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力
中國經濟體制變革的外在動因和內在動因
討論社會主義,大家更多關注的是馬克思主義的第一個基本原理,即生產社會化和私人占有制的矛盾。人們并沒有認識到馬克思主義所講的隨著資本主義在全球的擴張,還存在一個資本和民族國家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實際上可以簡要表述為資源的全球共同使用,財富的共同創造,但是這種財富的分配和資源的占有則是以民族國家的形式來進行。如果把這樣一個矛盾納入到中國革命和計劃經濟產生的背景之中,問題可能會更加清楚。
大家知道,中國革命并不完全是由生產的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引起的。因為在建國前,談不上生產社會化,當時小工業在整個國民經濟中占70%以上。當時為什么選擇了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實際上就是第二個矛盾在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即中國這樣一個大國,在資本主義全球擴張的條件下,如何保證國家的獨立、國家的安全,以及國家在全球競爭下發展的基本條件。所以,中國當時選擇計劃經濟,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在于外部環境。
毛澤東那代人,他們所考慮的最關鍵的問題是民族獨立和國家安全。馬克思主義在中國之所以能夠成功,能夠取得領導地位,是因為中國的民族危機。毛澤東講得很清楚,過去試了很多東西,都不行。只有這個東西有用,能夠解決中國的社會整合、民族的獨立和國家的安全問題。1950年代選擇計劃經濟,這和社會主義國家需要高度集中國家的資源,利用國家的強大力量來增強它的競爭力有很大的關系。
當時托派寫的東西很有意思,托派從更左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鄭超麟寫的《國家資本主義》里面就講到,當時實行的社會主義,包括蘇聯,實際上是在資本全球化,資本主義進入帝國主義階段之后,這些落后國家為了追趕發達國家,所采取的一種極端方式。把整個社會資源,整個經濟運行納入到一個企業中去了,把國家變成一個企業。這種企業有什么好處呢?它可以用企業的內部交換降低企業成本,可以充分動員整個社會資源。
所以我認為1950年代中國選擇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更需要從國家安全、民族獨立的角度來看。同樣,1980年代的改革,也是因為這兩個問題,只不過,后一個問題開始退居到次要地位了。無論是美國或是前蘇聯,造成國家之間大的戰爭的可能性非常低了。第二,整個國際環境也發生了變化,所以,兩代領導人的判斷就不一樣了。
另外,中國轉向市場經濟的文化動因也需要注意。中國的傳統文化追求器用,中國人求富的愿望特別強烈。司馬遷曾經講過,“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中國世俗文化是非常崇尚追求財富的。
為什么“四人幫”那么迅速倒臺,大家都覺得這是完全意料中的事,部分原因就在于,當時他們追求的“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和中華民族文化傳統是一種背離。鄧小平講的一句話非常經典,他說社會主義如果是這樣的,我們寧可不要社會主義。
如果看中國歷代王朝的興衰更替,我們可以發現在社會危機的時刻,政治上的國家統一要求是放在第一位的。重新建立社會秩序需要強權政治,需要政府高度集中社會資源。但是到第二代和第三代,當社會穩定下來,社會就要轉型,如果不轉型就會迅速垮臺。從毛澤東到鄧小平的政治抉擇,其思想理念上的根本宗旨是中華民族的富強,而不是某一個具體的理念或意識形態。這是中華民族一個悠久的政治文化傳統。如果把中華民族的文化和社會主義以及我們今天的體制創新結合起來看的話,應該說,中國的傳統中有很多世俗的東西,是可以充分調動的。
