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若武
這次經省文聯推薦,江西省出版集團·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為我出版了長篇小說《雙龍村紀事》,完成了我二十多年來的宿愿。它給予我心中的快樂和愉悅,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我不是文化人,除已故的作家高曉聲老師以外,沒有文學界的朋友,所以我的朋友里面,沒有誰會跟長篇小說的敘事結緣。于是有朋友問我。你怎么寫了這么厚的一本書?我當時答不上話,或者說不知從何處說起。
后來我似乎可以回答了,詩意一點地說,我是想放飛自己永遠的夢。
從少年開始。一直到青年時代,我接受的是單一的革命教育,被要求做一顆革命的螺絲釘,加上社會環境的造就,我沒有想過要做官,更沒有想過擁有財富。這失卻了升官發財的夢,是幸抑或不幸?在今天很難有令人明白的結論。但是我有一個做作家的夢。這樣的夢在當時是允許的。只要你不公開宣揚就行,而在我不過是私心里幻想一下而已。那樣大約有十年的光景吧。我的工作是跟隨縣領導下鄉,又恰逢“文化大革命”,用一句經典的話語來形容,就是經了風雨也見了世面。跟領導是要寫文章的,可是我的文章寫不好,因為不愿意照搬照抄兩報一刊枯燥單調的社論;參加大批判也寫不出大字報,因為我不想弄明白對權力為何有那么多的擁抱和怨恨?然而人生總是在變化之中。我通讀過《毛澤東選集》四卷,對偉人是崇敬的。從中國革命走向勝利的歷程,我深信歷史是奴隸們創造的。徒長了自尊和青年人的勇氣。那時讀得最多的書還有魯迅的作品。我讀的都是小冊子,到上世紀90年代才比較完整一些。對魯迅我也是崇敬的,被他的孤獨和堅韌所深深打動。我堅信他是民族的脊梁。至今聽到有人譏評魯迅多疑,仍是深不以為然。如果不是多疑,他何來對社會也包括對自己深刻的解剖?這些都影響到我思想觀念的形成,它會滲入到我的寫作之中。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我開始明白作家的夢是做不成了:道理很簡單,不得天時也不得地利。有一次,就連高曉聲那樣的大作家,也問我能否幫他找到新書的銷路?而且作家也不再顯得神秘了,就像經濟學家以前是那么神秘,后來卻被體制和市場粗制濫造一樣。
但是我還是想出一本長篇小說,因為我想放飛心中永遠的夢。
然而我仍然無法說清,我的夢究竟是什么?是一份創造,還是記憶?是一份真情,還是虛擬?是一份人生,還是煙云?……
當生活太真實,像一個螺絲被擰緊在那里,生命就會變得不真實……這或許是我需要一個夢的緣故,也是我想放飛的緣故。
回到小說的敘事上來,我需要尋找現實的載體。其實也無需我尋找,得來很是現成,因為農村剛剛發生了一場后來被稱為生產關系革命的革命。1983年我寫出了一個雛形,寄到江蘇省作協,那是我和高曉聲建立友誼的起因。如今留在《雙龍村紀事》中,大約只剩下《選清官》一章的框架,以及幾個人物的姓名了,仿佛孫子成、張霞芳、孫德壽……總是縈繞在心中不能死去。后一年我調離到一個鄉里去了,工作太忙亂。往后二十余年間只發表過兩篇小說,都是經高曉聲推薦的,一篇登在《雨花》上,叫《怪鳥》;另一篇登在《上海小說》上,得蒙編輯王曉鷗先生玉成,改了一個題目叫《悲喜結局》。幸虧歷史沉淀下來,使得我的記憶漸漸累積得越來越清晰。想到我的那些領導們。在分田單干的過程中是那樣的思想紛紜,有的積極熱心。有的抵制觀望;有的堅持計劃是一個籠子,鳥兒應該關在籠子里;有的游離于旋渦之外,等待著迷霧散盡,收拾人心……那里真的發生了所謂的兩條路線斗爭嗎?不是的,其實不過是多年來政治強勢運行而又出現空隙時的本能反映。正如歷史學家秦暉先生所說到的走出“負帕累托過程”,無論是當權者還是民眾,都從這場變革中分得了一杯羹。政治還是政治,這個事件會在今后的權力運行中留下某種痕跡,但是把領導者儼然劃分成兩派,好惡判然,也沒有多少依據。只是分田到戶實在太快了,還在上面猶疑的時候,仿佛一夜之間下面就分得一干二凈。想象起來,決不是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民忽發奇想,而是存在多少年來積累爆發的內在原因。我覺得應該揭示那個累積的過程:我要還原一個原生態的農村。我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太豐富了,可是我并不是要簡單復制自己的記憶,而是要敘述到事件的背后,直抵人心……
我用我心寫人心。
