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杰
哈佛大學一位男校長,向學生發表評論,說“男人較為理性,而婦女以感性為主”,引起哈佛的女學者和全國婦女團體的憤怒,說這位男校長歧視女性,聲討指摘,把校長逼了下臺。
這是在美國流行的“政治正確”的一股“新文化”風氣,“政治正確”原名Political Correctness,是70年代美國東岸的一批左傾自由知識分子掀起來的。他們認為西方社會對黑人和有色人種、婦女、外來新移民有許多歧視的行為,罪惡的根源在于西方文化。語文是文化的溝通工具,于是“政治正確分子”向英國語文進軍,發現了英語之中有一大堆隱含歧視婦女和黑人的字眼,像“主席”一詞,為什么只叫做chairman?當中的這個男人(Man)是不是壟斷了性別,鼓吹只有男人才可以當主席?婦解分子大筆一揮,把chairman之中的這個Man字鏟除掉。今天英語世界的往來公民,都一概不稱chairman了,只管叫中性一點的Chairperson。
還有“歷史”(History),為什么歷史是由His代表的男性來壟斷的呢?女人在歷史中有沒有地位?于是婦解分子,有的更激進的,主張牛津詞典把History改為Hertory。
舊約《圣經》之中,天父是一個祖父一樣的家長。天父發怒頒行十誡。美國的政治正確分子也憤怒地指出,這是男性霸權。我對外國的朋友說:我們中國文化比你們西方更正確,中國神話之中,有一位補青天的女媧,她可是一位偉大的女人,是所有炎黃子孫之母。
美國朋友聽了很有興趣,還以為中國是三皇五帝的父權社會,“想不到你們中國人比美國人更尊重女人?!蔽倚Χ徽Z,我沒有告訴他,比女媧更早,還有一個開天辟地的盤古。中國的神話最終還是以男性為宗。
美國的政治正確分子,把黑人Negro一字去掉,單Black不是更強調了膚色嗎?到了這種牛角尖的骨節眼上,政治正確分子就管不了那么多。20年前“政治正確”的詞匯流行,我還以為是開玩笑。哪知道潮流所至,鬧劇中的情節儼然成了主流和現實。一場沒有打砸搶的“文化大革命”,在英語世界中爆發了,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暴力,但“文革”看來不是中國的“專利”。
西方的政治正確思想,傳染到亞洲,也有一批知識分子慕其“平等”,推許其“改善人權”,也紛紛躍躍欲試。許多知識分子言必“西方”,主張中國“全盤西化”,在這種大前提下,美國這套極左的“政治正確”也早晚傳播到華人世界。用他們左派這套新標準,重新檢視中國文化,可不得了:首先《水滸傳》必列為禁書,譬如小說中的潘金蓮,一個女教師在課堂上講到一半,難免勃然大怒:潘金蓮想勾搭武松,這是婦女打破性壓抑,爭取自主權的表現,為什么被抹黑成“偷漢”?如果這位女教師是一位“政治正確”的思想者,就可以帶著學生跑到運動場,把《水滸傳》這部書點火熊熊燒掉。
小說《鹿鼎記》里的韋小寶最后討了七個老婆,不就是“玩弄女性”嗎?老婆七個太多,減到三四個,是不是就減輕了韋小寶大男人主義的錯誤?為什么《三國》這部書里面,創造歷史的清一色是男人?中國成語中“女為悅己者容”、“紅顏禍水”、“女大當嫁”一類成語,是不是毒害了中國人的思想,貶低了婦女的地位?
或許是的。但文化是一種沉積的遺產,促進人權,大可以后天教育。語文世代相傳,就像500年的舊房子,與時俱進,住得舒適,不一定要把舊房子拆為平地,把四合院里面裝修一下,保留外觀,里面也一樣能有冰箱、電視和計算機。中國古典與西方現代并存,有什么問題?
被轟下臺的哈佛教授,欣然領罪,卻也未免被迫害得冤枉。男人是理性的動物,女人比較感性。政治正確分子向這句話問罪,本身也有邏輯問題——她們假設理性比感性更優越。但人類的科技是理性的產物,藝術是感性的結晶。在人類文明里,科學和藝術無所謂孰高孰低,雖然中國人社會重理輕文,認為理性優于感性,但一個MBA課程能培養出無數CEO和會計,科學家可以造出一萬臺計算機,但世上達文西只有一個,“蒙娜麗莎的微笑”是無價之寶。
政治正確成為西方的“文化大革命”,英國語文出現了自毀傾向。幸好到目前為止,只是一股趨勢,有識之士紛紛拍案而起,指為荒謬、幼稚。促進人權當然是正確的,但不必以摧毀本國的語文文化為代價?!拔幕蟾锩痹谥袊Y束30年,卻在太平洋彼岸死灰復燃,這是人性的愚昧超越了國界,還是極端的思想,像流行性感冒,十年八載總要復發一次?這個問題令人狐疑,豈不兒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