章百家
中國經濟轉型的歷史和啟示
我主要想講經濟體制轉型的歷史和啟示。歷史能給人最多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啟示。我們通常認為,歷史提供規律,但第一,真正的規律少之又少;第二,規律如果離開歷史無法解讀;第三,歷史本身提供的東西遠遠超過我們能總結出的幾條規律,比這個要多得多。歷史真正給人提供的是智慧,我們可以看到前人的智慧,看前人遇到的那些陷阱,這對我們現在的事業是一個提示。
先談談新中國計劃經濟體制的成因。首先,決定新中國選擇計劃經濟的幾個歷史因素。其一,舊中國半市場、半管制的經濟基礎,是共產黨經濟接收的前提,這個經濟基礎有利于中國實行計劃經濟。中國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時候,即所謂黃金時代,民營資本發展很快。官僚資本,或者說國有資本才占到國民經濟的12%~13%,80%都是民營經濟。但是到了抗戰結束以后,官僚資本占到80%,民營資本大大被削弱了。首先就是戰爭破壞民營經濟,另外,戰爭期間,除了日資之外,大部分外資都撤出了,抗戰勝利以后國民黨一接收,便造成國家資本極其巨大。
其二,鞏固新政權的經濟措施,削弱了市場要素的作用,形成了計劃導向的經濟機制。新中國最初的經濟措施是打擊外匯、銀元炒賣,把交易所關閉了,這等于把市場經濟的腦袋割了。同時,為了鞏固政權,要保證就業,工人不能被解雇,勞動力市場也就沒有了。保障人民生活,控制最基本生活用品的物價,當時又是短缺經濟,大部分資源分配給國營經濟,只有少部分原料保障私營經濟的發展,如此一來,所有可以發揮市場要素的東西都控制起來了。這些措施最開始是為了鞏固政權的需要,但事實上大大削弱了市場要素的作用,形成了導向計劃經濟的路徑。
其三,外部環境的制約。冷戰時期,禁止社會主義國家分享自由市場這塊資源是西方陣營基本的戰略。中國革命成功以后,也被隔離在西方陣營之外。中國只能尋求蘇聯援助,這也就把我們納入計劃經濟體制。
其四,意識形態因素。實際上,中國首先主張計劃經濟的是國民黨的經濟學家。他們1930年代就主張中國實行計劃經濟,抗戰后期還作了關于中國經濟發展的計劃。有意思的是,國共兩黨都主張實行計劃經濟,但是認識不一樣。國民黨經濟學家認為經濟太落后,首先實行計劃經濟來趕超,然后經濟發展上去以后,再搞市場經濟。而共產黨這邊則認為,中國太落后了,需要先搞一段時間的市場經濟,搞初級階段,而計劃經濟是比較高的階段的東西。
第二個問題,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的歷程。首先是計劃經濟體制失敗的客觀要求。大家知道我們的國民經濟并沒有實現長期有計劃地發展。再者就是基層單位缺乏活力,經濟總體效率不高。第三,經濟發展總體上沒有達到我們的理想,難以滿足人民群眾的基本物質需要。最后,雖然有人說我們的計劃經濟沒有真正有效執行,但事實上是制訂不出合理的計劃,因為計劃永遠沒有辦法實行有效的資源配置。
中國改革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即有明確改革的對象,卻沒有明確的最終目標。改革從一開始,就是針對原來已經被認識到的經濟體制弊端。經濟體制改革的真正突破是和市場相聯系的新的所有制的出現,一個是包產到戶,然后是鄉鎮企業的興起。需要注意到的是2000萬知青回城產生的巨大壓力,原有的體制完全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于是只好辦各種大集體,允許個體戶。最初還是作為權宜之計,到了1981年后就不再是權宜之計,我們要進行所有制結構的調整。一旦有了新的和市場相聯系的企業,它就要創造市場,而且在這個市場里面,市場要素就要發揮作用。
