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永曄
在杭州岳廟長長回廊的東端,數百年來一直陳列著一件碑刻,上面的書法字跡瀟灑,充滿了“鐵劃銀勾”的大宋氣度。碑刻的原形,是宋高宗趙構的手書御詔《起復詔》,它記載了公元1136年(宋高宗紹興六年)岳飛在為母親守孝期間,朝廷令岳飛出山抗金的歷史。在長達700余年的歲月里,《起復詔》作為岳飛后裔世守的秘寶,珍藏于杭州岳廟。一直到清代的太平天國之亂才讓它遺落江湖,輾轉千里。

2009年開年,《起復詔》手卷出人意料地出現在西泠秋拍的展會上,并以830萬元人民幣的天價落槌,被來自杭州的買家拍得。這件集藝術價值與文物價值于一身的國寶級珍品能夠在奔波一個多世紀后重歸故里,可嘆這段情緣的完滿。
宋代君臣孱弱,但在藝術造詣上卻有不少臻于化境的例子。除了天賦、興趣之外,藝術創作的環境也是宋代宮廷藝術重要的催化劑。能夠讓高宗趙構寫出《起復詔》這樣書法作品的,究竟是怎樣的環境?
答案是有著“襟帶江湖”美譽的杭州鳳凰山、電影《非誠勿擾》里那句“西溪且留下”的真正幕后主角——800多年前,倉皇南逃的趙構看到了氣度不凡的鳳凰山,立馬就忘記了“一曲溪流一曲煙”的西溪,把它“留下”在歷史的長河里。而另一頭的鳳凰山,則成了南宋皇朝的政治和文化中心,締造了一個綺麗的翰墨時代。
鳳凰山與宋代文士書法
說到鳳凰山與書法的淵源,其實早已有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無疑是唐詩里最膾炙人口的篇目,民間傳說,這首詩是唐人崔護在鳳凰山的支脈吳山上春游所題。其后200年,蘇東坡任杭州知州的時候上吳山,看到了崔護題刻,不勝感慨,也寫下了幾句詩,刻在巖壁上,其詩曰:“春風小院卻來時,壁間唯見使君詩。應問使君何處在,憑君說與春風知。”
兩大文豪的題刻,好詩配好字,在那個文藝氣息極濃的社會里被眾人追捧,一時之間,這里成了游人如織的景點,得名“感花巖”。
雖然蘇軾、崔護的名望很高,但真正開鳳凰山與南渡書畫情緣風氣之先的,卻是蔡京。沒錯,就是《水滸傳》里那位禍國殃民、老奸巨滑的太師大人。
歷史上的蔡京很有傳奇色彩,是個貨真價實的“才子”,幾歲就能背誦大段書經。詩詞、散文、繪畫無不精通,特別是書法水平“冠絕一時”。所謂“宋四家”蘇黃米蔡中的蔡,指的就是他(“后世惡其為人,乃斥去之,而進君謨[蔡襄]”)。
蔡京是宋代政壇的不倒翁,他能見風使舵,在新舊兩黨激烈斗爭的北宋政治旋渦中心里左右逢源。變法革新時,蔡京擁護新黨;舊黨重新執政時,蔡京又搖身一變,成了舊黨成員。
但“不倒翁”也有倒的時候,宋哲宗英年早逝,沒有定下接班人,引發了北宋最后一場宮廷政變,最后由哲宗的母親向太后垂簾聽政。蔡京行為“反復無常”得罪了向太后,很快被貶放出京城,去杭州當個小小的香火官。
不得不承認蔡京有著很高的審美情趣。來到杭州后,他挑選鳳凰山建造府邸,中堂亭軒內室,依山勢逐次升高。

