”,這是要送給國際友人的東西嗎?!
據我了解,陳瑞仁當時要起訴陳水扁,很多“檢察首長”都反對,但在幾個檢察官的保護下,最后陳瑞仁堅定地起訴了陳水扁的“國務機要費案”。
目前特偵組的直接領導“檢察總長”陳聰明的操守、能力是被質疑的。這次在“檢察總長”被提名前,臺灣檢察官系統里曾做過問卷調查,由基層檢察官投票最適合當“檢察總長”的人選,名單共4人,陳聰明名列最后,他在臺灣檢察系統里的聲望是極低的。但當時陳水扁提了第四名的陳聰明,據我們了解,是黃芳彥(陳水扁重要心腹、曾任臺灣新光醫院副院長)經過精密推算讓陳聰明出線,所以陳聰明“感恩”黃芳彥。最后由陳聰明擔任現在的“檢察總長”,我們覺得不可思議!這也就造成了現在臺灣檢察系統尤其特偵組辦案中的一個最大障礙就是:由“檢察總長”陳聰明來領導特偵組。
“二次金改”涉案的這些財團對陳水扁愿意動輒以億元拉攏,為了讓自己免于被檢察系統追查,他們同樣也會以億元收買這些檢察官。但我確信臺灣原來特偵組中的檢察官朱朝亮、吳文忠是買不動的,但是我相信有許多檢察官是有價碼的、是可以被收買的,現在特偵組換下了朱、吳二位,我對于特偵組還能否繼續偵辦“二次金改”打下很大的問號。
《新民周刊》:但一張原特偵組檢察官朱朝亮、吳文忠與陳水扁的合照被曝光后,最近臺灣法務部門已將朱、吳二位檢察官調離特偵組,對此,你怎么看?
謝啟大:陳水扁利用他與特偵組朱朝亮、吳文忠兩位檢察官的合影去要挾、抹黑他們,這正好證明了他沒辦法買通這兩位檢察官,這種檢察官才是我們要保護的!戰場上越讓對方害怕的將領,越是對方使用反間計的目標,我認為以各種理由換掉朱、吳二位的人,已經被財團和陳水扁收買了。

今天“二次金改”辦不下去,“檢察總長”就是用很多方法把特偵組檢察官絆住了。
目前特偵組面臨的最大困難就是有將無兵,特偵組共8個檢察官,最近擴增至11人,要去查這么大的案子,人手不夠。但陳聰明就是讓他們沒糧沒草、沒兵沒將,卻要他們去打艱苦的戰爭,他故意要讓這些檢察官被困住,這樣檢察官就不可能往“二次金改”方向偵查了。
特偵組還疲于奔命。臺灣強大的“調查局”系統完全可以形成項目小組幫特偵組的忙,理應由信得過的“調查局”人員先收集證據,檢察官再分析、抓方向。可至今“調查局”沒有幫忙,現在都是特偵組檢察官做筆錄,變成將軍去做士官的事,就很累了!
此外,特偵組的領導者的操守、能力是被懷疑的。而且,在特偵組原來的8個檢察官中,真正在辦案的就兩三個,其他要不就是有問題、要不就是我們覺得沒有真正努力辦案,但現在他把努力、真正辦案的檢察官朱朝亮、吳文忠換掉了,又把一些沒有辦案經驗的人換進來!
特偵組的檢察官耗掉了很大精力,我感到非常不忍,他們太辛苦了。我在想,要不要幫幫他們,起碼讓大家知道現在他們多辛苦。特偵組其實是腹背受敵!
當了11年法官,10年考績乙等
《新民周刊》:臺灣出現像朱朝亮、蔡守訓這樣的敢于對政治說不的檢察官、法官,在你看來,是偶然還是必然?
