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了
公元1113年,即趙宋王朝的政和三年。《水滸傳》中,這一年二三月份,史進的父親染病去世。六七月里,史進擒住了少華山的強盜頭子陳達,陳達的同伙用苦肉計和這位史家莊的新莊主交成好友。八月十五,華陰縣的官兵包圍了史家莊,史進等人沖出重圍,上了少華山。八月下旬,史進下山,準備去延安投奔恩師王進,九月中旬在渭州碰到魯達。第二天,魯達三拳打死了渭州賣肉的鄭屠,慌忙出逃。十月上旬,魯達在代州雁門縣偶遇曾被鄭屠欺壓的金翠蓮父女,此時金翠蓮已成為當地財主趙員外偏房,為報恩情,趙員外將魯達引薦至五臺山出家,從此,魯達的名字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響亮的稱號——花和尚魯智深。
公元1113年深秋,在渭州和代州雁門縣的路上,一名趙宋王朝的小軍官急急忙忙走著。他龐大的身軀因疲勞而稍顯笨拙,兩條粗壯的腿幾乎要不聽使喚。還好,腳下那一大團影子一直緊跟著他,他往東,影子也往東,他向西,影子也向西,他走幾步,影子就走幾步,仿佛擔心他隨時會摔倒,把結滿白霜的硬土地砸出一個深深的大坑來。
他罵了一句:“灑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你個鳥影子跟著灑家作甚?”于是夕陽沒趣地落下,月亮也不好意思出來,黑暗的天空中只有一顆星星和他對望,那時他尚不知,自己就是這顆星星的轉世,直到七年之后,在從梁山的石碣里發現的天書中,他才知道自己從生到死,身上的肝膽和熱血,走過的山路以及趟過的水泊,都是天孤星的軌跡在大地上的投影。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以至于“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就在半個月之前,他還是小種經略府的提轄,更早的時候,他還在老種經略相公那里當過關西五路廉訪使,雖說都不是什么大官,可喝酒喝茶的錢總是有的,時不時賒賬也沒關系。如果不是因為打抱不平,揍死了一個肉店的老板,他此時說不定就上了戰場,和侵略中原的西夏人浴血奮戰,成為趙宋王朝的戰爭英雄,被萬人景仰。當然,對他來說,成不成英雄都無所謂,關鍵是人不能欺負人,渭州人欺負外地人不行,西夏人欺負漢人也不行,他最看不慣這個,眼里邊不能揉沙子,哪怕把眼珠摳出來洗洗,也得讓沙子遠離自己的身體。
可他當時所處的國家,已經有了沙塵暴的跡象。
公元1113年,宋徽宗趙佶將罷相三年多的蔡京重新請回朝廷,五月,蔡京再執相權,趙佶下了特別指示,允許這名年屆七旬的老宰相在家辦公。據《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131《蔡京事跡》等一些史料記載,這老宰相干了一大堆缺德事。
胡亂提拔干部
趙宋王朝的文官制度存在很多問題,其中,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事關員額和闕額。員額就是有干部身份的人,可以隨時去當官,不過,當時并沒有那么多官讓你當,實際需求的干部崗位就是闕額。《古今源流至論》統計,公元1113年,吏部所掌握的員額為43000余員,闕額僅14000余員。干部供大于求的情況下,想當官,就要送禮,誰說了算,禮就送給誰。
蔡京提拔干部幾乎是只手遮天,除了皇帝誰來當他說了不算,其他的官職他幾乎都說了算。
有一個去他家送禮求官的人親眼看到,一頓飯工夫,蔡京就把三個相當于今天的正處級干部,一下提到副部級,并且還是當著此人的面干的,就差公開做廣告了:今年我家不收禮,收禮就收純黃金。
蔡京的三個兒子全部官居大學士,差不多是副宰相級別,家中的小廝、仆役全都當了大官,姬妾也多被封為夫人。
一人當官,雞犬升天;一人弄權,雞飛狗跳。古代刑法誅九族,雖嚴酷,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
蔡京之所以能夠為所欲為,關鍵在于趙宋集團的董事長趙佶不是當董事長的材料,他本人對經營管理學沒有任何興趣,一門心思喜歡搞藝術。蔡京也搞藝術,有才,書法藝術搞得相當好,這大概也是他能深得趙佶信賴的原因之一。所以蔡京看誰順眼,聽他的話,就用他“字勢豪健”的行書寫個折子,這人便豪情萬丈地當了大官;看誰和他不對路,也用他“痛快沉著”的行書寫個折子,貶到荒蠻之地沉痛反思去吧。趙佶一定是愛看蔡京的奏折的,說不定還會找匠人將一些奏折裝裱起來收藏,至于奏折上的內容究竟有何深意,便無關緊要,于是趙佶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對蔡京說道:“恁看著弄就中,弄完了抓緊來聽俺彈琴,俺新學了一個曲子,不知道著不著調。”當皇帝上基本不著調的趙佶畫過一幅相當著調的《聽琴圖》,圖中蔡京在趙佶身旁恭聽琴聲。蔡京本人在此圖題詩曰:吟徵調商灶下桐,松間疑有入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俞伯牙和鐘子期要是一個當皇帝,另一個當宰相,“高山流水”的曼妙必將化為“國破山河在”的嘆息。
《聽琴圖》上,趙佶和蔡京等人所坐的石頭也非同一般,從石頭的造型來看,絕不是北方山野中常見的石灰巖,極有可能,來自從公元1113年開始蔓延成災的花石綱。
花石綱總動員
花石綱并不是從公元1113年開始的,但從1113年起,花石綱的力度加大了,給老百姓帶來的災難增多了。花石綱指的是成批成批運輸名花奇石的隊伍。中國古代好多文人都好花石,趙佶當然也是這方面的行家,文人好這口,不過是個人陶冶情操;皇帝好這個,就成了國家大事,想不興師動眾下面的人都不答應。理由總冠冕堂皇:不搞花石綱,難道是想讓我們的偉大領袖坐馬扎彈琴嗎?
