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的樹

葉雪松

胡家鎮中學初三（2）班的吳小嫵是全校有名的尖子生，老師們都認為她是個非常有前途的學生。但是大家發現，一向活潑開朗的她最近老是悶悶不樂的。

其實，老師們的感覺沒有錯。最近幾天，小嫵娘將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領回了家。

吳小嫵隨母姓，她剛剛懂事，就不止一次聽屯里的人說，在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小嫵爹因為殺人被判了死刑。每當她揚著小臉兒問爸爸在哪里的時候，娘就淚流滿面。后來，娘帶她搬到了幾百公里外的胡家鎮。

在胡家鎮，母女倆過著清貧的日子，漸漸長大的吳小嫵看著娘孱弱的肩膀上挑著這么沉重的家庭負擔，真心希望娘再成個家。她不止一次和娘說起這件事，每當這時，娘就會嘆息著搖搖頭。

讓吳小嫵想不到的是，娘這次居然將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領回了家。還記得有天晚上，娘紅著臉兒對吳小嫵說：“小嫵，娘想和你商量個事。”吳小嫵見媽媽說話吞吞吐吐，就說：“娘，您有啥事就直說唄！”娘這才說，她想結婚了，對方姓楊，常年在外地打工，他們已經認識有段日子了，經過了解，她覺得這個男人誠實善良，是個不錯的男人。現在，他們已經談好了，他愿意過來和她們娘倆一起生活。

吳小嫵高興地說：“娘，您苦了這么多年，早該成家了。”見吳小嫵如此通情達理，娘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對吳小嫵說，他姓楊，以后就叫他楊叔吧。吳小嫵點了點頭。

第二天放學回家，吳小嫵就看見家里來了個中年男人。吳小嫵知道，這個人就是娘所說的楊叔。讓吳小嫵沒想到的是，楊叔居然是個跛子！

這些年來，雖然經歷了風風雨雨，但四十三歲的娘依然是那么美麗。吳小嫵知道，娘的身邊也曾經出現過一些條件不錯的男人，可娘卻對他們不屑一顧。

可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一個又窮又老的跛子竟然走進了她的家門！吳小嫵還有一件事不明白，娘只是和楊叔同居，卻沒有跟他領結婚證。村里有了風言風語，娘只是一笑了之。吳小嫵也曾問起過，娘只是笑笑，并沒有回答。吳小嫵知道，娘是個聰明的女人，她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畢竟，和一個人在一起需要更多的了解才行。看著娘臉上難得的笑容，吳小嫵感到很欣慰。吳小嫵知道，楊叔就是她的繼父了。但自打這個男人進了家門，吳小嫵就再也沒開心過。

吳小嫵還算是一個開通的女孩兒，她明白男女之間有許多說不清的東西，即便楊叔是個跛子，即便他再窮再老，可只要娘和他在一起能開開心心就行了。可這個楊叔，對她的生活竟然格外“關注”！

吳小嫵在學校是團支部書記，所以，課余時間經常有一些同學到家里來找她商量一些事情。這其中，不免有一些男同學。其中，有一個叫楊東東的男同學常到家里來找她，這就引起了楊叔的不滿。有一回，楊叔告誡他馬上面臨中考了，以后就不要來找小嫵了。這件事弄得吳小嫵在同學面前很沒面子。她和東東是都是尖子生，所以，他倆經常討論一些學習問題。楊叔的擔心是多余的啊！

吳小嫵將心中的不快向娘說了，哪知娘卻說：“小嫵，是你想太多了，其實，你楊叔是為你好。現在學校里早戀現象非常普遍，很多人為此耽誤了學業，他是不希望你墜入這個漩渦里去！他就這么個人兒，刀子嘴豆腐心，你千萬不要往心里去。”

娘竟然站在楊叔那邊！這讓吳小嫵感到很意外。

另外，敏感的吳小嫵還發現，楊叔經常有意無意地打量她。吳小嫵今年十七歲了，早就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有時，在她梳洗的時候，楊叔也會悄悄地站在一旁打量她，直到她回過頭來，他才離去。吳小嫵有個叫玉玉的女同學，情況和她差不多。有一天，趁玉玉媽回娘家，玉玉的繼父就打起了玉玉的主意。要不是玉玉的呼喊聲驚動了鄰居，那個衣冠禽獸就得手了……后來，玉玉娘只好和他離了婚。現在，這個楊叔該不會和玉玉的那個繼父一樣在打她的壞主意吧？

因為想考上重點高中，所以，吳小嫵很是用功。這天晚上，吳小嫵又學習到了深夜。由于連日苦讀，吳小嫵很是勞累。一陣困意襲來，吳小嫵就趴在床上睡著了。這時，她忽然感覺似乎有人在摸她的頭發，吳小嫵睜眼一看，竟然是楊叔！

“你，你要干什么？”吳小嫵當時就翻了臉，沖著楊叔大喊起來。

楊叔一時語塞，愣在那里。娘聽到聲音趕過來，使了個眼色讓楊叔出去了。娘問吳小嫵剛才發生了什么事，吳小嫵就將楊叔趁她熟睡摸她頭發的事說了一遍。娘說：“小嫵，你楊叔是個好人，他早就把你當作他的親生女兒了。他摸你的頭發，說明他喜歡你呀！”吳小嫵心里這個氣呀，娘居然替這個人說話。吳小嫵平生第一次沖著娘發脾氣：“娘，我不是小孩子了，您知道嗎？楊叔給我一份父愛本來無可厚非，但什么事情都要有個度，如果這種愛超過某種限度，那就會讓人感到不舒服！”吳小嫵說完，氣呼呼地蒙著被子不再理娘。娘說她讓楊叔以后多注意。打那兒以后，吳小嫵發現，楊叔對她“本分”多了。