謝啟大:從朱朝亮到蔡守訓,這些正直勇敢的檢察官、法官的出現,在于這20多年來臺灣司法界改革創造的一個比較好的環境。
掌權者一定會想盡辦法掌控司法。能當上行政長官的人,比較不棱角分明,才會得到上面“關愛的眼神”;而一般辦案的法官、檢察官,面對案件是據理力爭的。我們法官有一條很重要的準則——“法官是沒有長官的”。法官最大,是法官兼庭長、法官兼院長;而不是庭長兼法官、院長兼法官,庭長和院長只是行政職務。
同樣地,一個好的法官,他是沒有首長的,他只聽命于法律與他的良心。一個好的司法人,就每個案件,他應該是堅定地依據法律和良心去審判,他不會被行政長官所左右。

我們當時信守的是:判決書上,我是具名者,簽了名,我就要對這個案件負完全責任,任何行政長官的命令不能影響我做判決決定,沒有任何行政長官可以更改我的判決,我的判決只有透過上訴、由上級法院用它獨立的審判權更改。臺灣司法界非常透明,臺灣老百姓也是騙不了的,他們運用司法的幾率非常高,我們司法人的工作非常繁重,我們每個判決,都要接受檢驗。
我們只接受法律審查,不接受行政指導,這樣的一個好處是:避免行政干擾司法。在臺灣,很在意這個。像高雄陳菊“當選市長無效案”的一審判決,我們看到,好的法官寫的判決書是擲地有聲!我們不在意法官判贏或輸,只要他的判決寫出理由、交待清楚,就能服眾。
《新民周刊》:像你與李子春這樣的法官、檢察官可能會坐冷板凳。
謝啟大:一個堅持原則的法官、檢察官,他在行政系統上很難得到肯定,他容易坐冷板凳,辦的都是小案子,升任庭長、調升院長、調好地區,都輪不到他。
司法人在堅持一些原則時,常會得罪當道,也會造成他不被重用、肯定。李子春當了20多年檢察官,考績都是乙等。同樣地,我當了11年法官,我10年考績都是乙等,但我和李子春在我們轄區人民心目中,是甲等的法官、檢察官,因為我們不拿案件當人情,我們只依照法律、良心,做最公正的判決。
我常覺得,案子沒有大小問題,看你如何處理,對每個當事人而言,都是天大的案子。就像當年他們避免讓我辦大案件,可我辦少年案件,我一樣可以把整個臺灣的少年法制改變哪!
當然,李子春這樣的檢察官不適合臺灣的官場社會,我們永遠都是非主流的。這樣很吃虧,你必須甘于清貧,你永遠升不了官,得不到外界所謂“榮華富貴”,你要有很大的道德勇氣堅持,一定要很堅定,你的家庭要支持你,否則你會很孤單。
我們這樣的非主流人士會很清醒,可一直是被排斥的。當然,如果我們要對抗、批判當權者,怎么可能要求當權者肯定我們?!
《新民周刊》:11年的法官生涯中,讓你堅持對案子負責的力量源于哪里?
謝啟大: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我們從小讀文天祥、岳飛,不都教導我們要這么做嗎?!可能跟家庭、個性等有關吧,自然而然地,我從不覺得這有什么困難。而且既然我選擇了讀法律、走司法這條路,我就該要有這樣的堅持。
司法是社會的最后一道防線
《新民周刊》:20年前,你們是如何推進臺灣司法改革的?
