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西安曾經叫做長安,這是用不著解說的,也用不著多說中國有13個封建王朝在此建都,尤其漢唐,是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其城市的恢宏與繁華輝煌于全世界。可宋元之后,國都東遷北移,如人走茶涼,西安遂漸漸衰敗。
北京、上海已經有洋人的租界了,蹬著高跟鞋拎著小坤包的摩登女郎和穿了西服掛了懷表的先生們生活里大量充斥了,洋貨,言語里也時不時夾雜了“密司特”之類的英文,而西安街頭的墻上,一大片賣大力丸、治花柳病、售虎頭萬金油的廣告里偶爾有一張兩張胡蝶的、阮玲玉的燙發影照,普遍地把火柴稱做洋火,把肥皂叫成洋堿,充其量有了名為“大芳”的一間照相館。一位南郊的90歲的老人曾經對我說過他年輕時與人坐在城南門口的河壕上拉話兒,緣頭是由“大芳”照相館櫥窗里蔣介石的巨照說開的。一個說:蔣委員長不知道一天吃的什么飯,肯定是頓頓撈一碗干面,油潑的辣子調得紅紅的。這老人的哥哥后來在警察局里做事,得勢了,也讓他和老婆去照相館照相。“我一進去,”老人說,“人家問全光還是側光?我倒嚇了一跳,照相還要脫光衣服?!我說,我就全光吧,老婆害羞,她光個上半身吧。”
但是,西安畢竟是西安,無論說老道新,若要寫中國,西安是怎么也無法繞過去的。
如果讓西安人說起西安,隨便從街上叫住一個人吧,都會眉飛色舞地排闊:西安嘛。西安在漢唐做國都的時候,北方是北夷呀,南方是南蠻吧。現在把四川盆地稱“天府之國”,其實“天府之國”最早說的是我們西安所在的關中平原。西安是大地的圓點。西安是中國的中心。西安東有華岳,西是太白,南靠秦嶺,北臨渭水,土地是中國最厚的黃土地,城墻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墻。長安長安,長治久安。從古至今,它被水淹過嗎?沒有。被地震毀壞過嗎?沒有。日本鬼子那么兇,他打到西安城邊就停止了!據說新中國成立時選國都地,差一點就又選中了西安呢。瞧瞧吧,哪一個外圍總統到中同來不是去了北京上海就要來西安呢?到中國不來西安那等于是沒真正來過中國呀!這樣的顯派,外地人或許覺得發笑,但可以說,這種類似于敗落大戶人家的心態卻頑固地潛藏于西安人的意識里。我曾經親身經歷過這樣一幕:有一次我在一家賓館見著幾個外國人,他們與一女服務生交談,聽不懂西安話,問怎么不說普通話呢?女服務生說:你知道大唐帝國嗎?在唐代西安話就是普通話呀!這時候一只蒼蠅正好飛落在外國一游客的帽子上,外國人驚叫這么好的賓館怎么有蒼蠅,女服務生一邊趕蒼蠅一邊說:你沒瞧這蒼蠅是雙眼皮嗎,它是從唐朝一直飛過來的!
世界對于中國的認識都起源于陜西和陜西的西安,歷史的坐標就這樣豎起了。如果不錯的話,我以為要了解中國的近代文明那就得去北京,要了解中國的現代文明得去上海,而要了解中國的古代文明卻只有去西安了。它在18世紀衰弱,20世紀初更是荒涼不堪,直到現在,經濟發展仍滯后于國內別的省份,但它因歷史的積淀,全方位地保留著中國真正的傳統文化(現在人們習慣于將明清以后的東西稱為傳統,如華僑給外國人的印象是會功夫,會耍獅子龍燈,穿旗袍,唱京劇,吃動物內臟,喝茶喝燒酒等,其實最能代表中華民族的東西在漢唐),使它具有了渾然的厚重的蒼涼的獨特風格,正是這樣的靈魂支撐著它,氤氳籠繞著它,散發著魅力,強迫得天下人為之矚目。
我已經無法離開西安,它歷史太古老了,沒有上海年輕有朝氣,沒有深圳新移民的特點。我贊美和咒罵過它,期望和失望過它,但我可能今生將不得離開西安,成為西安的一部分,如城墻上的一塊磚,街道上的一塊路牌。當雜亂零碎地寫下關于老西安的這部文字,我最后要說的,仍然是已經說了無數次的話:我愛我的西安。
(張浩天摘自中國社會出版社《老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