幾個月后，吳小嫵如愿以償地考上了縣重點高中。有一次，吳小嫵將一份非常重要的學習資料落在家里了。吳小嫵只好給鄰居打電話，讓鄰居轉告娘將學習資料送來，另外，還讓娘帶二百塊錢來。過幾天就是她十八歲生日了。班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輪流做東過生日。自己后天就要過生日了，她也請了幾個要好的同學想好好慶祝一下。老去參加人家的生日會，輪到自己怎么也得準備一下，要不然同學們準說她是個小氣鬼。

直到第二天，娘還沒有來，吳小嫵就坐立不安了。說好中午在學校門口的飯店請幾個同學吃飯的，可她手里現在只有幾十塊錢。同宿舍的英子見她悶悶不樂，就問她有什么心事。吳小嫵和英子是最好的朋友，見英子問起，就將自己沒錢請同學吃飯的事說了。英子二話沒說，拿出二百塊錢交到她手里說：“大家將禮物都準備好了，生日要是不過了，該多難堪呀？這二百塊錢你先拿去應急。”吳小嫵只好借了英子二百塊錢，心想，等娘來就能還上了。

中午，吳小嫵正準備和大伙兒一起去飯店。這時候，英子喊她：“小嫵，有人找你。”吳小嫵心想，娘來得真準時，跑過去一看，愣在那兒了。

原來，找她的人竟然是楊叔！瞧他那又老又跛的樣子，要是讓同學們知道這是她繼父，她的臉兒可往哪兒放？很快，吳小嫵眼睛一眨：“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你啊？”

楊叔神情很復雜地看了一眼吳小嫵，正要張嘴說話，吳小嫵面露驚喜：“我想起來了，您就是后街的楊大叔吧，是不是我娘讓您給我捎什么東西來了？”

“小嫵，你媽胃疼的毛病又犯了，讓我給你捎來三百塊錢和你落在家里的學習資料。”顯然，楊叔明白了吳小嫵是什么意思。

“謝謝您，楊大叔。”吳小嫵從楊叔手里接過錢和學習資料。

楊叔點了點頭，跛著腿走了。望著楊叔的背影，吳小嫵心里慶幸沒露出什么破綻，跟同學們一起去了飯店。

在飯店包廂里，大伙兒將生日禮物放到了吳小嫵面前。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過這么隆重的生日。雖然這頓飯花了兩百塊錢，不過，卻滿足了她的虛榮心。

吃完飯，吳小嫵留下來結賬，之后去了一趟洗手間。這時，她在廚房的水池邊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這不是楊叔嗎？吳小嫵走到吧臺問老板娘：“阿姨，那個人是我們村兒的，請問，他怎么到這兒來刷洗餐具來了？”

老板娘說：“是這樣，這個人說他剛才去學校給女兒送錢，不慎錢讓小偷掏了，因為沒錢買車票回家，問我這兒有沒有什么活干，給個回程車票錢就行。我見他是個跛子，挺可憐，就讓他將餐具洗了，然后給他十塊錢工錢。”

一種愧意襲上吳小嫵的心頭。這時，她真想闖進去向楊叔道歉，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娘說得對，楊叔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現在看來，以前有些地方真是誤會他了。

吳小嫵將十塊錢遞給老板娘說：“阿姨，您不要再讓他干下去了，這十塊錢給他，不過千萬別說是我給的。”

見老板娘點頭答應，吳小嫵這才紅著眼圈回到學校。

兩個星期后，吳小嫵放假回到了家。當她走進家門的時候，卻見楊叔躺在炕上，瘦得像變了個人似的。娘告訴吳小嫵，楊叔在菜棚干活，從棚頂上跌落，那條本來就跛的腿斷了。醫生說他的后半生只能躺在炕上了。

“媽，以后日子可怎么過呀？”吳小嫵的聲音里有些埋怨。

娘流著淚說：“在我的心中，你爹就是一棵樹，盡管他躺在炕上，也是長在我心里的依靠。”

“什么，我爹？”吳小嫵大惑不解。楊叔來了一年多了，她還是頭一次聽見娘這么稱呼他。

“小嫵，事到如今，娘不得不告訴你，其實，你楊叔就是你的親爹啊！”娘見吳小嫵還不明白，流著淚說出真相。

原來，爹和娘結婚的第二年，村主任就打起娘的壞主意，被爹撞見，兩個人廝打起來，爹失手殺死了村主任被判了刑，而爹也被村主任打斷了一條腿，成了跛子。娘說，無論爹被判多少年，她都會等他。當娘懷孕去看望爹的時候，爹流著淚對娘說，孩子出生后，千萬不要告訴她有個殺人犯的爹。為了保守這個秘密，娘一直瞞到了現在。

聽完娘的話，吳小嫵驚呆了。怪不得娘和楊叔不領結婚證，原來，他們本來就是一對夫妻！怪不得爹對她那么關注，因為，他是她的爹呀！想起從前自己那樣對爹……吳小嫵淚如泉涌。

大愛無聲，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此時此刻，吳小嫵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沖進屋去，叫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