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悅
杏花嫂這里一走,三媽就再也睡不住了。她剛剛卸去了一個擔子,另一個擔子又落到肩頭,她一邊為自己的身子骨擔心著,又為自己應(yīng)諾下的事焦慮著。已經(jīng)睡了四天了,若不是杏花嫂來打攪,她有可能還要睡下去。她在炕上努力了幾次沒有坐起來,便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無奈地躺下去。四天前三媽是好著的,吾牛半夜里叫門呢,吾牛家的要生孩子。三媽穿上衣服就跟了去。是二胎,胎兒是倒著的,難些,接得多了有了經(jīng)驗,三媽也就不咋緊張,第二天日頭偏西生下。女人生娃娃各種各樣,倒著的,側(cè)著的,生下臉朝外的,臍帶纏脖子上的,手先下來的,腳伸出來的……村里媳婦生娃幾乎都請三媽接。三媽的箱子里收藏著五顏六色的毛巾。三媽珍惜,過段日子拿出來日頭下曬。說起村子也不大,外村的也請,這就使三媽忙些。人生人,人命關(guān)天呢。只要叫,三媽二話不說洗完大凈跟上就走,不管是白天黑夜,還是刮風(fēng)下雨雪花紛飛。每次,經(jīng)她的手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來到這個世上,三媽的心就給喜悅填滿著。她一邊為生孩子的女人憐惜著,為她們的疼痛揪心著,不由也為她們當了媽媽羨慕著。多想讓自己的肚子也疼上一回,剜心剜肝地去疼,嘗嘗作媽媽的滋味,坐在暖烘烘的沙子窩里,耳朵里塞上棉花團,身邊睡一個鞋底長的孩子,奶他哄他,直到他一天天長大,喊聲媽媽,那該有多幸福!那怕疼上十天半月,為生孩子死上一回!前房的男人帶她去過醫(yī)院,醫(yī)生的檢查是細心的,整整兩個多小時,等候在門外的男人得到的一句話是:子宮畸型,不能生育…-,命里注定她享受不了那份疼。
村里也有老娘婆的,她們的接齡也不短,自打三媽嫁到這兒,人們就請她,都成專職的了。村子是個偏僻的村子,給大山小山重重圍住,讓人透不過氣來,惟一的一條土路伸向山外。等待坐月子的女人沒有誰會想起到山外面的大醫(yī)院去,她們早早地把老娘婆請下了,早早地把黃沙土用篩子篩下,買好毛巾等候臨產(chǎn)的日子。三媽接過幾個難產(chǎn)的月子,贏得村里人的信任。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那個小媳婦慘白的面容至今深深地刻在三媽的心里,想起就難受。她覺得那是她接生史上的一個遺憾,一個污點。那是何等俊美年輕的一張臉啊!小媳婦一雙手那樣緊地抱住她,用最后一點氣息說道:我不行了,救救……那雙手松開了她,三媽來不及接住從母體里滑下來的孩子,去抱倒下的身子,那身子軟了,頭向后仰下去……
清洗孩子時,小媳婦給輕輕地抬了出去,她的尸體暫時停放在另一間屋子。終于安靜了,她可以好好地歇緩了一一屋子里。整個院子再也聽不到她的哭喊聲……
從小媳婦家回來,三媽在家睡了好長時間。那個女人的模樣總在腦子存放著,抹不掉。兩個月后,小媳婦的男人又娶了新人。
自那以后,三媽一接生就睡倒,四肢無力,沒心吃喝,得了大病一樣。老年人說,這叫熱血撲了,熱血撲下的人容易得病,還會減壽數(shù)。三媽相信他們的話,但三媽管不住自己的一雙腿。
她靜靜地躺在炕上,耳邊是孫子的玩鬧聲,從吾牛家回來,日頭壓山頂,她懷揣著一條嶄新的毛巾,也叫擦手布,每次接過擦手布,三媽的心就沉一下,她會對月婆子說很多的謝一為那個生命差點把命搭上的女人。有規(guī)矩的:老娘婆清洗自己手上胳膊上的血跡,必須用給嬰兒擦洗過的那塊毛巾,毛巾只有老娘婆有資格擦,有資格帶走——老娘婆若不帶走毛巾,那么她的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是永遠也不干凈的。
