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和柏
1913年8月,新婚彌月的章太炎反袁心切,冒危入京,“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不料自此被袁氏軟禁長達三年之久,直到1916年袁氏殞命方才重獲自由。
太炎先生羈留京師期間寫給夫人湯國梨女士的家書,目前存世者尚有八十四封,從中頗可窺見國學大師難得的兒女情長、柔腸千轉的一面。
例如入京第一封家書:“吳淞恐有大戰,家居務宜戒慎,一切可詢問嚴先生,庶無遑遽不安之事。夏秋代嬗,天氣新涼,宜自珍重,勿多啖瓜果涼水、開窗當風而臥。臨紙神馳,思子無極。”信函細膩體貼,深意內斂,非常動人。三天之后呢,“天氣新涼,起居宜慎,時時弈棋打球,借以排悶,并令血脈和調,是為要務。如欲瀏覽書籍,案上所庋,皆可翻觀,但每閱一冊畢后,當仍歸部屬耳”。這封家書顯得很有趣味,依然關照生活之外,學者太炎之愛書慣習同樣躍然紙上。據說太炎當時在滬上家中至少有八千冊藏書,這放諸案頭的,應該是常用的或較為珍重的。類似的囑托,還發生在同年10月14日湯國梨告知將要搬家之時太炎的回函:“移家時,吾所有書籍一切,皆望整理,弗令闕失或凌亂無次為幸。此事想君初次為之,照顧周密,殊非容易,望勉為其難也。”
1913年8月17日的家書則說:“別已旬日,思子為勞,前寄二書,計已收到,遲遲未復,存想無極,鏡中對影,幸勿含啼也……君平日何以自遣,圍棋宜習,書史常翻,須一二十日后歸來,視君文藝,又當刮目相看也。白露漸零,天氣涼冽,龍須早去,珍重自愛。”如此在在存想,可謂風光旖旎。顯然,那時太炎還是相當開心的,滿懷希冀,以為不久可以南歸團聚,這封家書更透露出他對新婚妻子的“文藝”水平頗為稱許。按,湯國梨女士本為才女之選,上海務本女塾的高材生,詩詞書法俱佳,有《影觀詩稿》傳世。
到了8月22日,章太炎開始焦慮妻子的回函何以如此稀少:“來書惟十三一件,后遂寂然,其憔悴不能操觚耶,抑已歸烏鎮未見吾書也?眷念既深,夜不成寐,得君片字,珍與拱璧,其有以報我矣。”
然而讀者諸君不要高興得太早,僅僅到了1913年9月13日,入京一個多月的章太炎在致夫人的信函中,已經大呼“輾轉思之,惟有自殺!”這位國學大師也夠任性的吧。他也不想想年輕的妻子獨在滬上的承擔能力?當然,得到湯國梨“宛轉悲憤,讀之慘然”的回函后,章太炎馬上回心轉意,復函安慰:“前書自言求死,乃悲愁過當之言”、“內念夫人零丁之苦,外思蟄公勸戒之言,亦不能不抑情而止也。”
很遺憾,如今我們已經無法看到當年湯國梨寫給新婚夫婿的信札了,因太炎在京幽閉日久,為防生禍,信札都以銷毀。所幸在太炎回函中還可以見及或懸揣一二影蹤:例如1913年8月26日函,太炎稱“得書教以遇人和藹,弗召眾怒,何其相規之篤也”,又說若世事無成則“老萊偕隱,孟光賃舂,亦從君之雅志也”;9月2日函則告知我們,湯國梨給夫婿寄過小照,此函與9月18日函皆有言“首如飛蓬,豈無膏沐,殷勤思慕,彼此同之”或“如君思我,我亦思君,有懷不遂,嘆息如何”,這可以幫我們推斷,湯國梨的信札必然也是情話綿綿。10月2日函證明,湯國梨有詩詞作品隨信附寄夫君,“辭旨悲涼,羈人為之凄絕”,等等。
1913年6月6日章太炎與湯國梨在上海愛儷園(哈同花園)舉行婚禮之后婚宴之時,太炎先生曾即席賦得兩首好詩,其一為遣興:“吾生雖稊米,亦知天地寬。振衣涉高岡,招君云之端。”其二為謝媒:“龍蛇興大陸,云雨致江河。極目龜山峻,于今有斧柯。”太炎先生一生詩作不多,但出手必然不凡,古艷盎然,蒼邁雄霸。上述兩首詩,其蘊藉儒雅而又流光溢彩,太炎先生“情商”甚高的一面已經顯山見水,正可為日后“情書”中的纏綿溫柔作一注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