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生


中國畫創作已經愈來愈喪失其中國畫的內蘊與氣質了,這是許多關注傳統繪畫命運人士的共識。百年中國,不僅物質世界日新月異,精神文化領域也是天翻地覆。國畫之為藝術,誕生于華夏民族悠久之歷史,積淀于民族文化古老之文明,凝聚于中國人樸實簡淡之心理,以傳統學術文化為底蘊,以剛健清新渾厚博大之山川造化為孕育,自有理氣意趣陰陽剛柔虛實動靜之妙旨,體大脈深,文采煥然。其抽象觀則藝文臺天文察時變,其具體觀韻悠長而筆墨精妙、氣質空華,蔚成大觀,覽之歷史,則云蒸霞蔚,精彩紛呈,有不可盡以言喻之人文表達在焉!夫一民族文化之得以綿延數千年而不絕,其精神價值彌足珍視,其文化心理亦足公待,豈可因西風東漸而數典忘祖,因歐風美雨便竟棄祖離宗,置古典于博物館里,而棄傳統如敝屣則謬妄矣。
能于時尚中立定精神,深入傳統而求新意者,實為中國畫藝術之希望。畫家郭石夫先生或其中之一員乎?
郭石夫的中國畫,味正氣足,滃郁淋漓,大大方方,是純粹的中國寫意畫。我以為,世間之物不外“純”與“雜”二類。“雜”不見得不好,比之食品可雜食,頗合衛生之道;比之學問可雜家,淹通識廣亦啟人智。衡以畫藝之中,如林風眠繪畫之雜糅民間藝術與文人情調、中國水墨與西畫構圖色韻而成一體,如李可染、蔣兆和繪畫之兼融中西、大量借鑒素描與光影而自成面目,都是成功的例子。而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李苦禪、石壺、陸儼少等人之繪畫,接續文人畫脈,香火傳燈,雖有個性,風格強烈,但在“純”性上保持得干脆。則,雜與純皆有好畫不言而喻。
郭石夫之專攻花鳥,總體而言亦屬延續文人畫寫意一宗,來路清晰,法統地道,概屬“純”之一類。其畫重視骨線,講究用墨,用心氣韻、格調、形式上合詩(跋)、書、畫、印于一體,精神氣息上燦爛而單純,渾融而簡概,繁不至膩,簡不至空,艷不失雅,新不失古,有傳統氣派和風神意象,特別是造型語言,重視神韻而不至畫竹似蘆似麻,不離表似而以神似為準繩,實純然之中國畫傳統表現。他曾說:“寫意花鳥畫中所講的‘筆墨,不只是用來造型,而是在這一筆墨運行的過程中,體現著客體自然物和主體情感兩個方面的精神世界。”顯然,認識是第一位的。沒有這種清醒而冷靜的認識,郭石夫是畫不出地道的中國畫來的。
他推崇歷代花鳥畫大師,尤對徐渭、八大、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李苦禪深所服膺,并多年細心揣摩,研究諸家之優長特點,終于走出前人范囿而有所獨樹。檢視當代畫壇,能夠保持和發展中國寫意畫派傳統者已屬寥寥,郭石夫無疑當之無愧而為其中一個中堅存在。他出生在一個京劇世家,早年深受傳統文化藝術熏陶,后又曾受教于京城名流郭風惠、李苦禪等先生,眼光開闊而腳步堅實,其成功自非偶然所致。他的京劇演唱地道當行,后終于歸到寫意畫行當中。因此,他善于將京劇表演藝術的意韻與手法借入寫意畫中,旁敲側擊,自出清響。
郭石夫先生之修養全面,不僅在中青一代畫家中為佼佼,即在年長一輩中亦不稍遜。他不僅精于戲、能為文,亦善書、通篆刻、好讀文史哲美書籍,勤奮向藝,不忘修文。因此,他的花鳥畫日益走向成熟和典型,風格形成,卓然不群。其淋漓奔放、蒼古樸拙,正與吳昌碩、趙之謙、齊白石、潘天壽、李苦禪、朱屺瞻相聯系,一脈相接。他作畫膽大氣沉,落筆重而收拾細,用心放而能斂,率率真真,卻也不失謹慎斟酌,自具匠心,所以,我私意以為他的日受矚目也在情理之中。
誠然,君子無偽言,我以為郭石夫繪畫也不是沒有值得注意處。作為年小畫友,我曾建議他不妨向沉靜凝煉回歸一下,或許也有必要,然后再走向燦爛熱烈或許又是一番新異境界。質之郭先生與同道,或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