最后是現階段的深化改革,目前改革需要創造適合國情的體制。當前面對金融危機,我覺得不能總強調應對危機。回顧60年的歷史我們會看到一個現象,建國以來,我們應對危機所采取的臨時性措施,經常產生長期效應,最后被固定化。它帶來的問題,有時花十幾年的時間都解決不了,比如說,股市的法人股問題。我們現在建議在采取臨時性措施之前,必須對它進行長期性評估。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體制改革。我想首先是得堅持市場經濟,雖然市場經濟有很多問題。我們改革開放最重要的任務是創造一個能和市場經濟相適應的大系統。否則,我們就需要經常調整整個大系統,我們的子系統沒有自調整功能。鄧小平說,2020年,我們要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體制,現在還有12年,其實是相當短的一個時間。改革開放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政府不堪重負,而社會缺少足夠的自治能力。政府部門之間相互協調很差,我們在黨校省部級干部高級研討班討論的時候,就會發現干部對自己面臨的問題認識的非常清楚,但是這些問題不是本部門權力能夠解決的,需要平衡很多其他部門,這是改革中的大問題。我們的改革,什么時候能夠算真正完成?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要形成一個比較好的自調整結構,不需要動不動就啟動大系統。
溫鐵軍
中國經濟發展的公司主義路徑依賴
中國的發展路徑,我把它定義為中國公司主義的發展路徑。無論是計劃還是市場,毛時代還是鄧時代,都是這個路徑的延續,不過是從國家資本主義的公司主義走到現在市場經濟的公司主義,政府一直在扮演經濟主體的角色。
客觀地看,自人類進入資本主義階段這500年所創造的兩個異化物,一個是資本,一個是政府。所謂政府公司主義,就是兩個異化物合二為一了,并降低了其中的交易成本。如果分成兩塊,政府和資本之間的交易,就需要一套規制來規范它,其成本很大。這兩套體系合一,不是由誰發明的,而是一個客觀過程。
100多年前的洋務運動就是國家資本主義,往前追溯,鄭和下西洋,就是國家資本主義,或者叫做政府商務主義。再往歐洲追溯,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都是政府在經商。政府跟早期的重商主義資本結合。中國經濟60年來的運行就是一個國家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國家的資本原始積累首先通過一竿子到底的高度集體化來成規模集中農業剩余,并降低了交易費用。接著,人民公社建財政,建農業銀行。財政、金融兩個手段一起下手控制,把農業剩余全部提走了。同時,用人民公社高度組織化的方式,成規模的形成勞動力。大家知道西方經濟學的前提是要素相對稀缺,其中包括資本的相對稀缺。但是如果一個經濟體其資本絕對稀缺,怎么解決?沒有經濟學家能給出答案。中國恰恰是在1957年跟蘇聯交惡以后,資本絕對稀缺。根據“一五”投資規模,“二五”必須是資本密集,資本密集時你突然沒有投資了,就是資本為零。而且資本為負,還要償債,所以資本為負值的情況下,怎么能夠繼續工業化?這就出現了1958年人民公社用成規模勞動力投入替代稀缺程度為負值的資本,以延續工業化。
我們把它叫做二次工業化,由此中國基本告別宗主國,用薩繆爾· 阿明的理論,就是去依附化。而大多數接受宗主國投資的二戰后獨立的發展中國家,只要按照宗主國模式搞工業化的,沒有一個是不得不按宗主國模式搞上層建筑的。中國當然一開始也按蘇聯模式搞了上層建筑,但是蘇聯投資沒有的時候,經濟基礎不存在了,這個上層建筑也就不存在了,就出現了1960年代一系列的政治斗爭。中國一路這么走過來,完成了積累,就有了產業資本,結構就擴張,形成了今天這個局面:利益集團多元化,利益結構復雜化。
對國家資本主義而言,財政就是金融,金融就是財政,兩個口袋可以互掏。我們是一直掏到無可掏的程度,財政金融長年雙赤字。我們的金融不僅沒有資本金,連老百姓的存款都吃了,這叫什么金融?國家壟斷確實很糟糕,但是如果沒有它,這種金融怎么維持?
