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安
1
在一條清澈呈S形的溪邊,我看見她蹲在青石板上洗碗、洗筷,幾個青花瓷的酒杯。她那瘦小的身體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小,她已讀五年級了,13歲。沿著S形的溪流而上的左岸長滿了已有一兩百年的蒼翠大樹。這是我在一個偏僻的鄉村意外地來到這條河邊遇見她的。她說她家在蓋新房,中午有許多人吃飯。在這條河的上游傳來黃梅戲特有的圓潤又華麗的嗓音,她告訴是某家有錢人從安徽請來的。她跟我交談時有一種成年人的鎮靜與從容。她的穿著簡樸又陳舊,一張蒼白的瓜子臉,頭發雜亂地披在嬌嫩的肩膀。她的左手戴著一只奇特的手鐲,銀白色的手鐲牽連著三條白色帶環狀的鏈子連接著套在小指、無名指、中指上的三個戒子,這種她對自身的夸耀修辭(一個假手鐲),不是出于一個貧窮少女的虛榮,而是她在艱難的歲月里對女性的服從與溫柔夢幻的一種象征性的暗示。
2
父親在院子里燒水,從不銹鋼的水壺的通風口冒出一縷縷灰黑色的煙霧。橘樹經受一個冬天的打擊,在上午溫暖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翠綠,像一句簡練的格言。光禿禿的棗樹上停著幾只逗號似的麻雀,它們留下幾聲草率的嘰喳,越過瓦屋飛走了。我前幾天種下的桂花樹在適應的氣候里小心地控制趨于平穩的情緒:它比我更先感知到春天的臨近,感知生命在輪回的節氣里將煥發不可思議的熱情與光明,煥發永恒的青春。
3
他騎著摩托車載我在鄉村里游蕩,在游客永遠也不會造訪與城鎮有意要遺忘的寂靜又荒蕪里游蕩。盡管生活藝術的標記非常微弱,包括交替出現的社會形式和性事形式,但歷史卻在這里留下一種真正的文化痕跡:徽派建筑。它在幾百年來人為的破壞與風雨侵蝕中依然保持一份魅力,一種優雅,一種激情洋溢,一種風格化的暴力。我們在時間里尋找消失在時間里的一種生活方式,也許正是它的消失卻完整地保留了這種生活方式的空間形式:建筑。我們的造訪,像兩只來自異域的蝴蝶,闖入這片孤獨又野性的風景中……
4
春節剛過,在工廠還沒開始上班,在冬天剛要收起它的寒冷的漁網,在春天隱約要到來的日子里。我將干些什么,來回報它帶給我的期待的欣喜與忍耐的焦慮?我不允許自己無所事事,所以拼命抓住現實席卷而來的一切和它的全部細節:7點鐘,帶兒子進城上學。去市場買菜。吃過早點,回到家里燒水,洗衣,拖地。修理前幾天壞了的水管。打一個電話給約好的朋友……上午還沒在跳躍的溫度中用完它的情感,我會趕上它的節奏練習分析,如同做自由體操。
5
他每次來我家,喜歡把那輛棗紅色的摩托車停放在門前的榆樹下,輕輕推開我的幽閉的柴門。帶來塵世健碩又寬恕的心,帶來善良的隱秘與一個建筑機械修理工的粗獷。他喜歡跟我說起他的愛好——對石頭的迷狂,說起他一個人去探訪各種幽靜的河灘與深山的溝渠,頗為愉快地回憶起在野外的生活,在期待與失落的情緒中走了一條又一條的河流,爬了一座又一座的山,總能把內心的焦躁悄悄地轉化為目光中的耐力與冷靜,直到最終的喜悅的降臨——找到了他的摯愛:奇石。我想一個人在他的孤獨中跋涉過無數的山山水水,他的心靈會獲得一種怎樣的深度?他在自己的生命中走得如此遙遠與遼闊,就是為了在形而上的升華中享受對局限超越的自由。
6
下午,一個二月里的晴朗的下午。太陽在天空的蔚藍中游泳。在沿河公園,一個母親推著嬰兒車在散步:幾個不安分的少年躺在草地上。河水在堤壩下流淌。閃著青綠色的光。
7
我扛著一把鋤頭來到山腳下的茶園里挖地,田野長著濕潤的油菜。霧剛剛消失在升起的陽光的明亮里,空氣格外的清新又純凈。走過一片安靜的竹林,看見一個很大的養豬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只建設了一半就停住了,在那一片空曠的地方,只留下一堆無用的灰色的廢墟,像折斷的愛情,既不能完整地返回過去,又無法擁有未來。它只能在傷痕里繼續未完成的記憶。幾只被驚動的錦雞,從茶園里射向天空,宛如一個短句。我像做農民的祖父那樣舉起鋤頭,朝大地揮去,撕開它的皮膚,讓泥土從黑暗中裸露寂靜的光。
8
元宵節一過,務工的農民紛紛返城。村莊是民俗的狂歡慶典中唯一的一件值得收藏的紀念品,被擱置在大自然的荒蕪中。它逐漸開始褪色,損毀,腐爛,直到徹底地消失,成為這些背井離鄉的人在異鄉的天空里最后一顆閃爍的星辰。
9
我好久沒寫詩了。在這些平淡無奇的日子里,我既沒寫詩的愿望,也沒寫詩的沖動。我的身體總是處于施工中,挖的挖,拆的拆,建的建。變節、修正。總是憂心忡忡,受盡折磨,不斷革新。從來得不到休息,從來沒有寧靜。寫詩需要的是情感的專注,對事物重新命名的熱情,以及終極的投入。寫詩有點像愛女人,你被她的神秘和異性的魅力所吸引,被她那無法抗拒的美所打動。你不能完全占有她,更不能出于功利的目的利用她,你只能保持一定冷漠的距離崇拜她。她躲在社會化的各種形象與面具的背后,等待你去發現,等待你去給她命名。等待你用真情去感動她,等待你付出知識的金幣去引誘她,等待你為她瘋狂地付出你的整個國家與人民。