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煒

“5·12”大地震一周年的時候,一個在美國讀書的朋友發來一份調查——關于地震報道中新聞媒體的作用。一年前她去念新媒體的博士,可這個調查還是關注“老媒體”——它在多大程度上擔負了社會正義的使命,它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一個社會良性運行的建設,它在多大程度上讓每個人都有了表達的自由。回答完這份問卷,我有些恍惚。
一年前,我在讀一本書,叫《天有荒年》,其中,德國學者安特利雅·揚庫在解讀清代災荒的一篇論文中留下這樣一段冰冷的話:“荒政的基本原理,即只要社會和政治的穩定并未受到威脅,人口的損失是無關緊要和可以忍受的,這沒有威脅到賑災活動的整體信譽。這種信譽主要來自大家——至少所謂的主流社會——對維持秩序和重建社會的生命需要。維系民心畢竟不僅是皇帝需要的,對地方的社會生活也是必要的。”
這段話當時并不適合在任何文章中引用,但好多事情都沒有逃脫這個判斷,這就是思想的力量,也是一個學者該干的事情。看看我們的學者——某位教授說——正是汶川大地震,使我們整個民族對于慈善有了嶄新的切身認識。我覺得這位教授的認識水平太高了,也太新了,就我的感覺來說,大家對慈善的原本的意義就還沒什么認識的,哪里談得上“嶄新的認識”?如果我們講的是humanitarian這個詞,同時作慈善家和人道主義者兩解,我們就得把根子推到啟蒙運動那兒去。讓每個人都能有更好的生存狀態,把人更當成人,這種人道信念如果還沒有成為主導,我們就還停留在人人自私的壞世界中,還沒有擺脫生存恐懼,還不可避免地會陷入對強制力量的崇拜和對“神圣秩序”的強調。一個社會,什么信念成為主導,比什么人當領導重要得多。
我們還是“子民”,被“牧民之術”操縱,然后又被一個文人灌了一回大號的心靈雞湯——余秋雨先生說了,“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看上去毛病很多,我們置身其間也曾經承受過很多磨難,但是這次大家都發現了,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內心深處,還都隱藏著一個大愛、至善的王國,平日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蔽覀冏运?,茍且,因此承擔那份苦難,但只要我們還能動惻隱之心,憐憫之心,我們就有了一份“大善”,并且因此可以自我原諒甚至自我感動,渾然不覺得自己還有自私之心,貪婪之心。余先生說他過去幾十年在探索“國民性”時曾陷入苦惱,但大地震改變了他對中華民族和中國文化的基本認識。他現在認為中華民族在精神品質上是全人類極少數最優秀的族群之一。我非常高興余先生能有這樣的認識,但作為一個小文人,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學樣余先生,在這個世界需要一個小號吹鼓手時就當個小號的,需要一個大號“拍拍”時就去當大號。
我常常看見一個偽善的王國,一年前,有時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一年之后,我看到人們的反思,還是在頌揚和歌唱,或者重復一條公理——尊重生命。北京的一位藝術家說了——我覺得我們缺少那種生命意識,任何一個人的這種災難,任何一個人的生死,其實都跟我們自己有關,這是一個對生命價值最大的理解和最大的同情。如何能在生命的廢墟上,重新建立生命信心,在我看來這就是后地震時期的人文關懷。
這種生命意識要用一場災難來喚醒嗎?更多的人死去的災難喚醒誰了?還是在一年前,看到Thomas Carlyle說過的一段話——使一個人悲慘的不是死,甚至不是餓死;無數的人死過,所有的人都必死——我們所有的人都將在火焰車的痛苦里尋到最后歸宿。悲慘的是活得可憐,而不知為什么;是工作得筋骨酸痛而無所得;是心酸,疲憊,卻又孤立無援;是整個一生都在慢慢死去,被禁閉在一種不聞,不動,無邊的不正義之中,就像被扔進了暴君的銅牛的該死的鐵肚里一般。對于所有平等的人,這是——而且永遠是——不能忍受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