這真是一個山清水秀,林木茂盛的世外桃源,蔡京在這里修心頤養,書法藝術爐火純青,到達了創作的顛峰。彼時他的作品字勢飽滿,力透紙背,豪健奔放,酣暢淋漓,痛快樸實,沉著大方,嚴而不拘束,逸而不逾矩。就連以狂放傲慢出名的米芾也不得不承認,柳公權之后,就得算蔡京了,自己甘居其后。
可惜,身在凡塵的蔡京哪里會甘于寂寞。徽宗登基以后,愛好文藝的皇帝派童貫下江南尋覓古董字畫,但目不識丁全靠阿諛上位的童公公哪里能識真假,他想到了避居鳳凰山的蔡京。而一心想著東山再起的蔡京,又正需要這樣一位皇帝身邊的“紅人”舉薦。兩人一拍即合,從此斷送了北宋河山。
后人感嘆,若是蔡京安于鳳凰山與西湖之美,就不會有楊戩等一干奸臣的發跡,不會有花石綱、萬歲山、方臘起義,不會有“海上之盟”的撕毀和金國的反目,中原之地也就能免遭鐵蹄。但歷史畢竟不能假設與猜度,如今我們只能從鳳凰山,從那些煙塵重重的故事里去聆聽那些逝去的弦音。
鳳凰山與宋代宮廷書法
有人說,蔡京是大宋朝的掘墓人。
但趙宋王朝似乎離不開這個掘墓人。
據說有一次,兩個隨從給蔡京用扇子扇風,蔡京一高興,就要過他倆的扇子,順手題了兩句詩。幾天后,他發現這兩個隨從闊氣起來,原來有個親王出兩萬貫錢買走了這兩把扇子。這個親王就是端王趙佶,后來的宋徽宗。
徽宗欣賞他,文人氣質是相通的,蔡京的書法讓他膜拜。事實上,趙佶本人也是中國歷史上知名度與李煜齊名的藝術家皇帝。
和李煜醉心填詞不同,趙佶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他的詞,能被“詞家之冠”周邦彥奉為典范;他的音樂修養,能與當時京城的“頭籌”名妓李師師互為唱和;他的繪畫修養,能創辦名家薈萃的汴京畫院,并自為考官。最重要的是他的那一手漂亮的書法,“清勁峻拔,飄逸不凡”。影響后世書法幾百年的“瘦金體”,正是趙佶首創。
瘦金體書法的運筆飄忽快捷,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轉折處可明顯見到藏鋒、露鋒等運轉提頓的痕跡,是一種風格相當獨特的字體。此書體以形象論,本應為“瘦筋體”,以“金”易“筋”,是對御書的尊重。

趙佶之后,瘦金之道最重要的傳承人就是他的兒子、《起復詔》的作者,南宋開國皇帝高宗趙構。
今天,我們從鳳凰山南麓一條名為笤帚灣的小弄堂拾級而上,很快就能走到一片文人題刻眾多的山林。很少有人知道,800年前,這里曾是整個南宋王朝的心臟。在眾多的題刻中,一塊大碑上的兩個漂亮的大字“忠實”格外醒目,筆力剛健,震懾人心。這兩個字據說是趙構親筆所題。方志記載,原本“忠實”碑刻建造在一個亭子里,其亭名曰:忠實亭。是皇帝和近臣們游賞山水,告誡忠義誠實之道的地方。后來亭子被毀,石碑也半截被土掩埋,但“忠實”兩字幾百年來卻始終露出地面,頗有些傳奇的味道。
可就是這樣一位藝術修養高超,性格偏安懦弱的皇帝,卻得不到性格很接近的父親趙佶喜歡。北宋末年,宋金訂立“海上之盟”,合力伐遼,金國要求宋朝派出親王當人質,不受寵愛的趙構就被帶到了北方。但戲劇化的是,沒多久,剽悍的女真人發現,這位來自南方的年輕人也和他們一樣善于騎射,且精通詩畫,文武雙全。看不起“南朝”皇帝的女真貴族懷疑趙構根本不是皇子,于是把他放了回來。
爾后,“靖康之難”發生,徽、欽二宗和幾乎所有的趙氏宗親被俘,趙構幸運地成了漏網之魚,在韓世忠等大臣的擁立下即位,在金兵的追擊下一路奔逃。幾次逃過杭州,身為藝術家的他迷戀上了鳳凰山拔擢出世的美,于是就有了“西溪且留下”一說,也成就了鳳凰山作為南渡書法中心的地位。
關于趙構醉心書道,南宋陸游曾說:“思陵妙悟八法,留神古雅,訪求法書名畫,不遺余力。清閑之燕,展玩摹拓不少怠。”但他書法的成功是與他的精誠勤勉分不開的。當初的趙構,就是如此在鳳凰山宮殿里琢磨藝術、研習書法。到了晚年,他甚至連皇帝都不要做,傳位給孝宗,自己當上太上皇,不問政事,沉迷于字帖。
應該說,趙構在中國書法史上的意義,不僅在于他的書法水平,更在于他提攜和影響了南渡一代書風。他自己“凡五十年間……未始一日舍筆墨”,趙構善學《蘭亭序》,便贈之予皇子和朝中大臣。一時間,以趙構為中心的南宋皇朝掀起了一個書法高潮。一直到元代,大書家趙孟的書法最初也是學習趙構的,足見其影響之深遠。而趙構當初生活、寫書的鳳凰山,自然也成了整個南渡書法的濫觴。
除了趙構,南渡書法家里有名的還有很多,比如金石收藏家吳說,再比如大奸相秦檜。吳說曾經在鳳凰山旁的萬松嶺結廬。秦檜的府邸建在吳山下的元寶心。而他們的書法,與鳳凰山內蘊深厚的美景,實在有太多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