謝啟大:二十五六年前,在臺灣,大家也是不相信司法的,那時有人講“有錢判生,無錢判死”,講“司法是國民黨開的”……那時我剛進入司法界,臺灣敢于對抗強大行政力量的法官、檢察官不多。
臺灣前兩個蔣“總統”其實相當清廉,作為威權時代的領導人物,他們也覺得可以干涉司法,但他們還容得下一些說實話的人,所以除非一些政治案件或跟行政機關有關的案件,其他案子他們倒不會干涉。當然在那個威權時代,臺灣司法要做到完全獨立,不容易。
1989年,由新竹法院、新竹地檢署的司法人推動了臺灣司法界“自清運動”,我們當時就覺得,檢察官、法官應該要有擔當,特別在面對有權勢之人時。“吳蘇案”發生的半年前,我發起了一個法官“自覺運動”, 最開始在新竹地方法院發生,叫作“還給我們一個純凈的審判空間”,我帶領全臺灣法官發動了一個聯署簽名。
1989年,新竹地檢署高新武檢察官辦了劃時代的“吳蘇案”,我也見證了這個事件。那時,臺灣“司法院長”林洋港任用吳天惠擔任掌管司法風紀的臺灣“司法院第四廳廳長”,吳天惠的夫人蘇岡是律師,在蘇岡代理的案件中,夫妻二人共同利用吳天惠的廳長身份,長期向法官、檢察官行賄。
結果,高新武檢察官決定主動偵辦吳蘇二人,并由知情的法官、檢察官擔任告發人、證人。1989年1月11日,臺灣“司法節”這天,吳天惠和蘇岡二人被高新武檢察官主動拘提審訊,全臺灣震驚了!臺灣的司法也開始逐漸獲得臺灣人民的信任。
雖然最后吳天惠被判無罪,只有蘇岡被判有罪并服刑坐牢,但“吳蘇案”激起了司法界的一種自覺:有為者亦若是。無論在臺灣社會還是在司法界,“吳蘇案”都樹立了一個典范。
我記得1989年我們做臺灣司法改革時,有個律師就公開說:臺灣只有新竹法院、新竹地檢署的法官、檢察官夠格做司法改革,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是辦案認真,絕對清廉,操守沒問題。
也是在1989年,桃園地檢署李子春檢察官偵辦了“蕭天贊關說案”,把時任臺灣“法務部長”的蕭天贊轟下臺。李子春檢察官也遭遇很多壓力,那時我們面都沒見過,可大家彼此知道是一條心,他在桃園做,我們在新竹聲援,大家都是有理想的人。那時,敢聲援我們的司法人很少。

“吳蘇案”和“蕭天贊關說案”之后,臺灣社會開始對司法肯定,后起之秀也開始效仿這些不畏權勢、挺身而出對抗行政強權的法官、檢察官。
6年后,在臺中地檢署,由朱朝亮、吳文忠檢察官發起了“對抗上上級關說案”……
很多事情很奇妙,就這樣一個個地下來。我們都算一條戰線的。臺灣的司法獨立,就是通過我們這樣的慢慢探索,逐漸實現的。
我們很清楚政治掌權者一定想要掌握司法,當時我們做一切司法改革最重要的目標就是:我們竭盡所能地希望給司法人獨立的空間,我們希望在臺灣政治轉型過程中,讓掌權者不能操控司法。
當時我們已經鉚上去了,就覺得,大不了丟掉這個位子,沒什么了不起!當時我們也沒有政治目的,就是為臺灣司法做點事。因為我們知道:司法永遠是社會的最后一道防線,如果司法這道防線都沒有了,就不得了了!
我很慶幸的是,在李登輝還沒成氣候之前,我們這群司法界的“改革派”剛好都成長了,我們有相當的司法經驗,也在當地老百姓、律師中樹立口碑了,當時我們做事,大家會相信。大家都清楚我們是認真辦案的法官、檢察官,我們不是作秀,我們絕不可能受賄,也不可能昧著良心辦案。
“吳蘇案”后,參與其中的許多新竹司法人都離職了,高新武檢察官也自認使命完成,請職離開司法界,他離職前對我講了一番重要的話,“深受司法界不良習氣影響的現職司法人員已經很難改變,但我們可以寄希望于未來的司法人,他們現在可能還在學校就讀,或者剛進入司法系統,還沒有被‘污染,我們現在所做的就是樹立一個典范,讓他們知道一個好的司法人應該怎么做。我們正在播撒種子,六七年后我們會看到第一批司法新苗出現,二三十年后就會逐漸成林。”
高新武檢察官是對的。20年后的今天,當陳水扁犯下這么多貪瀆案時,臺灣已經有一群正直勇敢、敢于對抗權勢的法官、檢察官能對抗強權了。
《新民周刊》:在你的體察中,現在的臺灣地區,司法的地位是怎樣的?
