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
我在社會語言學的概念上,知道“委婉語詞”的界定,還是在上世紀末編輯出版《陳原語言學論著》(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的時候。這部三卷本的大作,收錄了陳先生上世紀70-90年代的語言學著作。特別是文集中的第一本書《語言與社會生活》(1979),是陳先生從事社會語言學研究的開山之作。那是在“文革”時期,陳原等人提出編寫一本《現代漢語詞典》,受到姚文元的批判。陳先生一怒之下,憤然投身語言學研究,才有了這部“開先河”的著作產生。該書不足六萬字,分為6章,第五章的題目正是“委婉語詞”。
陳先生說,委婉語詞是由“語言禁忌”催生的產物,也就是用好聽的、含蓄的話代替禁忌的話。他列舉了委婉詞語的一些語境,其中關于“政治活動”一節最讓我感興趣。他說,在國際交往中,當人們遇到一些敏感的政治問題的時候,往往會運用“委婉語詞”來加以調和與裝點,以求達到禮節上的認同,建立國家之間、人與人之間平等交往的平臺。像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西方國家與東方國家、南北對話、南南合作、海峽兩岸的同胞等等,這些詞匯的創造與表達,消除或掩飾了許多刺激性的政治觀點與事件,使一些政治上的敵對勢力,以及富國與窮國、富人與窮人等,都有了對話與溝通的可能。
注意,上述文字產生于上世紀70年代。那時,有兩個重要的文化背景需要參照:一是當時國內語言學的熱點問題是關于“語言階級性”的爭論,陳原先生對此花費了最多的筆墨,為撥亂反正、解放思想立下了功勞。二是后面我們要談到的所謂“資產階級爭奪文化領導權”的熱鬧場面,在上世紀70年代,還處于剛剛啟幕、漸入高潮的階段。此時,陳原先生似乎已經嗅到了一點“階級斗爭新動向”的訊息,他不但把“委婉語詞”放到他的學術框架的重要位置,還有意無意地記錄了美國官方與民間的“語言委婉化”動向。單從這一點看,陳先生就已經有了“先知”的味道了。
直到2008年,當我偶然讀到程巍先生《中產階級的孩子們》(三聯書店2006)一書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聯想到上世紀70年代的陳原先生,想到他的“委婉語詞”,想到他在語詞的密林里,那些星星點點的記錄……
文歸主題。程巍先生的書,講的是資產階級的革命史。它的主題是說,當初資產階級打敗貴族階級,取得政治上與經濟上的勝利和領導權。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并沒有取得文化上的領導權。因為在資產階級革命取得勝利后的一百多年里,貴族階級一直控制著大學、研究所、科學院、出版社等高級文化資源的領導權,他們斥責資產階級是新貴、暴發戶、沒有文化教養的庸人。與此同時,無產階級的興起,又在政治上引申了資產階級的負面形象,稱之為道貌岸然、冷酷無情、偽善、剝削、金錢關系等等(這些詞見《共產黨宣言》)。用程先生的話說,“貴族和無產階級分別控制著資產階級時代的美學領導權和道德領導權”。
到了上世紀60年代,這樣的狀況開始發生根本性的轉變。老牌資產階級的孩子們發現了父輩革命的缺陷,從而掀起一場爭奪文化領導權的運動。
在這里,有兩個關鍵詞需要注意,一個是“資產階級”,另一個是“中產階級”。從前它們原本是兩個等同的概念,現在它們被魔術般地變換著:第一步,將這兩個歷史上含有貶義的同義詞分離開來;第二步,將“中產階級”一詞中性化直至褒義化;第三步,在委婉語詞的旗幟下,用中產階級替換資產階級;第四步,將資產階級定義為一個歷史語詞,讓它帶著被貴族與無產階級描述的不良形象進入歷史。于是,在意識形態中,資產階級得到了“原命題的美化”。他們可以以此為起點,展開全部語詞的“委婉化工程”了。請看:
資產階級——中產階級
小資產階級——白領
工人階級——藍領
血汗工廠——勞動密集型企業
西方化、殖民化——全球化
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西方民主社會
讀到這里,我們似乎并沒有見到什么“觸目驚心”的東西。是的,讓我“心驚”的事情,當然不是這樣一些表面化的語言游戲。何況資產階級的孩子們知道了本階級的形象不好,開始修飾自己、裝扮自己,說不準真的會洗心革面、弄假成真、一心向善了呢?但是,程先生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說,在這一輪爭奪文化領導權的過程中,資產階級的本質并沒有發生一絲的變化,只是變得更為強大、更為嚴謹了。比如,在談到西方社會的“寬容”時,書中寫道:“制度和人心似乎都具備了一種無限的寬容,其深不可測的容量,甚至使反叛者都感到絕望……使任何反叛力量都找不到敵對的目標,反倒成了體制合法性的證明?!痹谡劦劫Y本主義的“剝削與壓迫”時,書中寫道:語詞的轉換,“這并不是說,剝削和壓迫的現象在后現代社會消失了。并沒有消失,而是要么被轉移,要么從名稱上被替換了?!睂τ凇稗D移”,書中注釋道:即“經由全球化轉移到第三世界”去了。讀到這里,我的心臟竟然跳出了一個“二連律”。
我一直在想,西方社會中的那些“孩子們”,從嬉皮士到雅皮士,成功地度過了人生的青春期,甚至將他們的生活環境、他們的帝國,也帶出了“垂死的、腐朽的”政治預言,獲得了新的生機。那我們的“孩子們”呢?帶著問題,我又翻開《陳原語言學論著》,見第二卷206頁,有“優皮士”的詞條,它當然就是雅皮士的別譯了。陳先生在結尾處寫道:“我們這里有優皮士乎?曰:有的。那是由紅三代的子孫紅衛兵蛻化而來,既有造反脾氣,又有賺錢本領。難道不是么?”
摘自南方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