從吾牛家出來,吾牛是要送的,三媽不讓。一路上她倒沒有感覺出咋累,走進大門時渾身好像給院里彌漫的炊煙撞擊了一下,猛地散架兒了,她只想好好地躺一躺。躺了四天,無力地躺了四天,渾身酸痛,頭發(fā)根都疼到了,真的像病魔纏身了,她聞不出半點五谷的香味,在她的身上有生孩子的媳婦捶下的青印,咬下的牙印,為了那個小生命早早地平安地降生,三媽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兩腿間,她的雙手沾滿渾濁的血水,時不時地要抬起頭給生娃的女人鼓勁兒,聲音里充滿了哀求,好像生的是她的孩子,三媽任由女人去抓去咬,竟沒有感覺。歇緩下了,那疼來了,碰都不敢碰了。深夜里聽到三媽的呻吟,三爸會抱怨她,三爸是不愿意三媽接生的。擋了多少次,三媽不聽,還一臉的不高興。三爸知道三媽犟。平時三媽是聽三爸的話的,在接生這件事上三媽不聽。三媽知道三爸是疼自己的。遇上三爸是她的福分,三爸從一個寒酸的有些潦倒的人變成她的男人,過程是簡單了點,不要說是放喜炮,一個紅花都沒帶。三爸是根獨苗,誰也弄不清他的名字跟三有啥牽扯,村子里人都這么叫他。年輕時的三爸給馬鴻奎當過兵,后來跑回來了,他的老大四年時間里哭瞎了眼睛,三爸逃回來的第二天老人欣然離世。三爸從此守著自己孤苦的老母,第二年,三爸結(jié)婚了,娶的是個大腳女人,給三爸生下一個兒子。兒子不到一歲時大腳女人突然跑了。接著三爸娶了第二個女人,她沒有生下一男半女跟隨大腳女人的腳印毅然離去。她們逃跑的時間幾乎毫無誤差,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三爸是個斜眼,一只大睜著一只關(guān)閉著,嘴也歪斜著,有人說這是在部隊上長時間拿槍瞄準造成的,看上去樣子有些猙獰。連續(xù)跑了兩個女人,三爸的臉上很是掛不住,他惱怒著也陰郁著。人們對他外在的缺憾不咋看重,都說三爸有內(nèi)患,大概有一顆或兩顆不長眼睛的子彈擊中了他的卵,在那一方面滿足不了女人,使他連續(xù)兩次遭受被遺棄的悲慘命運。可他分明有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啊!這又咋說?三爸狩獵了,他百發(fā)百中的槍法令人叫絕,他惟一的兒子在野物豐富的營養(yǎng)供給中一天天長大。兒子十八歲那一年,他給兒子娶妻了,那一年他的老母去世,一進一出的兩個女人,倒使三爸的生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在當爺爺這件事情上,卻讓三爸真正地苦惱了。兒媳連生了三胎都夭折了,三個空月子讓兒媳骨瘦如柴。村子里是有老娘婆的,不過人老了眼花了,動作也遲鈍了,遇到順的好說,她堅信瓜熟自落的道理;倒的,就不好弄了,把孩子重新送回母體再通過調(diào)整使孩子順過來的程序似乎很難,老娘婆就在選擇保大人還是小孩上動腦筋了,三次都是先卸下孩子的胳膊再一樣一樣不緊不慢地取下其他部件。大人是保下了,活著的女人受到的煎熬是深重的。那一年,三爸的第四個孫子要出世,媳婦在屋子里哭喊,呻吟,三爸跟兒子在院子里毛驢推磨似地轉(zhuǎn)圈,兩天兩夜了,孩子不出世他們想不起吃喝。
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矮小的個頭,圍巾緊緊地裹著她的面龐,讓人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一根粗木棍高出頭幾倍,一個扁癟的口袋斜挎在肩上,黃昏的光輝給她破爛的衣服鍍上了金色,一個哀怨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行個好吧,散口飯吃……危難中是需要舍散的,那就等于把救命的天仙招領(lǐng)進家門,三爸慌忙走進屋子端出兩天前的一碗冷飯,女人笑吟吟地接過碗,她動筷子的手卻停住了,側(cè)過頭去聽什么。她分明聽到了一陣痛苦的叫聲。她把碗重新放回三爸的手中,放下她的行頭,向那個屋子走去……一輪圓月爬上東山頂,將銀色的清光灑向大地,一個響亮而又稚嫩的聲音從屋子里傳