謝啟大:比起二三十年前,現在司法在臺灣社會已經逐漸被肯定,司法在臺灣還是具有相當的公信力。
臺灣司法是三級三審制(中國大陸是四級二審制)——地方法院、高等法院與最高法院,法官、檢察官需經嚴格考試,他們素質蠻高的。因為臺灣對法官和檢察官實行“終身制”,他們的身份有相當的保障,除非司法人的自身有刑事犯罪或被懲戒(因行政上的錯誤被彈劾、糾舉)、被禁治產(喪失意識能力),否則不能迫令他們退職。這個保障最大的好處是:只要法官、檢察官不在意升遷、考績和調動,他們就可以依據良心處理案件,他們的權力是很大的。
在我們臺灣,司法圈很小。據我了解,司法官彼此很清楚:有些人油鹽不入,而有些人是有價碼的……法官、檢察官是有口碑的。在臺灣,如果一個好的法官、檢察官,能真正秉著良心、法律辦案,他很快會被社會肯定。那些拿錢或亂判案的法官、檢察官,不可能留不下證據,臺灣司法界很快會注意到,馬上會辦他們。

《新民周刊》:在臺灣,如果出現收黑錢或貪腐的法官、檢察官,通常這種情形怎么處理?
謝啟大:一般這種案子都會用監聽的方法收集證據,當然辦法官、檢察官,證據的要求更嚴格。
我知道,大概在20年前,臺灣“調查局”用了幾個特別干練的偵辦團體辦司法界弊案,曾有段時間抓了十幾個法官、檢察官,被關到監獄里的好幾個,對于那些司法人是有喝阻作用的。
在曾被這樣大刀闊斧地砍了一段以后,幾乎不會有行事太過分、太離譜的司法人了,貪腐的司法人在臺灣司法界很難生存下來,臺灣“司法黃牛”沒那么猖獗,風氣還沒那么壞。如果真的很愛錢,他不需要做法官,他可以改行做律師。
《新民周刊》:陳水扁、李登輝都曾在臺灣檢調系統高層安插過自己的心腹,在你看來,臺灣的法官、檢察官能夠規避這種來自高層的行政力的干擾嗎?
謝啟大:很難。從李登輝當時任命的“檢察總長”盧仁發到現在陳水扁任命的“檢察總長”陳聰明,他們都是在臺灣檢察系統里公認的能力、操守被質疑的人。在司法系統里,我們自己很清楚每個人的能力、操守如何,這是透明的。
但陳水扁2000年曾任命的“法務部長”陳定南相當好,他耿直,形象很好、做事認真,也會真正放手讓檢察官去辦案。陳水扁用了陳定南以后就很難換掉,直至2005年陳定南辭去“法務部長”,回到宜蘭去競選縣長,可惜失利。
離開政壇是“意外驚喜”
《新民周刊》:你自認在做一些評斷時,有你自己的政治或黨派立場嗎?
謝啟大:我們長期受到了法律的訓練,在辦案時心中沒有藍、綠,我相信民進黨中也有好人,藍的也曾有過貪贓枉法的事。每個人都是多面向,我只是很客觀地去看這些人、事,我有機緣曾在司法界、政治界呆了這么久。
《新民周刊》:后來你辭掉法官、步入政壇,是因為高新武檢察官的勸說嗎?
謝啟大:我不是一個喜歡政治的人,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進入政壇。我進入政壇完全因為當時高新武檢察官看出來,李登輝存心毀掉國民黨、利用國民黨搞“臺獨”,而這是我們不愿接受的。我覺得李登輝的“臺獨”更可怕,是皇民化即所謂日本軍國主義的“臺獨”,他就是想利用“臺獨”逼使大陸出手攻打臺灣、毀掉大中國的發展機會,他挑起兩岸人民之間的仇恨,制造兩岸之間可能擦槍走火的危機,這是我覺得最危險的。
我是真的為了這個目的去從政。我們都是屬于“大中國主義者”,我們都愛臺灣,也希望中國大陸好。因為我們知道,只有兩岸和平,中國統一,大中國才能崛起。
新竹當地人民對高新武和我非常尊敬,我們才可能在沒有政黨支持的情況下,1992年在新竹以高票當選“立委”,一般司法人士覺得這不可思議,我在新竹當法官的9年里,判了多少人刑?在一個小小的30多萬人的新竹市,我不是把人都得罪光了?可我居然會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因為9年里,我們得到了新竹地區人民的信任和尊敬。
我在從政的9年中,沒有為自己爭取過利益。在臺灣“立法院”的9年里,我修過70多部重要法案,我把最在意的“行政訴訟法”、“行政程序法”、“軍事審判法”、“陸海空軍刑法”及人權保障、弱勢群體保障的法案都修訂完成了。那時,我要守著議場,提防李登輝利用修改法律達到獨裁目的。“立法院”那9年,我耗盡了一切,我的家庭、孩子、健康,我幾乎完全顧不到。
《新民周刊》:現在看,從政留給你怎樣的感受?
