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 生
一
在我的生命里,那個叫作葉宛明的男子,就像一場陰謀。
10年前的陽光真好,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處,就連空氣的節拍也暗含著年少心事。
葉宛明的座位在我前排,只要稍稍抬眼便可看到他深藍色的背影,在清晨的陽光下,在梓樹的清香里,他的脊背瘦削挺直,他的頭發細軟干凈,他的衣服散發著淡淡香皂味道,我很想走近他,嗅一嗅。
有天放學,毛毛雨像細碎的花瓣飄落。葉宛明迎面騎車而來,他用一只腳蹬地,伸出手指向我勾了勾,說:“榛生,你過來。”我看著他慢慢走過去,他拍拍車座說:“上車!”
我坐在他身后,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用一只手扶著車把,而另一只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我不掙扎,也不說話。我們都冷得瑟瑟發抖,但我是那么高興,仿佛是一個逃難的女子,任憑他把我帶到天涯海角。
雨終于停了,葉宛明在星月之下問我:“榛生,你為什么總是偷偷看我?”我臉紅了,那一刻,仿佛心間有鳥,我很想從此折翼,“那么,做我的女朋友吧。”葉宛明認真地說。
二
我與葉宛明報了北京同一所大學,上考場前互說good luck。“紅色代表幸運。”宛明把一枝紅色的鉛筆遞給我,“我們會成功的。”
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我去找他,卻看到他拿著成都某大學的入學證,怎么回事?我呆呆站在下午的樹陰之下,心里一團亂麻。原來宛明聽說北京那所學校競爭很激烈,很有可能,會是我與他競爭同一個名額,所以改了志愿,他不想有人失敗。
我哭哭啼啼地去北京讀書。但是我一刻也不能停止對他的思念,我們不停地寫信、打電話,我在成都的日子比北京的還多。
大二寒假回家時,我給宛明買了一條牛仔褲,他卻已經穿了一條新的牛仔褲。說是同班的女生給他的生日禮物。
我拿起了剪刀,三下兩下把手中的牛仔褲剪了,宛明攔我,我失手刺到他的手心,血慢慢滲出,靜默地流下,宛明捂著傷口說:“榛生,我和她真的沒有什么的。”我邊跑邊哭:“證據在這里,你還敢說沒什么!你走開,我不想見到你……”這時我才發現,他根本沒有追出來。
三
寒假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開學后,我收到他的信:“榛生,如果你原諒我,下個周末晚上9點一定等我的電話。”
我一心一意等著星期六的到來。那天晚上,電話響了又響,卻都不是找我的,失望之后我很生氣,可自尊心不允許我主動打給他。春天的月亮顯得特別地冷清,有一絲絲淡薄的光暈,我打了個寒噤,爬上床。我一直看著窗外藍色的天空,心中感到疲倦,還有委屈,不禁淚留滿面,室友們回來了,她們勸我,忽然有人說:“昨晚有電話找你,我說你不在,便掛了。”
我恍然想起,原來宛明一直把星期五當成周末,而我,一直把星期六當成周末。我終于把電話打過去,他來接電話了,可是,他的語氣為什么這么冷淡?