出來,三爸抬起頭叫了一聲:主啊!……女人走近火屋開始搭火燒水,清洗嬰兒,替月子里的女人把沙子鋪好。安頓好后,她又開始燒飯,生完孩子的女人肚子空了,需要及時的補養(yǎng)。女人的腳步是匆忙的,無聲無息的,每個動作都是小心熟練的。兩個男人一時閑下了,他們愣頭愣腦地看女人做活。從走進灶屋門那一刻起女人好像就看出了三爸的家境,她陪月婆子住,晝夜觀察著嬰兒臍帶的變化。沒有人指示她離去,也沒有人挽留,一切好像是一種自然的默許。一個月就這么過去了,第二十九天的晚上,女人做好飯,伺候三爸爸吃完后,她取下腰里的圍裙說,明天她要走了,你的孫子很好,媳婦的奶水很多,不用擔心他們有啥事兒。已經(jīng)吃過飯打算睡覺的三爸,突然哭了,一個男人在人面前是不會輕易流淚的,尤其在女人面前。那一夜三爸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女人,三爸說的悲悲切切,眼淚把被角都打濕了,就在那個晚上,在她替三爸掖被子打算離開的當兒,三爸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
三爸有了第三房女人,人們?yōu)樗麚牡耐瑫r也為小個女人擔心著。擔心脾氣古怪的三爸會不會像對待那兩個女人一樣對待她。女人成了三爸的女人后,村子里人都叫她三媽,三媽的皮膚白皙,身姿小巧,走路有勁道,像一股風(fēng),她的長相讓人想到了山外的女人,對她的身世人們充滿好奇,三媽開始是不說的,后來在杏花嫂跟前三媽才大概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世——一個很不幸的女人,結(jié)婚五年不生養(yǎng)被男人趕出家門,娘家哥嫂不收留,將她轟出,走投無路的三媽背上口袋乞討到山里來。
灶屋里媳婦在做飯,風(fēng)箱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著,三媽側(cè)了身,身子都睡木了,動了一下卻動不了,她想喊在院子里干活的三爸爸,又沒喊。兒媳婦的飯做好了,三媽咬咬牙終于爬起來了,她將自己的身子墊在枕頭上,往上挽了挽袖頭。她想今天要吃點飯,不吃不行的,媳婦做一回端一回,咋端來就咋端去。她就是沒心動筷子。是手搟面,炒的是雞蛋,她想吃點酸湯面,媳婦就在她的碗里多加了兩筷子酸菜,連著湯喝下去,覺得眼前都亮了,三媽就把那一碗面條就著酸菜吃了。她讓媳婦把自己扶正,她想坐坐。屋子里剩她一個人了,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著三媽倦意的臉,她聽到三爸爸哄孫子玩的聲音,身子往窗口邊挪了挪,扭過頭去向外看,臉上的表情舒展了。已經(jīng)兩個孫子了,一個已經(jīng)上學(xué)了,另一個還吃奶。再次收回目光時,三媽看到了炕頭上的毛巾,三媽想起了月子里的母子,四天了,不知嬰兒的肚臍脫落了沒有,明天若好的話就去看看他們。