謝啟大:從我開始決定選擇辭去法官、參選“立委”那天開始到我離開“立法院”,那9年,是我人生的黑暗期。別人看到我風光,可事實上我極度疲憊、焦慮,從政9年,是我最痛苦的時期。
我是職業婦女,我也是一個“教育媽媽”,我很愛我3個孩子,但在我最小的孩子才6歲時,我就開始關注社會、踏入政壇,最近我與孩子談心時,他還會告訴我,“那時我們也非常痛苦,我們不能接受一下子就沒有媽媽了!”
我最近也有種很深的感受:將近10年,我的人生是空白的,我沒有歡笑、沒有家庭,近10年中,孩子所有成長經歷我都沒有參與,我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沒有停下來看我在過什么日子……我唯一記得的是,我每個法案是怎么過的、我每場戰斗是怎么打的,我所有印象都在“立法院”,我的回憶就是政治。
《新民周刊》:離開政壇,你有過遺憾嗎?
謝啟大:我從政時期的兩件事使我的聲望達到最高點,一是幫宋楚瑜查“興票案”時,二是在轟李登輝下臺時。
2000年3月18日晚上,我發動群眾包圍李登輝官邸,轟李登輝下臺,李登輝太太李曾文惠嚇得3月19日帶著8600萬美元逃往美國、在紐約機場被查獲,美國再用此要挾李登輝、讓他必須辭去國民黨主席,達成了我們的目的。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事件,再讓李登輝繼續把持國民黨主席的位子半年,他會把國民黨黨產移轉光,把連戰、宋楚瑜、馬英九貶下來,再把他那些“臺獨”人士包括黃昆輝(臺聯黨現主席)、黃主文(臺聯黨前主席)推至國民黨要職,那李登輝將永遠把持著國民黨,國民黨就變成最大的“臺獨”黨了,這個后果非常可怕。
當時新黨幫助宋楚瑜,但宋楚瑜在2000年成立親民黨后趁勢并吞新黨資源,新黨由臺灣第三大黨變成支持度瞬間急降,我從郝龍斌手上接過黨主席時,新黨已經很虛弱了。我當新黨主席的8個月內,完全處在一個選舉戰斗準備期,為了激勵士氣,我放棄了我的安全選區臺中市,選擇了一個最危險的高雄市,但是我們還是失敗了,我也辭去了黨主席,以示負責,離開了政壇。
現在回想,我聽到我落選,第一個念頭是:我終于可以離開政壇了!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在政治上是無期徒刑,忽然聽到被改判有期徒刑、立即釋放時,感覺愕然,不敢期盼的好日子突然來臨,一時之間不能適應。
離開政壇,對我而言是一個“意外驚喜”!當李登輝已失去“總統”位子、被迫辭去國民黨主席時,我覺得我的責任和使命已經完成。我沒有任何遺憾,我心懷感恩。
入獄3個月是人生最輕松時
《新民周刊》:為什么當時你執意選擇回臺灣服刑?
