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娟和她演的林妹妹

尤伯鑫

讀原著《紅樓夢》，每個人的心中有著各自不同的林妹妹；看越劇《紅樓夢》，每個人的眼中都有著同一個林妹妹。王文娟以其清純的氣質(zhì)，精純的演藝、出色的創(chuàng)造，把林黛玉的戲劇舞臺形象深深扎入了人們的心底。

在扮演這個角色之前，王文娟對黛玉的印象僅是一個體弱多病、經(jīng)常哭哭啼啼的貴族姑娘。然而，在認真研讀原著之后，王文娟發(fā)現(xiàn)黛玉并不是只會一味地哭，她笑的時候也有不少。黛玉的哭都事出有因，作為演員若弄不清個中原由，勢必心中無底，這樣是無法準(zhǔn)確表演的。經(jīng)過仔細琢磨，王文娟認為黛玉通常在三種情況下會悲傷哭泣——

一是當(dāng)看到別人都有親親眷眷來來往往，而她沒有家人、沒有依靠，感到孤苦伶仃、寄人籬下時，就會哭。書中寫道，薛寶釵的哥哥從南方帶來特產(chǎn)，黛玉向?qū)氂裾f，我要去看看薛大哥，聽他講講南方的事，自己也會覺得好像回去了一次一樣。說這些話時，她心里是辛酸的。

二是當(dāng)看到寶玉這個自己所愛的人受苦，感同身受就會哭。寶玉因結(jié)交琪官遭到其父痛笞，消息傳來，黛玉的眼睛已哭得像桃兒一樣了。

三是看到了寶玉對自己的真摯的愛情。紫鵑為試探寶玉對黛玉的感情，騙他說林姑娘要回到南方去了，寶玉聽后失魂落魄，病倒在床。黛玉得知，狠狠責(zé)罵紫鵑，說你還不如拿根繩子把我掐死。此時，黛玉為寶玉的真摯感情而眼淚滂沱，哭到天亮。

或許，演員讀《紅樓夢》，他們的視角與感受會與平常人大不相同吧。除了探究黛玉的哭因，王文娟還十分留意黛玉的衣著、服飾乃至色彩，并反復(fù)吟誦黛玉的詩稿，直至耄耋高齡還能隨口背出其中的大半，如《詠白海棠》：“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可見這位名家在當(dāng)年為創(chuàng)作的用意之深、用力之苦。通過反復(fù)推敲小說的描寫，王文娟發(fā)現(xiàn)黛玉此人嫻靜內(nèi)斂，書卷氣濃郁，因此在表演時用水袖不能奔放不羈，走臺步不能大搖大擺，服裝也不能大紅大綠……

要演活一個人物，須“以情寫情”，這是因為“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對演員來說，“以情寫情”就是體驗與表現(xiàn)的問題。王文娟在對黛玉的情感體驗中調(diào)動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資源，她的那段留存在記憶深處苦澀難言的境遇，在創(chuàng)作上卻派上了大用處。

王文娟小時候為生活所迫，只身一人離家來到上海，跟著表姐竺素娥學(xué)藝，過起了缺少親情慰藉，忍受孤寂冷寞的生活。每年夏天，戲班都要歇夏兩個月，在這段時間里，老板是不開伙倉的。身為名伶的竺素娥有很多朋友邀請吃飯，王文娟跟著表姐走東家、去西家，雖然有飯可吃，但心里卻不舒暢“我總覺得，我是一個多余的人——對方請的并不是我，而是表姐。我吃東西時，很受拘束，當(dāng)表姐挾給我一點時，我就趕快吃。”

“我是多余的人”，這個心結(jié)如影隨形地伴隨著王文娟。平日里，表姐和幾個朋友在家里玩，比表姐年幼十歲的王文娟一個人呆在邊上，站著不舒服，坐又不好意思，只能等到天晚就爬上閣樓睡覺。樓下大家在吃夜宵，炒年糕的絲絲香氣飄上閣樓，令她無法入眠：“多香啊!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蠻香的。我很想吃，那個時候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肚子很容易餓的!要是在自己家里，我一定對媽媽說‘媽媽我要先吃!而且立刻奔下去吃。可當(dāng)時呢，我是不可能這樣做的。”表姐倒是沒有忘記她，招呼她“哎，彩娟(王文娟的本名)你起來，吃年糕了，很好吃哩!”王文娟卻假裝睡著，沒有答理。“其實我是很想吃的，但我不敢起來，不要讓人家討厭，這種日子實在是不好過。”

回憶往事，王文娟心想，黛玉寄人籬下的孤獨自己何嘗沒有?盡管彼此的身份、際遇并不一樣，但那種凄楚之情、無依之感，她是很容易體味的，對黛玉那種“性剛才倔，與物多忤”的角色心緒狀態(tài)，也是能夠貼近的。正因為“能癡者，而后能情；能情者，而后能寫其情”，所以，觀眾看到了那位真正走進人物的王文娟，她在臺上的語默顰笑、舉手投足，無不神形畢肖，讓人憐、讓人愛、讓人觸緒牽情，終日不能去懷。

看過越劇《紅樓夢》的觀眾無不對“黛玉葬花”一段大為稱賞。這段經(jīng)典在創(chuàng)作中頗費了王文娟一番周折。最初演出時，黛玉的道具除了花鋤、花籃還有掃帚。對于這把掃帚，王文娟總覺得不舒服，因為它顯然妨礙了水袖的使用。后來通過設(shè)計一些動作，王文娟逐漸適應(yīng)了這把掃帚，演起來也不感到別扭了。可是，王文娟后來從劇照中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黛玉手里捏著把掃帚，背后挑著只花籃，“哎呀!林黛玉怎么像挑了一副擔(dān)子?我看，這不像黛玉葬花，而是像一個園工挑著擔(dān)子去掃花!”最終，王文娟決定去掉這把多余的掃帚，重新調(diào)整整個表演。

“葬花”中，王文娟雖充分利用道具來強化、美化表演，但絕不主張為舞而舞、為動而動。一次她去看學(xué)生演出，一位學(xué)生把花鋤和花籃都舞了起來，一來一去竟把花鋤當(dāng)花槍用了。王文娟馬上告誡“不行!林黛玉的力氣哪有這么大?”她強調(diào)學(xué)生們一定要花力氣琢磨戲，琢磨人，琢磨身段動作如何與所演人物相契合。這是演好戲的關(guān)鍵。

玉不琢不成器，戲不磨不上品。王文娟認為，舞臺表演的好處在于，“若是今天演得不好或不對頭，明天就可以改”。作為演員，“要多聽意見，多琢磨戲，這樣才會有提高、有進步”。當(dāng)年《紅樓夢》每場演完后，演員都要在臺上集中進行講評——今天哪一點好?哪一點不好?“有時節(jié)奏松了，戲長了五分鐘，大家就要檢查問題出在什么地方?是鼓師掌握得不好，還是換景的地方慢了?”老一輩藝術(shù)家對舞臺藝術(shù)的敬畏和敬業(yè)，令人敬佩。

《黛玉葬花》唱詞(節(jié)選)

花落花飛飛滿天

紅銷香斷有誰憐

一年三百六十天

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

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魂鳥魂總難留

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依此日生雙翼

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

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不叫污淖陷渠溝

儂今葬花人笑癡

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