第二天,果然感覺輕松些了,小晌午,三媽安頓媳婦做一頓好飯,她要給月子里的女人送奶。端著飯菜走在村道上的三媽,四野好像也大病了一場剛剛初愈,處處一幅鮮活生動的樣子,雞兒狗兒的叫聲比往日動聽,越過院墻飄向遠方,各家的門前長著幾棵楊柳樹,隨風(fēng)擺動的枝葉像個風(fēng)騷的女人招來一群群麻雀唧唧喳喳。這些聲音將三媽無力的身子骨震蕩得精神起來,她把手里的飯碗往懷里摟了摟,加快了步子。場院上出現(xiàn)了幾個影子,先是四五個,在他們的吵吵嚷嚷中隊伍逐漸地擴大,成為一群,孩子們的游戲是不定式的,剛好起了個頭兒玩了不到一分鐘就變了,但他們是快樂的,他們玩得花樣百出,都是些讓三媽叫不上名字的游戲,但三媽愛看,愛看孩子們跳繩時將要飛躍的樣子,愛聽他們嘴里的歌謠。真快呀,還能清晰地記得他們生下時的模樣,真的是丑死狗!孩子就像地上長的苗兒,一天一個樣,幾天不見長高了,都會跳房子了;名兒她都記得,一個都忘不了。孩子玩耍不僅要用動作來表達他們的歡樂,還要用上歌喉,這聲音從追逐的身影間飄蕩開來,撲向她,三媽忘記了自己要去干啥。眼前的苗兒長朵了,開花了,一朵朵嬌艷可人,花蕾的綻放是有聲的,粉嫩的臉蛋在陽光下靈動而稚氣十足——這是她親手迎接到世界來的花朵!芬芳的花香伴著母體的乳香,一波一波向四下擴散開去——整個村子都給喧鬧和香氣裹挾了。村子真是個不單調(diào)的村子!有幾個的手伸向她,拽她的衣角,奶奶奶奶地喊,其實三媽不老,三爸老了,她不得不老。還沒來得及騰出手去摸他們,孩子從身邊散開去,場院上新一輪游戲又開始了。
從接生到送奶,探望月婆子,三媽這才感覺自己真正完成了一項任務(wù),不然,她的心頭總覺得不踏實,缺點啥。
了卻了一樁心愿,三媽把杏花嫂的事又擱在了心上,杏花嫂跟她好,她不得不應(yīng)承下。她分明答應(yīng)下三爸不再接生的。待杏花嫂一走,她趕忙把杏花嫂看她時的二斤白糖放進箱子里。在門口,三爸是碰上杏花嫂的,杏花嫂看出了三爸見到她時陰暗的表情,她忙打了個招呼走了。杏花嫂是去年開春當上婆婆的,她的兒媳婦要坐月子,月份快滿了,她早就在心里把三媽請下了,只是忙著碾小米子,篩沙子的沒有顧上。近幾天不見三媽,聽說她給熱血撲了,想來看看她,順便請她接生,三媽二話沒說滿口答應(yīng)了她,看見三爸那副表情也沒咋往心上去,喜滋滋地走了。三爸爸回到屋子,發(fā)現(xiàn)三媽沒有睡在炕上,而是拿著笤帚在掃地,低著頭沒看他,他明白了,留下一句話:再睡倒我就讓兒子把你抬出去放場院上睡,也不讓媳婦給你端飯,讓生娃娃家的伺候去!雖然說的是氣話,三爸還是不讓三媽下地干活,在家養(yǎng)身子。三媽跟著媳婦子在田里干慣了,一時待在家里還不習(xí)慣。往日在地里干活,媳婦有娃一般比她回家早些,趕三媽從地里回來家里的活計基本干好了,飯也做好了。眼下是秋天,正是搶收秋糧的時節(jié)。家里有家里的干頭,一群雞,一條狗,一只綿羊,還有那些理不出頭緒的雜活兒。活雜就跟田里的活兒不一樣,喂雞,喂狗,喂羊,它們不會說話,也難伺候。給雞拌食要稠,給狗拌食要稀,孫女吃蛋,煮好,要用涼水沖了,掐爛一小塊一小塊地喂,怕噎著,一小嘴一小嘴的灌水,喂飽哄著睡覺,睡著的空當,背上背篼上山里拔草。山野的風(fēng)把她的白蓋頭吹得一飄一飄的,盛草的背兜也似乎有了輕飄的感覺。草添在羊圈里,羊不吃草盡叫。它想草山了。拉出去拴在對面的山坡上,羊不叫了。三媽做這些不用思想,嫁到山里,她有一種無師自通的靈巧,凡這里女人們會干的她都會。她干著活思想?yún)s在杏花嫂身上,想杏花嫂安撫下的事,她答應(yīng)下的,她想,就接這一回吧!再不惹三爸生氣了。自己的身子也不允許她接下去了,有時真感覺自己的雙腳踩在棉花里,身子一下子就塌陷了,一身的虛汗。杏花嫂第一次當婆婆,沒有經(jīng)驗,不知給嬰兒裹纏臍帶的布帶準備好了沒有?三媽沒有安頓,杏花嫂肯定是沒有想到。每次她去一家接生都要帶上布帶,萬一沒有,她的就派上了用場,有了準備的她就把自己的拿回來。三媽找出箱子里的布帶,重新拿開水燙了,涼浪繩上,對著布帶出神。杏花嫂要當奶奶了,看得出她眼縫縫都是笑。三媽當了奶奶,比三爸還高興,盡管兒子不是親生的,但她高興。兒媳婦對她好,她們處了十多年沒有紅過臉,這是三媽的福。在家里三媽盡量的給媳婦多做點活,讓忙完田里的人歇緩。可是,三媽這次為自己的身子真正地擔憂了,接生的日子過去了八九天了,虛弱得風(fēng)都能刮