我的心碎了。那時,外系有一個名叫許敏貞的男孩一直暗示我他在等我,總是喜歡跑到樓下大聲喊:“榛生,你在不在啊!”他人看上去很忠厚,于是我答應和他走走看看。
夏天,我與許敏貞一起回家過暑假,有天與他走在街上,我忽然看到了一個身影,那身影靜靜站立,看著我們,一動也不動。我要張口喊他一聲,馬路上有車開過,再看,那身影已經消失在傍晚的車流人海里,我知道,那是葉宛明。
四
畢業后,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敏貞也留在了北京。后來他帶我見了他的父母,我沒想到許敏貞的父親原來就是電視新聞里各種會議端坐首席的那個人,不免有些后悔——我是個平凡的女子,我不適合與敏貞交往。
半年后,敏貞買了戒指向我求婚,他很高興,來不及找地方坐下,就在路上打開了戒指盒,好璀璨的鉆石,叫“天使的眼淚”。看著敏貞,我忽然想起了葉宛明,兩年沒見了,他現在還好嗎?如果沒有那些誤會和差錯,他也會向我求婚,他也會送我鉆石戒指,但是他離開了我。
我忽然無法自抑,在夜色里狂奔。
不知何時,我躺在公園的椅子上,椅子是冰冷的,但是我躺了好久。
有人將我送進醫院,在病床上我似乎看到了宛明的臉,宛明的手,正輕輕撫我額頭,我撲向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緊緊地抱住他,可是轉眼我發現,我抱住的人是敏貞。
出院時,我對敏貞說:“對不起,我不能和你結婚了。”敏貞低聲地安慰我:“榛生,我沒有怨你。”
五
我開始寄情于工作,沒有什么比想忘記一個人而不能忘記更痛苦更艱難的事了,但是我要我自己做到。
有一天下班,照例在食堂要了飯菜,低頭大口吃飯,這時有人坐到我旁邊來,我不理會,那人卻笑道:“榛生,你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吃東西的。”
我抬頭,呀,這是真的嗎?葉宛明。
“許敏貞告訴我,你在這里,他說你對自己不好。”這句話,說得我食不下咽了。宛明向前探過身子,細細打量我。我看到宛明穿著筆挺的西裝,系著領帶,他成熟好多,人好英俊。我們又像高中和大學時一樣,一起吃東西,一起走路,宛明的眉宇間有淡淡溫柔,他的身體語言告訴我:他仍愛我。
回家的路上,我主動拉了他的手,一路上沒有再放開。我說:“宛明,你不要走。”
清早的太陽射進房間里,照到了宛明無名指上的戒指,他已結婚。但是這不能阻止我愛他,我終于明白,如果很愛一個人的話,除了任性地愛下去,那簡直沒有別的辦法,而愛,其實只是一個人的事情。
宛明忽然一把抓住我,眼睛濕濕地看我,說:“榛生,當初我與那女孩真的只是一條牛仔褲,我現在的妻子也不是她,是畢業后父母給我選的。”
我把頭別過去了,不想聽他繼續講。但是宛明仍然固執地說:“等我半年,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轉過臉:“誰稀罕。”
六
宛明走了,我流了很久的淚,等到心緒平靜,才給他打電話,告訴他不要犯傻,不要離婚,因為我就要離開北京,并且,永遠不會告訴他我去哪里,永遠不再見他。
一個月后我來到蘇州,用平時的存款盤了一間茶室,做起了清淡的生意。蘇州一直游客不斷,我的茶館經營尚好。我很滿意。
漸漸地我會講一些南方話,偶爾天氣晴好,還去聽聽評彈。
好心的鄰居都為我這個“大齡女子”熱情地操著心。我見了幾個男人。有一個看上去很實在的,便與他交往著,過了一年,他娶了我。
兩年后的某天下午,一位客人失手打碎了店里的茶杯,店伙計叫我出來過問,那人已將碎片一一拾起,然后抬頭說:“對不起,我賠吧……”那一縷熟悉的聲音,那一張熟悉的臉,我又一次遇見了葉宛明。
與10年前高中生的宛明相比,他已經是一個飽經滄桑的中年男人了。我注意到他神情中那哀哀的暮氣,還有憂傷。我重新遞一盞茶給他,他緩慢飲下,然后他把眼睛看向遠處,說:“那年,我還是離了婚,然后辭職,到處找你,在很多的城市停留過,我一直保留著原來的手機,期待有天你會打來,可是,你一直也沒有打來……”
他看了看我,對我笑了笑,然后放下茶錢,推門離去。
我追出門,宛明看向我,微微搖頭,微微擺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站在原地再也沒有動。
宛明坐上了蘇州河的木船,漸漸遠去,遠了,不知飄向何方。我看著他的背影,忍了很久的淚,還是落了下來。我知道,在我們的世界里,時間是經,空間是緯,細細密密地織出一連串的悲歡離合和極有規律的陰差陽錯。總有些不被料到的安排,瑣碎的錯誤朝我們迎來,就這樣,將我們慢慢地隔開。
我終于明白,宛明,其實,無論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
孫力摘自《愛的模范書》,黑龍江美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