1994年以后,國家不斷超發貨幣,貨幣供給開始猛的上揚,金融資本日益成為異化于產業資本的獨立力量。這是1978年以來的經濟發展態勢。1994年以后,金融逐步出現存差,金融貸差問題慢慢解決了。但是仍然沒有解決長期的從農業提取積累的問題,即剪刀差的問題。
單就三農而言,雖然體制變更,但是問題總是很嚴峻。這是因為土地、勞動力、資金,這三個要素從農村流出,出現了市場和政府雙失靈的局面。同時,又因為財政金融雙赤字長期化,每一個經濟增長都和資源的資本化高度相關。誰有能力占有資源,把它轉化成資本,誰就占有收益。什么時候可以更多更快地推進資源資本化,什么時候就高增長。改革以來,有三次經濟高增長,每次高增長都帶來大規模的置換土地。
三次征地高峰原因都是宏觀問題。第一次是從1984年實行財政分級承包之后,資本高度稀缺條件下的“以地興企”。政府因農村集體化三級所有制高度負債,同時1980年代的時候,政府的收益80%來源于工業和城市。這時候在農村誰有退出權?政府作為經濟主體,政府有退出權。然后,政府把包袱甩給了涉農部門,于是涉農部門就紛紛垮掉,因為它們不能再依托政府的高度組織化來獲取收益,政府退出,把制度成本甩給涉農部門。但是因為政府退出,而把三要素還給了農民。政府不再征用土地,不再強征勞動力,勞動力和土地還給農民了。由于人民公社解體,農業銀行只能貸款給農民,于是資金就流到農民手里。這就出現了1980年代的黃金增長,這才是真正的民生條件下的黃金增長,農民自己把自己的要素重新組合了。于是就出現了連續多年的農民收入增長快于城市,出現了城鄉差別的迅速縮小,出現了內需拉動經濟增長,也沒有了大量的上訪告狀等社會問題,所以科學發展觀、和諧社會在1980年代實現過。那個年代的重要特征是什么?即鄉鎮大發展和城鎮化大發展。
這種所謂的地方工業化尚未完成原始積累階段,我們就又出現了因城鄉大利益集團的沖突發生的內外政策變化。1990年代初,第二次圈地運動發生,主要是在這個階段出現了我前面說的嚴重的雙赤字局面,于是圈地生財,這是第二次圈地運動的特點。第三次,金融資本成為獨立的異化于產業資本的力量,金融資本就是追求流動性的高與快。地方以中小企業發展的產業資本很難獲得金融資本的扶持,于是就變成什么呢?唯一可以和金融資本交易的,就是以地套現。圈一塊地,套現;再圈一塊地,再套,由此構成了債務鏈。你要打掉了圈地運動,就打斷了債務鏈,中國的經濟危機,就有可能出現總體爆發趨勢,未必亞于其他國家。這是當前最大的問題。為什么地方政府紛紛扶持房地產,就是因為這里面的債務鏈不能斷掉。

蕭功秦
改革體制與國家權威的歷史關系
我們這個體制的形成,其實是在各種約束條件下試錯的結果。最根本的約束是具有非常豐富政治經驗的鄧小平掌握了權力。鄧小平是一個非常有原則的人,他對自由化非常警惕。由于這樣一個約束條件,激進的自由派很快被邊緣化。接下來在南巡講話過程當中,保守的勢力也被邊緣化了。這就形成了全能主義向市場經濟過渡的穩定的政治環境。
接下來,中國原有體制的組織資源對建立市場經濟起到了重要作用。它實際上有一只看得見的手,通過整合、協調、啟動、平衡,支持市場經濟的各種要素,將其整合到一起。而且通過國家力量來保證市場秩序,保證產權安全,達到實行有約束力的契約能力。這樣一個國家,實際上,不如說是國家主導的權威在起作用。
科利在《國家引導的發展》中就指出,能夠成功的后發展國家是一種具有強勢凝聚力的國家,即所謂凝聚性資本主義。鄧小平通過脫兩極化建立的國家力量,是比那種凝聚性的資本主義國家還要強勢的一種力量,這就是成功的秘密所在。與其說社會主義在起作用,不如說是社會主義凝聚起來的一種政治資源,在推動向市場經濟發展過程當中起到了一個工具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