倒,杏花嫂請的真不是時候!隔上那么幾個月該有多好。接孩子的場面杏花嫂沒有經(jīng)歷過,但她當奶奶的心熱著。聽杏花嫂說她的媳婦年齡也不大,十七歲,身體也不是太好,而且,人嬌氣得很,吃啥都不香,吃啥都吐。這使三媽又一次想起了那個十六歲的小媳婦。剛剛想到小媳婦三媽就一身的冷汗,她答應(yīng)了,但她沒有把握;她有的是經(jīng)驗,生娃女人的力量是她不能給予的,想著想著三媽的心就給恐懼占據(jù)了,自己手里拿著布條子不知道要去干啥,一早到現(xiàn)在她想不起吃,她想去杏花嫂子家提醒她,讓她給生娃的女人找個好提腰的人,那樣可以使女人不致暈倒。生娃女人最后的那點力氣可以說是提腰的人給的……三爸這會兒從大門口進來了,三爸看三媽的臉白刷刷的,沒有血色,看到三媽手里的白布條,他拿那只睜著的眼睛盯著三媽看,他啥都沒有說,進牛窯添草去了。三爸沒有說,三媽就感到了沒有說背后的威力,等到下午說吧。到了下午,小孫女哭鬧不止,三媽抱她到大門口,孩子不哭了。想想孩子有時咋跟羊一樣呢?也想野。眼看著日頭影子要跳過墻頭,孫女還沒有睡意,去杏花嫂家有一段路的,抱上娃不方便。三媽抱孩子回屋,想也沒想解開衣襟將自己的奶頭塞進孩子嘴里。
一種異樣的感覺潮水般漫過來,那是溫熱的,緩慢的,卻是勢不可擋的,三媽感到了渾身的燥熱,喉頭的干澀。很快那股潮將她淹沒了。她心跳加快,一股紅緋浮上兩腮,使她看上去有了少婦般的柔情,溫潤。她低下頭去看懷中的孩子,一種醉迷讓她閉上了眼睛。她伸出手去在乳房前打開一個精美的剪刀狀,輕輕地按上去,乳房給緊緊夾住,留下一個粉潤的乳頭給孩子。那是一只沒有奶水的乳頭,三媽卻感到了奔涌的洪潮汩汩流向那里——她的乳房有了一種膨脹的快要炸裂的快感,甚至,她聽到了孩子吮吸奶水的聲音,聞到了奶水的醇香,她坐的那么周正,動作是小心的,專注的,一動不動的……孩子睡去,那股潮退卻了,她重新睜開眼睛時,竟是一臉的淚水。
這種感覺讓她忘記了自己要做的事,是一種緊緊地纏繞,掙脫不了的纏繞,她緊張著也羞怯著,見到兒媳不敢正視!她像做錯了大事一樣,一連幾天她都沒有從那種癡迷和慌亂中解脫出來。
這一天,杏花嫂的兒子尤奴蘇走進了三媽的家。杏花嫂的媳婦要生產(chǎn)了。這個娶進村子一年多的媳婦,好像很少露面,三媽從未見過,看著尤奴蘇著急的樣兒,三媽讓他在屋子里坐等,她一會兒就好。尤奴蘇沒有進屋坐,在院子里急得走來走去。
結(jié)婚是美好的,從爆竹炸響的那一刻起,幸福的腳兒就試探著跟進新郎的家門,場面是熱鬧的。吃吃喝喝玩玩鬧鬧,一天的折騰過后,兩個人的生活從此開始,手忙腳亂中已經(jīng)完成了夫妻的角色;走進婆家的女人是羞怯的,她干活細聲細氣,面對陌生的家庭成員她謹慎而慌亂,她的肚子就在不慎中一天天的鼓大,嘔吐不止。婆婆一家喜滋滋地啥都不讓干,想吃啥買啥,想方設(shè)法讓女人吃好,老人說過懷孕期間吃不好生下的娃眼睛紅呢。身份一下子變了,寶貝樣看待,媳婦自覺不自覺地不再下地干活了,在家里靜養(yǎng),等待分娩的時日。分娩是痛苦的!這,媳婦沒有想到,而且是刀割一樣的疼,是他人無法代替的。羊水還沒有破已經(jīng)疼得大汗淋漓,她大哭大叫讓男人過去——她覺得自己上當了,上了娘家人婆家人乃至所有人的當;她后悔了,滿眼的淚花,惡毒地盯著站在地上踹踹不安的男人。從表情上看尤奴蘇也后悔了,抓耳撓腮的,他想過去幫幫女人,但媳婦尖刀剜肉似的哭喊讓他不敢近前。三媽進來的時候,女人的一只手捶著炕面子,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肚子上亂抓,三媽讓女人放開手,她摸摸孩子的動靜,看娃入骨縫了沒有,她向女人跪下去,手小心地向女人的體內(nèi)伸進去,女人大叫一聲沖著三媽的肩頭就是一嘴。三媽沒有感覺到疼。生產(chǎn)的過程是艱難了的,三天兩夜……