謝啟大:上天居然能讓我這個小兵完成拉下李登輝這樣的大功,單憑這點,我覺得我該付出代價。
我的一個原則是,對得起自己。首先,雖然臺灣法官的刑事判決是扭曲事實、違背法律的,但我身為法律人,仍然要依據法律行事;其次,我回去坐牢,不選擇易科罰金,是預留了我將來可以繼續追查李登輝夫妻這個涉及8600萬美元案件的余地。
當時很多人有疑問:李登輝怎么可能這么笨?他為什么要把現金運到美國,而不用匯款?最近陳水扁的案情越來越明顯后,當時很多人都質疑的問題,現在陳水扁都幫我們解答了。
陳水扁是以他的前任李登輝為榜樣,陳水扁的手法跟李登輝很相似,他也是現金搬進搬出、直接飛機運送國外,他租人家金庫放現金,一車一車運、一紙箱一紙箱搬,幾億元(新臺幣)現金搬進搬出!因為匯款會留痕跡,而現金不會留痕跡。
在追查李登輝的案子時,我發現李登輝的手法比陳水扁高明多了,李登輝懂得隱藏,懂得把很多證據消滅。而陳水扁的技巧差得太遠了,他做得非常粗糙!
現在我還在繼續追查李登輝“私運美鈔案”,最近又調到一些新證據,常有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我希望最后能追查出李登輝曾貪贓枉法,掏空國民黨黨產、掏空臺灣這些事實真相。
《新民周刊》:臺灣許多政治人物都以坐過政治牢為榮,你呢?
謝啟大:真正坐政治牢的人,我很尊重,他們不是犯罪。但我不贊成把坐政治牢當成謀求個人政治前途的一種手段,就像陳水扁,我不太看得起這種人。
我把坐牢當成我在政治上畫上的一個漂亮句點,而不會把它當成一個政治資源去加分或造勢。我在政治上得到的太多了,我相當疲累了,不會把坐牢作為我晉升的工具。
《新民周刊》:你自認在你的人生中,最困難的階段是什么時候?是入獄的3個月嗎?
謝啟大:呵呵,那3個月是我最輕松的時候!(開心地笑)
一方面,臺灣的獄政改革還不錯,從典獄長到管理、戒護人員,素質都很高。這也有我的部分貢獻,我在當法官時關心少年犯罪,訪問過臺灣一半以上的監獄;在我當“立委”時期,我堅持把外界社會資源帶進監獄,幫助充實臺灣獄政軟件。并且,我事實上是坐政治牢,他們都對我相當尊重。
我曾問過政治前輩施明德、林正杰兩位先生對于坐政治牢的感想,他們認為這是人生境界的一個提升。我已經太久沒有關心自己了,從我18歲開始工作,我就是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白天當老師、晚上當學生;我當法官,一個人做三個人的事;當了“立委”,我一個人做四個人的事……我永遠在超負荷。
我把這3個月當作是閉關修煉,看作是給自己的一個禮物,這3個月我不必關心別人,只要關心自己。我趁機讀了過去想讀的《圣經》、《佛經》、《易經》、《六祖壇經》、《貞觀政要》、《詩經》,也看很多小說,包括二月河的《雍正王朝》、《康熙大帝》,還有《哈利·波特》,最重要的,我讀了很多養生書籍,也寫了很多文章。
那段時間我覺得很幸福,我很感恩。我把我欠了30年的睡眠補回來了,出獄時我氣色很好,還減了一下肥,我做了很多好玩的事!我出來后看到我那些朋友都忙翻了,像臺灣現任“法務部長”王清峰,那時她在查“3.19”的案子,我笑她說,真該把她送進監獄休息3個月。那時有很多朋友包括我同學都是“檢察長”、“院長”、“典獄長”級,來監獄看我,被擋在外面,我出來后才知道。
我的人生中曾有兩個很奇妙的3個月:一是我坐牢的3個月;一是我去年備考中國大陸律師執照的3個月,當時我專心只讀一種考試書,我用了有趣的方法,很堅定地有規律地生活,盡量用平和快樂的態度讀書,雖然每天讀書十五六個小時很辛苦,也因為我坐得太久,腰痛嚴重,可是我能健康地撐過來。
日子都看你怎么過,你用愉快的心情過,念頭一轉,都會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