《宋史》卷四七○記載,當時具體負責花石綱的人叫朱勔,受蔡京、童貫指使,在蘇州辦了一個“應奉局”,專門為宋徽宗搜羅花石。朱勔手下養了一批差官,聽說哪個老百姓家有塊石塊或者花木比較精巧別致,差官就帶了兵士闖進那家,用黃封條一貼,算是進貢皇帝的東西,要百姓認真保管。如果有半點損壞,就要被派個“大不敬”的罪名,輕的罰款,重的抓進監牢。有的人家被征的花木高大,搬運起來不方便,兵士們就把那家的房子拆掉,墻壁毀了。那些差官、兵士乘機敲詐勒索,被征花石的人家,往往被鬧得傾家蕩產,有的人家賣兒賣女,到處逃難。
朱勔把搜刮來的花石,用大批船只運送到東京。運送的船只不夠,就攔截運糧的船和商船,把船上貨物倒掉,裝運花石。這大批船只自然還要征用大量民夫。于是船只在江河里穿梭似的來往,民夫們為運送花石日夜奔忙。
因為花石綱,朱勔飛揚跋扈,打著皇帝的旗號為所欲為。從《宋稗類抄》中記載的一件小事就能看出:
有一次趙佶召朱勔吃了頓飯,席間,可能是趙佶對朱勔的花石綱工作比較滿意,他親切地拍了一下朱勔的胳膊:“小朱同志,花石綱恁干得不孬,繼續努力!”趙佶這一拍不要緊,從此,朱勔找了塊黃綢子,把被趙佶拍過的這只胳膊纏起來,再給人作揖的時候,纏著黃綢子的胳膊不動,只用另一只胳膊作揖。不明白的人開始肯定很奇怪:“朱大人您這胳膊是不是被人打了?纏著繃帶,還流了那么多黃血?顯得很黃很暴力。”朱勔曰:“黃,是皇上的黃;暴力,是對待老百姓的暴力!”不光是朱勔,《老學庵筆記》記載,朱勔的家奴一個個都配著金腰帶。真可謂“配金腰帶的不一定是拳王,還有家奴。”當時流行的諺語是:“金腰帶,銀腰帶,趙家世界朱家壞。”
因為花石綱,七年以后,方臘打著誅殺朱勔的旗號造反;因為花石綱,《水滸傳》中的青面獸楊志丟了官,從名門之后墮落成打著“替天行道”燒殺搶掠的響馬。其實,在蔡京、朱勔看來,花石綱才是替天行道,因為天子就
喜歡走這個道。
大興土木工程
為了滿足藝術家宋徽宗的需求,蔡京在北拱宸門外新建比宮城略小的新延福宮,讓童貫、楊戩、賈詳、何訴、藍從熙五人分任工役,這幾位一個比一個舍得下本錢,爭著往奢華里修。
前兩年有一部賀歲電影叫做《大腕》,結尾時有段關于房地產的經典臺詞,至今還被人津津樂道,并被改成各種版本廣為流傳。想當年蔡京和童貫修新延福宮時的對話,倘若套用這個版本,很可能是這般。
童貫:一定得選最好的黃金地段,雇最好的設計師,建就得建最高檔次的宮殿,假山直接入戶,水池子最小也得四百平米。什么珍禽啊,異獸啊,名貴花木啊,能給他弄來的全給他弄來。院子前邊有花園,后面有人工湖,站一群漂亮宮女,下巴特尖,特靈透的那種。皇帝佬一進門兒,甭管有事兒沒事兒都得沖他說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口地道的東京腔,一點東京郊區的口音也不能有,讓皇帝佬倍兒有面子。您說這樣的宮殿,咱一平米得賣給皇帝佬多少錢?
蔡京:我覺得怎么著也得兩千兩白銀吧。
童貫:兩千兩白銀?那是成本,四千兩起價,皇帝佬別嫌貴,還不打折。你得研究皇帝佬的消費心理,愿意掏兩千的皇帝根本不在乎再多掏兩千。什么叫皇帝你知道嗎?皇帝就是買什么東西都買最貴的不買最好的,所以,我們蓋宮殿的口號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
公元1113年,新延福宮的工程如火如荼地開工,同時,這一年的二月,玉清和陽宮修成;九月,保和殿修成。據宋人陳均編著的《皇朝編年綱目備要》所述:保和殿“總房屋七十五間,工致其巧,人致其力。始于四月癸巳,至九月丙午成。上飾純綠,下漆以朱”。殿內收藏極為豐富,左邊是典、謨、訓、誥、經、史等圖書,右邊是三代彝器,東邊是古今書畫,西邊為琴阮筆硯。殿后都是太湖石,不用說,這些太湖石也都是花石綱的一部分。《宋史》卷四七○記載,朱勔有次搞到了一塊四丈高的太湖石,“載以巨艦,役夫數千人,所經州縣,有拆水門、橋梁,鑿城垣以過者。”
拆了橋梁,挖了城墻才運到東京的石頭讓姓趙的皇帝賞心悅目,各種宮殿的修建讓他有了逍遙自在的藝術天堂,這一年,在離東京千里之遙的雁門縣七寶村,有個姓趙的員外也備好了重修五臺山文殊院的銀兩,因為他引薦過去的一個和尚在那里醉酒鬧事。
公元1113年,魯提轄在漫天飛舞的沙塵暴中,開始了亡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