這次,三媽真正睡下了。她像一個熬干油的燈芯,無聲地躺著。屋子的擺設(shè)跟以前沒啥兩樣。一個木箱子上面擺放著三媽平時涼茶的杯子和暖壺,光亮中透著主人平日里對它們的呵護。被子是不久前拆洗過的,枕頭沒有拆洗,三媽想過了這個秋天再洗。先前接生回來,睡上幾天是能吃東西的,渾身的酸痛是表皮上的,沒有往骨子里滲,皮膚上的青印子,抓的也好,咬的也好,過上幾天就會好。這次的痛透過骨頭往內(nèi)里去了,先是胃痛,后來是肝區(qū),肋骨兩側(cè),再后來是肚子……整個五臟火烤一般。剛開始的十天里,三媽能喝下去半碗稀粥,能跟看她的村里人說說話,知道是誰跟誰,來的人她都記得,她還問起杏花嫂的媳婦和她的孫女——那個生下差點沒了命的女嬰。后來,半碗稀粥也喝不下去。她的身子很快瘦成了一張薄餅。兒子要帶她到山外去看病,三媽搖搖頭,三媽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已到了秋末,莊稼收到尾聲,三爸守著三媽,三媽不讓守。三爸給炕頭的杯子里倒?jié)M水,聽話的走出去。屋子里靜著,羊在圈里叫,想必是餓了,要給加草。雞兒狗兒的食盆空著,小孫女哪里去了,莫非抱田里去了?日頭那么毒。家里的活全落下了,那些做慣了的活計等著她去做,屋子沒掃,冰鍋冷灶的,燒一口茶水的人都沒有,快晌午了,他們散工回來吃啥?好幾次,三媽努力地支撐起身子想起來,走了不到半步險些栽倒,重新躺在炕上,三媽靜靜地想著接生的事,若不是那一碗紅糖水,杏花嫂的媳婦真的會暈過去,那孩子也沒了救。孩子生下后,三媽緊繃的心弦才松弛下來。她長舒了一口氣。接下來的順序就順暢多了,一個盆子,一塊毛巾,嬰兒放在盆里,湯瓶的水沖洗著孩子的身子。大概對那樣的洗禮很不滿意,嬰兒伸胳膊蹬腿的,啼哭不止。早有一個阿訇等候在門口,待給嬰兒裹上一件衣服抱上前去,阿訇接過孩子捻著她的耳朵,吹著念著,一個好聽的經(jīng)名兒誕生了——孩子擁有自己的經(jīng)名后才可以吃奶媽的開口奶。月婆子給安頓在熱乎乎的沙土里,她將坐一個安逸的月子。三媽想著小媳婦的可憐,能把娃生下來是個奇跡;想著杏花嫂子的哭。要是好了去看看她們,做點好吃頭。
不會好了!
外面不時傳來孩子們的叫嚷聲,激越的聲音由遠及近,三媽睜開眼睛看,聲音又遠去了。
半月后,三媽一口水都咽不下去,游弋在胸前的那點氣息時斷時續(xù),三爸日夜守在她的身邊。少言寡語的三爸有一晚突然對三媽說,你咋不聽話,你聽話多好啊!一顆碩大的淚珠從三爸爸那只惟一睜著的眼睛里滾落下來。三爸叫來阿訇為三媽念討白(懺悔)。念討白本該有娘家來人的,那天來的人真多,沒有一個是三媽的娘家人。
彌留之際的三媽開口說話了,她要三爸把箱子里的毛巾全拿出來,她要看。毛巾一條一條給搭在面前的浪繩上,很久沒有曬了,它們卻透著陽光的氣息,帶著嬰兒的體香在眼前綻放了,三媽睜大眼睛,她的眼里溢滿了喜悅,呆滯的目光活乏了。她似乎動了一下,想拿手去摸,毛巾變模糊了,一張張可愛的笑臉,鮮活粉嫩的臉蛋,一個緊挨一個,一股芳香撲過來,接著整個香味包圍了她,幾分沉醉。那不是杏花嫂的小孫女嗎?才幾天啊,原先的瞇眼睛長大了,跟晶瑩的寶珠一樣,剛吃過奶吧,她的嘴巴紅潤,包括舌頭都是紅潤的,沖她笑呢,真想摸摸那可愛的小臉……三媽想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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