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書力
我記得,在采用了聲光、布景、解說等手段的展覽期間,不少有過當農奴切身經歷的藏族老阿媽們,觸景生情并聲淚俱下的比比皆是。從此層面上反觀《農奴憤》,它至少稱得上是較忠實地記錄與再現了封建農奴制度下的西藏社會面貌,是一組有著較高歷史認知和藝術感染力的雕塑作品。
1974年是我進藏工作的第二年,那會兒的西藏展覽館和全國各省會城市一樣,都還叫“革命展覽館”。為紀念西藏自治區成立十周年的大型展監,單位請來了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和魯迅美術學院的十幾位老師,創作一組反映封建農奴制下的農奴生活與抗爭主題的泥塑群雕,這就是《農奴憤》的緣起。
當時這批尚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的雕塑家們,都是四十歲上下的青年教師,人生與藝術的步伐正值奮發有為的年華。對到西藏體察藏地風俗民情并從事自己熱愛的專業,充滿了絕對真誠和狂喜,想把握這次機會出真正的作品。那會兒,他們中不少人心目中,真的就是把《收租院》作為超越的目標來確定的。所以,在他們深入到農牧區切身體驗生活時,那種渴望去發現、去感覺、去聆聽、去對話的勁頭,絕非浮光掠影應付式的采風。這可從他們每次下鄉帶回的上百張驚人心魄的速寫素描中,以及他們娓娓道來的對藏胞、藏地和藏民族、藏歷史近乎剝繭般的具體認識、理解與感動的言談話語中,得到驗證,更可以從他們歷經數百個日日夜夜,傾注極大心力與體力完成的大型群雕泥塑(100多個等身體量)《農奴憤》本身得到體現。事實上,在以后關于“文革藝術”的評論中,《農奴憤》也的確達到甚至超過了《收租院》,而成為那一時期中國藝術的兩大樣本。
不過,隨之而來的文革結束,并沒有令《農奴憤》在全國范圍內引起過多的關注,也難以被內地藝術界及更多的人們所知曉,但這組雕塑在彼時的西藏所引起的轟動卻是不爭的事實。回想當時的條件,暫不論這組作品的藝術價值,單說其布展方式也是較為領先的。我記得,在采用了聲光、布景、解說等手段的展覽期間,不少有過當農奴切身經歷的藏族老阿媽們,觸景生情并聲淚俱下的比比皆是。從此層面上反觀《農奴憤》,它至少稱得上是較忠實地記錄與再現了封建農奴制度下的西藏社會面貌,是一組有著較高歷史認知和藝術感染力的雕塑作品。說實話,當時受這種活生生的藝術感染場面的影響,我還曾并暗下決心要走這條現實主義的創作路子,只是最終并未真的走下去罷了。我認為這些歷歷在目的觀眾與雕塑間曾經發生的感人互動場面,也足以安慰為此付出過真正藝術熱情的那批雕塑家了。
任職西藏展覽館的幾年里,我還在1977年左右陪同英國作家韓素音參觀過《農奴憤》。那天,一個人前來參觀的韓女士穿著一件長長的米色風衣,她本來身材就高挑,加上不中不西的臉龐,以及一口不賴的普通話,給人印象深刻。記得她在展板前認真的記著舊西藏三大領主與農奴、堆窮與朗生的人口比例、財富占有、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等圖表數字。藝術鑒賞力不俗且見多識廣的韓素音話不多,也沒提什么讓人在當時時代里為難的問題。參觀結束時她握著我們的手說“很好的展覽,很有藝術性啊!應該介紹出去,讓更多的人知道西藏的過去是什么樣的。”
更早些時候,1975年9月10日,我記得很清楚,那是西藏自治區成立十周年的日子。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華國鋒率中央代表團來館,為西藏自治區建設成就展和《農奴憤》泥塑展開幕剪彩并參觀。那天我并沒陪同,臨近中午時分,辦公室老谷跑來找我借毛筆和硯臺,說請華國鋒團長題詞,可館里只準備了本子,沒準備筆墨。好在我這里已臨畢,得嘞,趕快拿走!于是華團長就用這副剛臨完畫的筆硯為西藏各族人民題寫了略帶顏體風格又不失厚重個性的兩折大字,內容現已記不清了。說句沒深沒淺的話,遙想當年,筆者與華主席還有過同硯之雅的一節吶。
1996年,布達拉宮廣場改擴建總體規劃出來后,原處布達拉宮宮墻東南端的西藏展覽館就決定搬家遷址,包括泥塑《農奴憤》在內的許多“帶著歷史痕跡”的展品,也同樣面臨再安置的局面。但當時如何安置實在是有些尷尬的,這其中有不少原因,場地、資金、觀眾等等,當然也基于對“展品”歷史和藝術等價值的認識不清和意識等問題。但我以為,這些記述著藏民族20世紀前半頁沉重足跡的東西,確實是應該保存下來的。

再以后我能做的,只是每每回望布達拉宮那高高的乳白色宮墻時,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西藏展覽館的人和事。所幸的是1975年冬,人民美術出版社和外文出版社出版了中英文的《農奴憤》畫冊,總算為漢藏藝術家同心協力親密合作的成果留下了記錄。
生不逢時的《農奴憤》,在今天的讀者與觀眾那里,已近乎是個聞所未聞的過景標題了,它的諸多作者也相繼步入垂老之境,且又遠離雪域。但筆者認為,西藏人和西藏當代文化應該記住他們以及他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