首先我想讓這部書具有濃厚的地方文化的色彩。不是為了它的優越,而是為了它的特色。在我的接觸中,中原文化或者說北方文化是強勢文化,而贛文化則是弱勢文化。一個趙本山,幾乎把二人轉都玩神了。不就是二人轉么?它一時風靡,就是憑趙本山之靈氣,挾北方文化之風雷。我身為中華族眾的一員,自然逃脫不掉強勢文化的烙印和裹挾,但是也畢竟有家園故土的根基。于是我盡量運用家鄉脫胎出來的語言,把青山綠水、傳統習俗、風土人情自然地融入到篇章結構之中。那些山光水影、青樟古樹、祠堂廟宇民居,那些婚嫁節慶、祭祀典禮……我希望在書中變得靈秀雋永。我一位朋友,頗愛研究地方傳統文化、民俗風情。我從與他的交往中獲益匪淺,但是我不能沉浸于古代的文明中,而必須走在作品人物中間,走在現代化的路上。遙遠的風光是綺麗的,是一種距離的美學,就如桃花源,人類不可能生活在那里。我愛我曾經的家鄉,它消失了,卻印在了我少年時的心間,定格為永恒的美麗,然而我更愛雙龍村的人們,他們是那樣地生生不息,奮斗不已。
有心的人曾經屈指數過這本書中出現了四十多個有名有姓的人物,認為人物太多,不是作者能夠駕馭的。我不肯認同,不愿割舍,因為那里凝聚了我太多的心血。我企圖把書中的許多人物寫得有血有肉,富有個性。我覺得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相比,一個突出的特色是人物的性格鮮明,就如《清明上河圖》,是一幅人物的長軸畫卷。我試圖努力勾勒出鄉村中活生生的人。于是我將人物形成對比的組合,孫子成和孫大牛,張霞芳和孫巧鳳,楊思超和關上武,洪順和洪二茍,直至潘行宇和許魯南……這樣使人物之間有一種對照,起到互相襯托的作用。我努力刻畫每一個人物,即使是對于孫二牛、孫德壽的老舅那樣無關宏旨,也不敢隨意用筆。我沒有讀過多少中國長篇小說(外國的更少),這是遺憾的,難免孤陋寡聞、敝帚自珍,不過或許也有好處,不至于使我筆下的人物變成京劇臉譜——格式化了。
對于書中的每一個人物,我并不心存偏愛,內心感覺都是民族的兒女,即使犯了死罪,也應該有一塊葬身的墓地。當然,決不是作者沒有愛憎,恰恰相反,我像擁抱生命和死亡一樣擁抱我的愛和恨。
當新書出版的消息傳出,一位電視臺的記者問我,雙龍村是在什么地方?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電視媒體想要找到一個村莊的畫面,難免情不自禁。我在《后記》里面說,書中的雙龍村,是我那失去的家鄉的背影。所以雙龍村是有原型的。一些人物也有原型,比如孫老健。原型就是一位普通農民,身材魁梧,力氣驚人,厚道本分。當地農村收獲大豆,有連成把來掛到樹權上晾干的習慣。那位農民在掛豆子的時候不幸摔死了。我只是取了他的體型外貌,所處地位,這樣有利于形成記憶,大量的描述則與他并不相干。對于故事的情節和過程,并不追求曾經發生過,甚至多數不曾發生,但是感情是真實的。我是將自己的身體緊貼在土地上,想要發出鄉村真正的聲音……
先前我寫過許多小說,除了高曉聲推薦的兩篇,全都沒有在公開發行的刊物上發表過。退稿中常有這樣的話:你的語言已過關,可是情節結構欠佳。這使人在沮喪之余也略有欣慰。后來我努力在這本書里將語言注入感情的生命,又用一種平靜的心態處理。即使狀景也不想白描,即使故事精彩也不想平鋪直敘。這就有了書中大量的或隱或現的議論。我試圖把敘事和議論融合成一體。一位朋友稱他非常喜歡這些議論。也有讀者批評議論太多。礙于面子沒有說它不忍卒讀。我不能說做得成功了,甚至于留下敗筆,但是我是甘愿的。讀師范的時候,參加全省航模比賽做三級牽引機,我把垂直尾翼做成可以活動,以便調整,在比賽時受到教練訓斥。吃了一嚇,只得了第三名,成了歷史教訓。我腦中常常浮想,《狂人日記》中最后的那句“救救孩子……”。是多么令人震撼啊!說這話的是狂人,也是魯迅。不過這本書中的議論,許多被編輯刪掉了。他們自然是為了精心打造,而我卻難免感到可惜。
或者說,興之所至是我的一種寫作方式吧?給劉華主席的電子郵件里。我說了“不想把生活寫得太實、太功利,也有一些游戲筆墨的意味”。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讀小說不過是給生活提供消遣,寫小說也是如此。在書中有幾處沒有向讀者作出明白的交代,自然也不具什么新意,不過是想留下一點懸念。比如說為什么要寫那座寺廟、那個和尚?弘塵和尚也未必真信了佛教吧?那里或許不過是一個寓言而已。孫子成似乎是從那里得到了一些什么東西,讀者會不會想從中領略到什么呢?
啊!我終于放飛了那只白色的鴿子。這世界真的有些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