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震亞 曾發表散文、詩歌多篇,甘肅省作協會員。現供職于甘肅省白銀市文聯。
我對黃土吉祥的認知與深悟,均由母親實地所教的一首禱歌開始。禱歌只有四句,但在母親啟承有致、高低不平的聲調的重復中,意味深長而且神秘。禱歌講:
金土土,銀土土
今日不好明早好……
這其中的“金土土銀土土”就是指我們賴以存活的那方天地之間擁有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黃土,背景則是像我們這等缺醫少藥的子民們,遭受皮破肉傷后的療治止血方法和過程。
一
總覺得禱歌像醫囑,母親便是第一個為我醫治刀傷的神醫。那是在兒時六月的麥田地里。
那天的太陽火紅火紅,用于母親輪換割麥的另一把鐮刀明晃晃臥在一捆麥子旁邊,若無其事地偷襲我的光腳丫子。那時,母親焦渴的心田比窸窣作響的麥稈相撞的聲音還干燥,和母親一起割麥的二姐向一邊玩耍的我喊道:“康樂,到那邊提涼水罐罐去,曹媽要喝水呢!”那時的我雖然頑皮十足,但對母親十分親愛,因此當聽見是媽媽要喝水,便立馬放下手頭的玩活,以十倍的情愿蹦跳著去了。而一切的認知與生命的體驗其實就從這時開始了,在血的滴落與療止時開始的。
簡單地說,我在蹦跳中一腳踩在了鐮刀把上時正好讓小腿肚子與翻身亮刃的鐮刀相撞,頓時鮮血就紅紅地往出流。和所有的孩童一樣,受到痛傷時若沒有看見血似乎還能堅持一陣子,一旦見到血色不僅傷口處痛,而且渾身就都疼起來了似的。我小腿上的鮮血引出的我的異常夸張的哭聲,頃刻間劃破了母親面對成熟麥子渴望涼開水解渴的一臉慈祥,巔起小腳比二姐還先到我身邊。母親一把按了我流血的小腿傷口處后,頭句話就讓二姐快到向陽的墻埂上扳塊黃土,踩碎揉綿,拿來止血。得到母親的安撫,我的傷痛立馬減輕了幾許,哭喊的聲音隨之由大到小后,也在看著母親的療治方法。母親急而不亂,接過二姐捧來的黃綿土,不住地撒在刀傷流血處,直到止住血流。同時嘴里高低不平地重復著“金土土/銀土土/今日不好/明早好”的禱歌,滿臉的肅然中流露出的幾乎全是我以后漸漸理解到的“傷在兒子身上,疼在母親心上”的神態表情。
有道是三歲記老死,這次的意外刀傷,讓我永遠記下了出自母親口中但盛行在整個干旱山區人民中間的禱歌,還學會了傷及皮肉后的止血驗方。藥物是黃土,醫囑就是那首四句禱歌。但在當時和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雖然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讓二姐去取向陽墻埂上的黃土作為止血藥物,但在一次為合牧伙伴療治腳腰處的刀傷,而如法炮制了母親曾為我實施的醫術手段并獲得了成功后,不久我便全然知曉,這驗方實際上是盛行于黃土高原地帶鄉村人家的唯一急療刀傷的有效方法。
十多年之后,作為人民教師,我的特長與實際的教學崗位一再地陰差陽錯:本來是語文見長,卻十分喜歡化學教學;正當化學課教出了頂點兒水平時,組織上又要讓我去進修生物,而學生物又非學基礎的生理衛生常識不可。但就在這次前去定西地區教師進修學院進修期間,通過微生物學的學習,我破譯了母親當年為什么要堅持用太陽光強烈照射過的黃土的根本原因,從而認為母親及其家鄉的老嫗老漢,簡直就是天神下凡,他們個個身懷的絕技其實就是廣用妙用那普通中頗有神密度的的黃土。要不然,那么多的刺傷刀傷擦傷,僅僅憑了重復中的四句禱歌和隨處可見可取的幾撮黃土就解決了那么多的“傷勢”問題呢!而且不曾有過諸如破傷風之類的感染。
金土土,銀土土
今日不好明早好……
任爾東南西北風,怎么也吹不去的醫囑性禱歌啊!
二
小弟出生的那年是三年大饑饉過后的第四年。那年我已能為家里幫忙干些雜活了,但在母親那里依然像個跟屁蟲,成天形影不離似的。有些天,威嚴的父親正式宣布,讓我平時少“搔尋”母親,說是她肚子里有尕娃,吃力,不能像平時那樣老纏著……而我在說不明道不白的感覺中突然覺得,隨著母親臨產的逐日逼近,我是非遠離母親一點不可了,只是當分娩前讓二姐三姐從莊外陽洼坡取來兩筐被日頭烤曬得燙熱燙熱的黃土倒在她的產床上時,我又一次感覺到了黃土在我等生命中與生俱來的可靠成分與吉祥氣息。母親臨產前,盡管我被趕出了那眼盤有土炕的櫥窯,但隨著弟弟的第一聲啼哭,母親是要赤著身子坐那堆黃土無疑。而一旁的弟弟,不就是在生命的第一聲啼哭中呼吸到了黃土的氣息了嗎?甚至通過那嫩綠不斷的呼吸一直滲入到血脈之中……那么,早幾年出生的我等又何嘗不是如此那般呢!蒼茫中國大地,黃土地上的一代又一代孩童,也何嘗不是如此呢!
因此我常想,這也許就是我們為什么是黃皮膚的原因之一吧。
上世紀80年代初期,從教數年的我以27歲齡完婚。一年后,我的長女出生了。記得臨產前頗有些生理衛生知識的我,幾乎為其準備了所有應當準備的用品,其中幾大包衛生紙是準備專門替代黃土的。然而一切到了母親那里,滿意是滿意,高興也高興,說到衛生紙和黃土,母親還是認準了黃土。與她本人有所不同的是,用以妻子產后所坐的那一堆黃土,事先母親親自在我們做飯的鐵鍋里一锨一锨地炒了,然后涼水,倒在產床的一邊。據說,在母親的安排照料下,是一堆黃土和一堆衛生紙,迎接了我的長女黎明的出生。
不用問也不用說,母親是懂得高溫殺菌消毒的道理的,也知道衛生紙原本是為了衛生,可她老人家為什么堅持要讓妻子坐黃土堆而不讓坐衛生紙包呢?莫非是她深信亙古不老的黃土的吉祥永遠勝過現代衛生紙的衛生程度!
我想來想去,做了內心深處的肯定。
因此在我的二女兒新明出生時,我毫不憂慮地按照母親的安排,選擇向陽的坡地,取來兩筐黃土,幫母親在鐵鍋里炒了,然后讓妻子產后坐汲羊水等,讓嬰兒在問世的第一聲叫喊中就嘗到黃土的味道,并將吉祥的氣息化入到血脈之中。
金土土、銀土土
今日不好明早好……
實際生活當中,當我的兩個女兒在破皮傷肉時,或妻子或我本人學著母親當年為我們救治的方法,一邊撮了黃土撒到傷口處止血,一邊念著那首禱歌,讓她們在不知不覺中也全部記下了整個操作過程并能如法炮制。問題的關鍵是,經她們救治過的傷口部位,也不曾發生過一次感染。
也許這就是黃土真正的吉祥吧!
在城里已生活數年了。前不久因為看病和醫院的朋友說到此事,驚得他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卻不得不服。畢了,我卻又一次深思了好長一段時間,結果讓我更加深信,生我養我的那方黃土地上的黃土是吉祥的黃土,永遠的吉祥!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